罗小蓓来找筝是在一个星期以后，那天筝刚下班，走到寝室门口就被罗小蓓拦了下来。
“你找我什么事？”筝冷冷地问。
“咱俩谈谈。”罗小蓓盛气凌人。
“没空。”筝甩头就走。罗小蓓一把拉住了她，语气软了下来，“我们谈谈杰哥哥。”
听到她叫杰哥叫得那么亲热，筝的心仿佛又被扎了一下。她大步走到公寓旁的小园里，罗小蓓跟了过去。
“你不要再难为杰哥哥了，他已经很难受了。”罗小蓓开口说。
这句话让筝有些摸不着头脑，“我难为他？是你们在难为我啊！”她忍不住气愤。
罗小蓓蔫蔫地坐下，“我很喜欢杰哥哥，就像王超哥哥那么喜欢你一样。可是现在看着他整天无精打采的，也不爱搭理我了，我心里特别难受。”
“不要跟我提他，也不要提王超。”筝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直接说吧，你找我干嘛？”
“我希望你离开他，跟他分手。我比你更喜欢他，而且……”
筝转过头来，满腔怒意，“而且什么？”
罗小蓓挺直了腰板儿，“杰哥哥要是跟我在一起，他今后的工作什么都完全不用愁。男生都注重事业，杰哥哥有这个能力，我爸可以给他提供很好的平台。”
筝本来一直在纠结杰哥到底是不是欺骗了她，可是从罗小蓓的话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她想的那样，难过的心情有些微缓和。可是听着罗小蓓后面一番话，又气不打一处来，骨子里的好强也一下子蹿了出来。凭什么她要跟杰哥分手，她偏不！
“你说的没错，他有这个能力，所以不缺少好平台。”筝毫不示弱。
罗小蓓见这套说辞没用，马上杏眼圆睁，声色俱厉，“你真以为杰哥哥那么喜欢你吗？他只是觉得欺骗了你内心难安而已。他和我在一起，要比和你在一起开心得多！”
“哦，既然这样，你今天又何必来找我呢？”筝从容地说。
罗小蓓之前对筝的印象还停留在她的生日聚会上，她怔怔地看着杰，一语不发，连离开都是静悄悄的。她以为筝只是个文弱温婉的女生，会很好对付。没想到她个性这么强硬，自己丝毫没有占得上风，还被她呛了好几句，气闷难解，一时语塞。
罗小蓓何时吃过这种亏，她腾地站起来，大声说道，“说吧，你要多少钱才肯跟他分手？”
筝也慢悠悠站了起来，看着罗小蓓一字一顿地说，“想都别想！”
在罗小蓓的世界里，还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从小生活优渥的她，从来就没把钱当做一回事。但是她知道，钱的用处相当大。说到底，穆筱雅甘心和她爸在一起，不也是为了钱吗，只是装作一副清高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筝头也不回地走开，罗小蓓气得直跺脚。她一直以为杰是喜欢她的，哪儿想到还有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女朋友。以前每次约杰，就算他在忙，他也会抽空陪她出来。可是现在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见他人影了，他总说自己忙，还说她对他的感情只是一时兴起，他的条件根本配不上她。
在她的印象里，杰哥哥一直都是那种光风霁月、镇定从容的温暖大男孩，看到他就像沐浴暖阳一样，舒适，安心，温暖。她还从没见过他消沉颓然的样子，可是那天的生日聚会，她看见他费力地拨开人群，眼神焦急地在门口搜寻，失了魂一样奋力跑去，这个形象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让人难以捉摸。与此同时，越是难以到手的东西，吸引力越大。
筝虽控制着自己在罗小蓓面前不露声色，但还是气得不行，尤其是最后罗小蓓想用钱来让她和杰哥分手，简直就是对自己的侮辱，对他们感情的侮辱！
她掏出手机，正准备给杰哥打电话，这才想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理他了。刚刚在怒气之下，直言她不会和杰哥分手，才意识到自己说这句话时不仅仅因为怒气，还有不舍、不甘。
人往往是在极端失去理智的状态下才表现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情。极端无助时才会显现脆弱，极端愤怒时才能吐出真言，清醒时不敢说出的话，醉酒了才敢说。
在这一刻，筝才意识到自己对杰的感情不是被误会的欺骗可以消减的。她之所以纠结和痛苦，都是因为太在乎。
她决定马上给杰哥打过去，不能因为这些误会和任性而彼此错过。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接完电话后，筝稍稍愣了一会儿神，还是转身朝校外走去了。
筝离开后，罗小蓓去软件学院机房找杰，有人告诉她他已经回了寝室，她又来到他们寝室楼下大声喊他，引得周围的人连连侧目。可是无论她怎么喊，都没人应声，电话打过去也无人接听。无奈之下，她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
正当她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时，突然瞥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许筝吗，她走得那么匆忙干嘛？她马上来了兴趣，悄悄跟在后面。
此时已过黄昏，太阳西垂无迹，只余一道红黄晚霞铺展在天边，慢慢褪色。晚霞周围的流云细碎，一朵一朵，如山花散漫。再一抬头，流云渐渐消散，像糖果溶解在杯子里，暮色已悄然而至。
筝出了校门，左转，急匆匆地往前走，罗小蓓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她都毫无察觉。
罗小蓓没想到筝径直进了勿忘酒吧。
罗小蓓认定筝匆忙出去肯定是同杰碰面，见她进了酒吧，她的心也随之一紧，以为杰醉酒在里面。可是偷偷尾随进去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筝在门口搜寻了片刻，便迅速走到一个角落的散台处坐下，旁边是一个男生。此时酒吧很冷清，好在灯光昏暗，罗小蓓挑了个适合偷看他们又不容易被筝发现的地方。从这个方位，她只能看到那个男生的侧脸，乍一看跟王超有几分相像，线条明朗，虽然看上去已呈醉态，还是能显出几分清俊。
“你怎么喝成这样了？”筝看着醉醺醺的柳皓然问。刚刚接电话的时候她就感觉奇怪，一向冷静自持的柳皓然从未在人前露出过脆弱的一面，也很少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是他却告诉她，他好难过，好想她。她一听情状不对，才过来找他。
柳皓然醉眼迷蒙地看着筝，“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说着又拿起啤酒往嘴里灌，筝哪里见过他这么颓丧萎靡的样子，心里不由地有些不是滋味。
果然不出她所料，柳皓然告诉她他和韩萱分手了，是韩萱提出来的。筝也拿起一听啤酒仰头喝了下去，一个人喝酒并不能解愁，两个人喝酒却可以解闷。
“既然分手让你痛苦，说明你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呀，可是为什么当初不珍惜呢？”筝很不解，对柳皓然的这种做法也很藐视和气愤。
“是，我是很痛苦，但不是因为这个。”柳皓然徐徐地说，“和她在一起是我对不住她，我……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情。可是后来内心谴责自己的同时，又不忍心告诉她真话，就只好躲着她。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我也希望有这么一天，让她可以摆脱，我也可以释然。只是……”柳皓然眼睑低垂，望着桌上的虚空，又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酒，“只是我没想到她和王超在一起了。”
“你既然不喜欢她，还在乎她跟谁在一起吗？”筝实在不明白柳皓然的逻辑。
柳皓然游离的目光最终收回到一点，落到了筝的脸上，“你不懂，她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我都祝福她，只是不能跟王超。”说完柳皓然痛苦地低下了头，双手拂面，再抬头时，眼角竟然有一丝泪痕。
“为什么？”
柳皓然没有回答，反而问了筝一个措手不及的问题。“你也知道王超跟她在一起了吧，王超喜欢了你那么多年，现在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你不难受吗？”
筝逞强道，“他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我为他高兴。”
柳皓然定定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如果你真是这样想，我倒舒坦不少。”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觉得难受？”筝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太牵强，就因为怕韩萱跟王超在一起后，她会难受吗？怎么可能！
柳皓然闷声摇了摇头，作势又要喝，被筝一把抢了过来，“够了，别再喝了！”
柳皓然反握住筝的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辜负了你，我痛恨我自己！”
筝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柳皓然最让她想不通的就是这点。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她并没觉得他有多在乎她，反而只是感觉自己单方面的付出，大多时候并没多少回应。他待她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就像高中时候一样，她说他乐意听，但是很少表达什么。所以，后来得知他早已有了女朋友之后，她虽然难过，可是事后想来好像早应该料到是这样。但是从韩萱那里听到的又是另一番说辞，让她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个忧思俊朗，神色疲惫的男生。
“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筝呐呐地接了一句，正欲翻腾的记忆也瞬间静止，脑海里另一张面孔飞快闪过，她努力挣脱了被柳皓然紧握的手，连忙拿起酒喝了一口，以掩饰刚刚那一瞬间的慌乱。
柳皓然睫毛轻闪，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我一直都知道王超他喜欢你，所以只能收起对你的所有心思。在知道自己第一志愿落榜后，我并没有什么难过的，因为第二志愿正好可以同你在一个城市，心里甚至还有些窃喜。没想到，阴差阳错，我们还是没在一起。”
“你是说……”筝以为自己听错了，高中那会儿明明是她暗恋他啊，而他一直是那副彬彬有礼却又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样子。筝诧异地望着他，关于志愿，她只知道自己为了他改了志愿，而王超为了她改了志愿，可是到最后谁都没有如意。
“我喜欢你，高中时就喜欢你。看着你和王超可以嬉笑打闹毫无顾忌，而我们俩却没多少语言，我既羡慕又嫉妒。刚开始听王超成天把你挂在嘴上，还以为他只是开开玩笑，可是后来知道他是认真的，所以就更加没法……”柳皓然眸如陈潭，平静却深不可测，筝避开了他深邃又迷离的目光，心里某块被尘封的角落开始苏醒，波澜微起。
柳皓然絮絮地说着，这些深埋心底的情愫，这份错过的爱情，还有那些苦苦甜甜的回忆，都成了回不了的过去。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这些深藏的秘密，和那句在心里反复说了千万遍的我爱你。
回忆如开了闸的蓄水，奔涌而出，流过村庄，绕过山岗。记忆里的蓝天，有白云的形状。微风里，是前排男生衣襟的清香。筝的眼眶微微湿润，不知何时起，她回忆往昔，都自动屏蔽了关于柳皓然的部分。她以为一切早已云淡风轻，原来也只是把它尘封于不知名的角落，不去轻易触摸。
柳皓然的诉说，让筝充满了难言的心痛。在那些远去的青涩年华里，她深深地喜欢着的那个人，也恰好在那时喜欢着自己，这本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后来她鼓起勇气，不顾距离，向他吐露真情，然后他说，那么我们在一起吧，又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可是，如此美好的事情还是被年幼无知的自己亲手毁掉，对于柳皓然而言，又何尝不是更深的痛苦。他追悔莫及，却悔之晚矣。慢慢地他开始相信，自己内心的所有煎熬，都是对他当初轻言分手、懦弱放弃的惩罚。是他没有听从自己的心声，是他瞻前顾后兀自权衡，是他没有担当起对这份感情的责任，是他对距离和自己没有信心……
柳皓然捶胸顿足，声音沙哑。他和筝之间昙花一现的爱情，是无法言说的痛。有时候，他都不懂自己在干些什么，为什么在别的事情上都可以做到决策果断，井井有条，可是在感情上却始终优柔寡断，徒留遗憾。
就像《大话西游》的那句经典台词说的一样，曾经的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筝鼻子发酸，红了眼眶，可是回忆归回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柳皓然趴在桌子上，嘴里反复念叨着，“你能原谅我吗？还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筝被他说的心烦意乱，看他喝得快人事不省的样子又心疼又来气，你也知道心痛的滋味呀，活该！她摇晃着他的肩，“你不是说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合适吗？一直以来，你不都只是把我当做普通朋友吗？今天跟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突如其来的摇晃让柳皓然清醒了不少，他支撑起身子，手慢慢伸出去，摩挲着身旁这张因生气而愈发可爱的脸，唇边勾勒起温柔的弧度，缓缓说道，“十六七岁的年纪，男生和女生，爱情可能纯粹是爱情，可是，谁敢说友情就纯粹只是友情？”
这句话让筝更加动容，一行清泪汩汩流出，柳皓然慌忙地为她揩拭，那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躲在一边的罗小蓓把这幅柔情的画面拍了下来，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和得意。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背叛这份感情？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来A大交流。”筝别过头躲开柳皓然，胸中一阵起伏，带着新疼旧痛。
柳皓然眸色黯淡如晚秋夜幕，恨恨道，“是我太自以为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明显感觉到王超整个人都变消沉了，我们是兄弟，是最好的朋友……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明知他喜欢你，而我却……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情有多矛盾，一方面和你在一起喜不自胜，另一方面又是深深的愧疚和自责。这种感觉太痛苦了，我既没办法全心感受爱情的甜蜜，全然不顾对王超的伤害，又不知如何补救和他的情谊，减轻对他的愧疚。”
筝也想起和柳皓然在一起之后，王超好长时间都没跟她联系。那段时间对他来说，一定非常痛苦难熬吧。
可是就算如此，也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啊。
“所以，你选择了反过来伤害我，这样就可以挽回和王超的情谊了？”筝语气凌冽如霜，怎么可以把感情当儿戏，当做以情换情的筹码，感情不是工具，更不是买卖。
“是我太幼稚了，当时太烦乱了。其实那时我只是跟你说分手，不过你好像没收到短信，我也就没再提。没想到同学会上有人以为我有了其他女朋友，我无法声辩，当时想，也许是上天故意这样安排帮我解决难题的，就由它去了。我想，你和王超在一起更合适……”
“你还给我发过分手的短信？”筝瞪大了眼睛。
柳皓然沉重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筝的眼睛。
“你当时没有别的女朋友？”
柳皓然又缓缓抬起头，笃定地说，“没有，他们看到的或许是韩萱，但是那时我们只是聊聊天，并没有在一起，我也没有想过跟她在一起。”
“可是我们那一次碰到的时候你们就是在一起的啊。”筝越发糊涂了。
“我们——”柳皓然低下头，“是我看到你跟王超在一起了心里难受，一时赌气脱口而出的，所以说从一开始我就利用了韩萱的感情，我——”他没再说下去。
筝想起了那日韩萱高兴的神情，他牵起她的手，她一脸欢欣，像个孩子。喝酒的时候，并不像一般女生那样秀气，举杯豪饮，明明和柳皓然坐在一起，还要时不时歪过头看看他。她只当他们是热恋，却没想到那一天竟然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
一份认真执着的感情，却是因为柳皓然的一句赌气才得以成全，想想实在让人痛心。
“你从来就没认真对待过任何一份感情，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韩萱。”筝冷静下来说，“你总是觉得自己背负太多，无法专心去爱，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的枷锁。这幅枷锁不仅让你负累，也让为你付出的另一个人痛心。其实你今天找我来，并不是因为和韩萱在一起的是王超，而是韩萱和别人在一起了。你是喜欢她的，我说的对吧？”
筝的话如利刃刺痛了柳皓然的心，“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
“是你不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你一向高高在上，从来都是别人围着你转，有着无比的优越感。你以为一切都可以由你来掌控，但恰恰感情不是这么回事。你觉得就算跟我说分手就算伤害了我，我也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你。你觉得就算对韩萱不冷不热，她也还是会一门心思地喜欢你。柳皓然，你错了，感情不是可以让你任意玩弄的东西。所以，你永远都是后知后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瞻前顾后，跟韩萱在一起的时候怀念着过去，现在同韩萱分手了，你知道心痛了，可你还在为自己的心痛找借口……”筝正义正辞严地说着，柳皓然充满酒气的唇舌突然覆了上来，堵住了她还没说完的话。
这吻来得太突然，让筝措手不及。柳皓然抱住筝的头和肩，借着酒意动情地探索着。刚刚被筝一语戳到了痛处，他突然发现原来筝才是最了解他的人，也就是在那一刻，一向沉稳自制的他，忍不住去亲吻拥抱这女孩。他想以这深深的吻，来表达自己隐忍多年的沉沉的爱。
筝费了好大劲还是无法挣脱，一只手摸摸索索地在桌上抄起一罐啤酒，朝柳皓然头上浇了下去，柳皓然这才清醒过来，颓然地放开了她。两人的脸，都淌着酒水，在灰暗的灯光下也显得狼狈不堪。
接下来一阵长久的静默，仿佛与周围的环境隔离开来，只听见两人粗重的喘气声，在缓缓流泻的音乐声中此起彼伏。
酒吧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周围也渐渐变得喧嚣。这阵喧嚣如同救命稻草一样，将两人从适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柳皓然无奈地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