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看到了时间的幻象。最初的酿酒人,他的身影摆渡在庄稼的波浪之上。泼洒的阳光,把他渲染成油画里的人物。他在劳动,更像是深陷于阳光的芬芳和植物的气息里,无法自拔。他对时间和往事有着绵长的情意。他像《香水》里的格雷诺耶,有着惊世绝伦的嗅觉。是嗅觉,让他在大地的劳动中抓住了飘渺的梦。他企图保存香气的唯一方式就是为粮食安排来生,让眼前的梦浸染遥远的未来;或者,循着香气的路径,他可以在许多年以后轻易地抵达过往的激情。庄稼夏荣冬枯,去年的种子长出今日的果实。在这有限与无限的形象暗示下,他发现,形态的变换可以使短暂的事物达成恒久。由此,我对今天的一些技术产生了怀疑,“真空包装”给出的时间期限是常温避光下的短短两三月。越发地神往那最初的酿酒人。是怎样的一种单纯而热烈的激情,使他把固态的粮食固执地指向了液体的白酒?
大地上的香气如花绽放,赤橙黄绿青蓝紫,让人自然而然地看到万物之上的太阳,它的七彩归结为清澈的金黄。酿酒人,他在个人的隐秘王国里,掌握着上天的旨意,他从大地深处醒来,植物的香气在如水的阳光里升腾,那是酿酒人提炼出的梦境,一种透明的芬芳。作为酒上好的大曲,梦境无法复制,我们只能从迷醉的酒香里确证着它的存在。
这样的酒香,无疑使更多的味蕾得以复活,能够在平淡的生活里品出酸甜苦辣,最大限度地解放了人类的知觉。从某种意义上说,“透瓶香”使酒具有一种亲和温暖的气息,我们因此看到了那个被香气的祥云笼罩着的普度众生的神。
我愿意把酒看做居住在人的身体里的神。三杯两盏落肚,“酒助神威降猛虎,谁道三碗不过岗”,人类认识到自身力量的单薄,便创造了酒,用“酒劲”和身外残酷的世界相较量。想起梁山聚义厅里,一碗鸡血酒,八百里水泊荡涤乾坤,水浒英雄代理着上天的权力。想起醉卧沙场,将士们试图在酒的力量里规范世界的秩序,以戈止武,酒成就了多少快意英雄。外部的酒成为身体的内核,人变得强大起来,就像西方电影里的超人,完成着常人状态下很难完成的事业。有了酒,人类实现了自我救赎,身体里生出神性的力量。
酒是一种宗教。精深教义的外延,多是一些慈祥的宽厚的造像。酒的光洁的面容,具有亲和力和可信性。人们乐于接近它,像一个个虔诚的信徒,向酒倾吐着内心的隐秘,获取温暖的抚慰。“借酒浇愁”,人们把个体无法消解的苦难,全交给了酒。酒杯似乎成了人们身上生长着的器官,酒如血液,很容易打通全身的经脉。一个获得内力的人,他因此与别人不同。他的面容看起来并无二致,我们只能从他的举止中窥探他内心的火焰。“酒入豪肠七分化作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了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余光中《忆李白》),李白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物,他似乎为诗歌而生,他的身体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酒的容器,他和酒纠缠,仿佛在所有的时间和自己相恋。他举杯邀明月,当歌对酒时,酒使他成为燃着的焰心,光芒照耀着他的领域,再难消散。“酒中仙”不是一个荣誉称号,而是一种落拓不羁超然出尘的生存方式。
酒把天上的阳光和人间的芳香融为一体,充满着深厚的慈爱和深层的悲悯。作为大地的精华庄稼的魂魄,酒改善了农民和生存的关系,酒在溶解劳动艰辛的同时,也热情地覆盖了他们的困窘,激活沉闷的氛围,使得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在膨胀,生活不断地呈现着它新鲜的表情。他们身上交织着的汗味与酒的热烈,彼此的属性正好对接,如水涌流在植株里,“长辈贪杯我闻香”(臧克家),不知杜康、XO为何物的乡民们,一杯家乡的白酒让他们活得有滋有味。“沾唇不禁念故乡”,是酒在证实着我们的籍贯。酒,是味蕾上的故乡。
去参观的酒厂位于大地的中央,四围是青青亮亮的庄稼,阳光在大地上流淌。庄稼在阳光阔大宽厚的抚慰中,向我传送着大地深处的气息。
香蕉冰棍
“香蕉”这两个字,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只能在小学的课本上才可以见到的。听说香蕉长在树上,可我们望酸了脖子,北方的树上只有“吊死鬼”(即大吊蛾,一种害虫)。槐花倒是年年飘香,谁知结出的还是又老又丑的“槐当啷”。
不知是哪一个夏天,突然从小村外面飘进一股凉爽的风:香蕉冰棍————香蕉冰棍————
南方的香蕉到北方都冻成冰棍了,我们的好奇心就像盛夏的阳光一样强烈,可香蕉冰棍却是上了花轿的大姑娘,听见五分硬币硬邦邦地拍在盖顶上,才闪亮出场,一身的羽衣霓裳,在阳光下极为抢眼。这派头,决不亚于今天的某些大牌明星。谁稀罕谁呀,不就是根冰棍吗?掺上一点黄颜料就假冒香蕉,这点包装谁不会?我们一帮穷孩子,就编了一个顺口溜对它进行舆论攻击:香蕉冰棍,吃了断气。特别是卖冰棍的小贩喊出上句,我们一齐对出下句,那感觉比吃了什么香蕉什么冰棍还甜还凉快。可能小贩一宿没睡,也可能世界变化太快,到第二天天刚想热的时候,从小贩嘴里抛出的口号就改成“香蕉冰糕”了。香蕉冰糕,吃了断腰。你看谁的变化快。
也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遭到了孩子们“恶毒”的打击,到了下午,香蕉冰棍便人老珠黄面容消瘦了,身价也一落千丈,二分一支,小贩一咬牙,五分钱三支赔本也卖,不比后来的冰淇淋、小雪人们冰雪聪明,驻颜有术,深居冰柜里,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登场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美少女的模样。
当时,乡下流行一种最原始最直接的买卖:物质交换。譬如用麦子换火烧油条,拿豆子换豆腐之类,多为用原材料交换加工品。有卖冰棍的瞅准了商机,推陈出新,可以拿空酒瓶兑换冰棍。这一招真灵,天不晌午,小贩就满载酒瓶哼着小曲直奔废品收购站了。
那些个夏天,我特别勤快,父亲喝酒不多,人却热情,家里短不了客人的,跑腿买酒的活儿全被我垄断了。父亲也从不过问空酒瓶的去向。记得那一天,我眼瞅着半瓶白酒,嘟囔着:“咱家好几天没人来了。”母亲白了我一眼:“小孩子懂什么,来客你忙活?”中午父亲没回家吃饭,偏偏“香蕉冰棍”的叫卖声在蝉声最热烈的时候响起,一阵一阵地让人心烦。怎么办?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我干脆把半瓶白酒倒掉,抓起空空的酒瓶换了一支冰棍。香蕉冰棍入目鲜黄晶亮,入口甘冽清凉,视觉味觉都是高度享受。风卷残云地吞完之后,确乎真的有了一丝丝凉意,不知是冰棍的功效神奇,还是真的有了一点点后怕。
晚上放学一回家,母亲就迎上来问我:“你见那半瓶白酒了吗?你父亲正急呢!”我心一沉,小心翼翼地站在父亲面前,低下头,眼睛只能看见自己满是泥巴的脚丫。父亲的手臂一扬,我以为会是雷霆震怒,谁知那影子的移动是缓慢的,最后落在我头上,是爱抚,“酒也是粮食做的,倒了怪可惜的。先用瓜干去小卖部换一斤散酒吧,今晚你二叔要来。”
在双手端着一瓢瓜干去兑换散酒的那一个夜晚,我告别了香蕉冰棍,也告别了我的童年。
冰糖葫芦
在我的记忆中,冰糖葫芦常常在年关俏立在大集的拐角,冬日暖阳里一袭的石榴裙光彩照人。我有时哭着闹着,跟在父亲后面,小跑五里路,就为了冰糖葫芦。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
我至今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把山楂说成是石榴。两种果实碰面时就用“大小”分得很清楚。两个都叫“妮”的女孩耍到了一块,不管原先相熟不,两家大人就“大妮”、“小妮”地叫开了。山楂里外都是酸的,无遮无拦的。石榴的酸是裹在里面的,只有人们触动她的心事时,才流出一粒粒的泪珠,晶莹剔透,即使忧伤也美丽动人。用竹签把山楂穿成一串儿,蘸上熔化的冰糖,酸里裹着的甜,是泪水浸泡出的微笑。这种滋味给人的回味是长久的。血红的色彩是山楂生命的象征,甜酸的味道是冰糖葫芦存在的表达。
南国诗人车前子说“糖葫芦是北方冻得通红的鼻子”,比喻新奇形象而有失真切。温和的南方人,敬畏棱角分明的北方像敬畏自己的父亲。今年回老家过春节,我还是买了两支冰糖葫芦,和我两岁的女儿小雨一人一支。拉着她的手,在家后的湾塘上溜冰,我心里暖暖的。这成熟与童真的并行,这红与白色彩的对比,两串火红的太阳燃烧在白茫茫的冰上。我不知道哪一种红色能像冰糖葫芦一样始终放射着家园的暖晴。我甚而觉得,这是岁末年初唯一的亮色,它赶走了童年的缺憾,驱散了少年的迷茫,
听说我生下来时很胖,可后来只长高不增重,身子越长越像竹签儿,脑袋成了一个糖葫芦,莫非我前生就和她有着某种血缘关系?我童年的手与巧克力、娃哈哈、喜之郎果冻是绝缘的,在我手中成为匆匆过客的一定是一些千篇一律的树叶,停留稍稍长久的该是一朵黄黄的、瘦瘦的苦菜花,交给家里空空的大盆吧。母亲搀上号召力强的地瓜面,就成了菜馍馍。不难想象,在没有味精的日子里,冰糖葫芦是怎样紧紧抓住我的双手的,我的童年也被这一串串红灯笼照亮了。
父亲赶集卖完盖帘常捎回一支冰糖葫芦。我的舌尖一触到她,那甜就直直地钻进了我心里。慢慢舔,细细品,那是一种无以复加的快感,像一个猎人不疾不徐地追赶着一只跑不掉的野兔。最上面的那个糖葫芦越发得红润了,我奢侈地一口吞掉她。“九”减去“一”,我口里数着,小脑袋一点一点地伴奏着。只有一根竹签了,也和它的伙伴做了我加减运算的工具。竹签儿耐用,不易折断,比木棒棒强多了。一支支冰糖葫芦,构筑起我的思维空间,无论形象还是抽象。我一直这样认为:当一种东西一旦进入你的生命,它将丰富你的一生。
白菜的白
这标题,一见,似乎感到有点轻松,似乎无须过多联想,你的耳边就溅起鲜嫩嫩脆生生的童音:白菜的白,老师的老。是一群小学生在强化识字练习吗?
是的,你只要拨开世俗的杂色,往霜降后的乡间菜园看一眼,你会发现,这标题与你的从前有关与你的生命有关。
其实,白菜最初的色泽是青翠的,一如你清纯的童年。白色,不是与生俱来的。正如年年秋天需种麦子一样,老家人每年也少不得要栽种白菜。每一棵白菜都不是独自来的,她们有自己的青梅竹马。一棵白菜一个窝,她的朋友要么拔掉,要么移栽别人地里,成了童养媳。还只有小碗口那么大的时候,白菜就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生活的酸涩,白菜体会得比谁都深刻。也许很多年以后,小白菜噙着的露珠不知不觉就流成了你的眼泪。
从立秋到小雪,白菜清楚自己一百多天的生命长度。所以,她总是探出一片叶子,再探出一片叶子,又探出一片叶子。不停的扩张,只为收集更多的阳光;层层的铺垫,全为了寒风里紧握成拳。有一句俗语你应该知道,乡亲们说一个人无精打采,就说他被霜打了。不是吗?地瓜叶一夜之间褪尽青衫,精神萎缩。犹如当头一瓢凉水,经霜后的小小佛手不再做梦停止生长。霜降是一道坎。
许是习惯了在月色的清凉里梳妆,白菜觉得秋霜是另一种月光,给自己带来了福音。这时的菜叶已片片收拢,有的扎块地瓜秧,像女人系着围裙。白菜吸收着霜里的洁白和糖分,在瑟风里不断充实着自己的内心。打霜的白菜洁净又温柔,有一种特别的甜味,宛如成熟的女人。经风浸霜后,变得更加鲜嫩纯真白净从容,还有什么蔬菜能够如她们这般和谐于风霜?白菜的白,和麦子的黄一样,和辣椒的红一样,都是美的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