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棉花
不恋虚名列夏花,洁身碧野布云霞。寒来舍子图宏志,飞雪冰冬暖万家。
——左河水《咏棉花》
二十多年前,我的母亲一个人管理着一两亩棉花,是植棉组的组长。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
棉田在下洼。故乡的耕地有上坡和下洼之分。洼地,顾名思义,是低洼的地方,非涝即旱,多黑土。上坡在村南,黄土松软细腻,如新磨的小麦粉。“坡地,山坡上倾斜的田地”,是字典的解释。我的故乡没有山,这“上坡”颇让人费解。现在想来,在故乡的意识里,“上坡”就是“下地”干活,村南地肥人勤,多种小麦玉米;村北地洼,只能植棉。这“上坡”“下洼”,如同“上城”“下乡”一样,仔细一想,倒大有学问。
也命该母亲有官运。那一年,大队里分地,抓阄,父亲甩着两手泥巴赶到队部时,就只剩下一个揉皱的小纸团,趴在暗红的桌面上,像一只淋了雨的流浪猫。那时的上坡下洼,就是种粮植棉。粮是口粮,小麦玉米高粱谷子都是粮;棉是经济作物,是当时主要的经济来源。别人眼里那些板硬的土坷垃,父亲却宝贝得像金子一样。他拟定了一个宏伟的计划,抽调青壮年劳力组成植棉专业队,生产队副队长任队长,每人负责三亩棉花,从育苗到拔棉花秸,实行全程全面管理,割麦忙秋季节,也要守着棉田。他还成立了植棉组,一个妇女精心侍弄一亩。他动员的第一个人自然是我的母亲。植棉组更为深远的意义,在于它使家庭妇女从棉袄棉裤棉鞋的缝缝补补中解放出来,在乡村广大的土地上种植栽培一种棉质的温暖。
一株棉花从育苗、栽种、坐蕾到开花、挂桃、结果,要穿越一年的时光。其间,有两次绽放,起初是五彩的缤纷,最后一回是暖暖的饱满,很像母亲的怀抱。
棉花是一株一株栽培的。还是种子的时候,先在二三十度的温水里泡澡,就像胎教,徐徐弥散的热气飘渺成一种背景音乐。泡了一天一夜,接着打“疫苗”:用一种叫“3911”的农药浸种,日后到大田里图个体格健壮。忙着忙着,寒食就来了。该育苗了。点种的细致活儿,通常由母亲来做。我的任务是摆放“营养钵”。烙煎饼有鏊子,打火烧使卡子,加工营养钵就要用制钵器了。制钵器的主体,是一个下底面空着的铁筒。往上好的黄土堆里一插,泥土便涌了进去,铁筒里面有一个上下活动的圆盖,伟大的创意就出在这里,圆盖下面正中凸出一个小小的球体,大人们用脚一踏圆盖上连的铁板,再抬起制钵器,一蹬,就有一个圆柱体滑了出来,干头净脸的,怎么看,都是一个憨实厚道的孩子。它上底面的中心有个凹进去的小窝,这就是“钵”了。有一年,我把一个营养钵带回家,在小窝里撒了一粒黄黄的大豆,大豆发芽的时候,我捧了它,像捧了一根蜡烛,对生的叶片,泛着淡绿的微光。
育苗的畦子一般开在田边地头,上面用细沙铺了,微膜盖了,棉花睡在小小的“钵”里,到谷雨一觉醒来,伸一伸懒腰,站起来,就是一株翠绿的“小树”。在所有的农作物里,棉花最有树的气势了,一身的浓绿,坚实的秸杆,纷繁的枝叶,累累的棉桃。
谷雨过后,棉花要走向广阔的农村田地了。调好沟子,扬了底粪,母亲捧了营养钵,把棉花移栽到地里。棉花前后间隔30cm,左右相距70cm,伸伸腿弯弯腰做做操,谁也不碍谁的事,大家走的是群众路线。棉花们成排成列,过着大集体的生活,每一株却都在吸收着周边的养分,即使一阵微风拂过,棉花也要拍打一下叶子上的尘土,露出一身干净的绿罗裙。
开始,棉花都在各忙各的事情,没有见谁去影响田野上的另一株棉花。可能是风吧,灰头灰脸的,回来了,有一株棉花忽然“扑哧”一声笑了,笑从双脸生,是红润的花朵。所有的棉花,都觉得它笑得好看,笑得灿烂,这是平时照镜子所看不见的。于是,棉花们受到了感染,一株一株都笑了,大朵大朵的花在田野里张扬着,铺陈着。远远望去,棉花不再是单独的一株两株,而是青翠的一片。近前,只见棉花们的枝条纷繁着,错落着,在跳着一曲集体舞。
棉花进入了青春期。施肥,喷药,打杈,母亲更加忙碌了。棉花五彩缤纷,摇曳生姿,蜂飞蝶舞。蚜虫妒颜色,这些长舌妇,也赶来搬弄是非,中伤美丽。农药是少不了的,每隔四五天就要喷洒一次。母亲背着喷雾器,手持喷头,深入棉花们中间,说着一些贴心的话语。喷药的时候,母亲是决不让我进棉田的。我不知道母亲和棉花说了些什么,即使二十年以后,我站在讲台上,用教鞭敲打着某一些汉字,我也只能这样说,记住并理解它们的含义,这些汉字就会开口说话。在母亲眼里,大片的棉花就是一群美丽的姑娘。棉花常常异想天开,犯一些现在想来非常美丽的错误。比如我,捡了木柴,支起水壶,蹲在地头给母亲烧水,我偷了一个地瓜放进去,那水真甜,母亲喝了一口就觉出不对劲。说说棉花吧。棉花淘气,总爱搞小动作,分出一些小杈杈,和风嬉戏着。母亲赶紧制止,像给孩子剪指甲一样,轻轻掐掉嫩嫩的棉花杈。棉花太调皮了,母亲刚刚走过去,她们就竖起“小耳朵”,来探听动静。几个来回,母亲自然累得腰酸背疼。棉花长高了,要一门心思结桃,母亲就给它们一个一个盘头,棉花要做新娘了。模样俊性子绵心肠软,棉花出落成乡村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这是一种仪式。在乡间,习惯的叫法是“打尖”、“打头”,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们。从来没有。
转眼就是麦收。棉花的日子比麦粒还稠。红的、黄的、粉的、白的花,落了,棉花挂桃了。哪怕叶子上的一颗露珠,母亲喷药时也要躲闪着,小心呵护着它的圆润晶莹。这是棉花最沉静的时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棉花默默地把丝拉得又细又长。有时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雨,击落了几个棉桃,母亲一个一个地捡起来,在地头上晒了,掰开,洁白洁白的,是棉花的心,手里湿湿的,棉花还在流泪呢。
棉花成熟的目光来自秋天。立秋过后,棉桃绽开了,是大朵大朵白色的火焰。开始是一朵两朵,掩在叶子里,怕羞。几朵白云从棉田的上空飘过,棉花似乎受了鼓舞,悄悄地呈现星星的白,风耐不住性子,过来推一把,棉花就站在了农村大舞台的中心:一张丰满的脸,天仙的脸,如凝霜雪。从春到秋,一种作物,能两次达到美丽的极点,它是伟大的。上午十点钟,站在地头的母亲,抓一朵棉花一咬,听到“嘎蹦”一声响,母亲把包袱系在腰间,下地了。拾棉花,和抢收小麦一样,打的是一场时间战。一到这时候,母亲忙得中午也不回家。都是我给母亲送饭。我站在田边,喊母亲,她听不见,我远远地望着,母亲的背影,晃动在大片大片的云彩里。她只看见了棉花。
我的母亲性子绵软,干活有耐磨,她管理的棉花亩产皮棉200多斤,成了乡里有名的植棉能手。有一天,县委办公室主任穿过繁忙的事务和飞扬的尘土,下乡视察,来到了母亲的棉田,他向母亲伸出了热情的右手,我的母亲,我的出了家门就泡在棉田的母亲,却从包袱里抓了一把棉花,塞到了人家的手里。后来,母亲被棉花们推选为县人大代表。临去开会的时候,父亲反复地叮嘱:你看人家上哪你上哪,人家选谁你选谁,棉田,我先替你管两天。
我的童年,是和棉花一起度过的。我的一生,也将在棉花的温软里度过。我和世界之间,隔着一朵棉花,我通过一朵棉花,去爱着这个世界,体味着世间的温暖。现在,我的母亲,永远地生活在了大片大片的白云之上。我和棉花的关系,也因母亲的远去而日益密切。可是,我的故乡已经找不到一株棉花了。在故乡务农的妹妹,十年以前,就种起了大姜,经济收入远远超过了我。
我的母亲埋在了昔日棉田以北的树林里。给母亲上坟的时候,我看到,村南上坡的土地早早地站起来了,站成二层小楼或者沿路门市,村北是大片大片的玉米。————棉花消失了,我的眼前一片空洞。
葵花朵朵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汉乐府《长歌行》
葵花,不在城市里生长。
城市里,只栽种脚手架混凝土,还有高跟鞋和红绿灯。
饱满的葵花籽是城市的,它们很气派地站在大超市的柜台上,期待一双红唇烈焰般的亲吻。
低头是民间,仰首是长天。葵花依恋土地,它唯一的低垂的头,不停地诉说着秋实的赤诚。葵花是我们举手即可触摸的天空,而远在葵花之上,那一轮流转的金黄,不过是更高的花朵,晨开昏谢。谦卑的葵花热烈的葵花,是茫茫黄土的太阳,从早春到深秋,一直伴随着农事而荣而枯。
田垄上,沟渠边,篱笆旁,随便一处地方,都有葵花在生长。葵花,在农忙季节里灿烂着。在乡间,随处可见它们游动的身影。天刚放亮,早有几棵站在田间地头察看庄稼的长势,抬头就是一脸的阳光。畦埂上的那些,长得特别高大强壮,看起来更像一群“锄禾日当午”的汉子,拄着锄把,擦去汗水,看看头顶的烈日是不是又毒了几分,这样,能晒死地里的杂草,免得再糟蹋禾苗。许是常在井台旁转悠的缘故,村头菜园里的三两株,叶子尤为青翠,晚炊里,那该是母亲手搭的凉棚吧?
在葵花的注视下,我们一点点长大。每每抬头仰望,总能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读不出它的一丝忧伤,也听不到它哪怕极细微的叹息。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一些些籽粒,被葵花高举在头顶,眼睛只注意了远方的风景。这情形,极像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晚上还驮着我去大队的场院里看电影。就为电影的画面看得再仔细一些,我骑在父亲的头上,双腿夹住他的脖子,他抓紧了我的小手,仿佛只有这样才牢靠些,才成为父亲身体的一部分。那时节,放映场上最神气的我,除了偶尔感觉到父亲肩膀的宽阔身体的温热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葵花,承受着生活的重负而又了无抱怨。
总是在葵花灿烂的季节,我们一次次远走他乡。黑黑的籽粒成熟,太阳消失了,只有枯萎的葵盘,像一张沧桑的脸。那年冬天,我把一个葵盘带回我蜗居的城市,供在我的书房。有一天,三岁的女儿问我,爸爸,等我长大了,你会怎样呢?我会老的,模样就像这个葵盘。爸爸,我不要长大!我不要长大!我鼻子陡地一酸,硬是把泪水咽回肚里,然后一脸的阳光,一遍遍对女儿教唱“葵花朵朵向太阳”。她,是葵花的后代,她应该保持一颗“向阳心”。
土地太辽阔了,黄色一铺千里。葵花,是站起来的土地。它浓得化不开的色彩,正是从土地上一点一滴地积攒起来的。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葵花,注定是皇天后土的太阳,它的每一朵花瓣上,都闪耀着农人的光荣与梦想。
莲在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
——————乐府古辞《江南》
莲在江南,犹如菊开东篱,是一种遥远的妩媚。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人生最幸采莲人。乘一叶扁舟,载一船清香,携一帆柔风,低眉抬眼之间,望不尽白云碧水、绿叶红莲。此花端合在瑶池,人间能得几回现?惟有江南,惟有水光潋滟的江南烟雨空蒙的江南,才能滋养出这般绝世的红颜。有花堪折直须折,莫留残荷听秋声。
站在北方的池塘边遥望江南,那该是十分荷叶五分花的清丽意境吧。叶是粉墙黛瓦,花是款步而行明明朗朗的江南女子。所有的江南女子都叫莲花。莲花在青山上采茶,莲花在碧水边浣衣,莲花在园林里扑蝶。她们的清眸如水,她们的黛眉如烟。她们有的叫小荷,有的叫芙蓉,有的叫菡萏,腰肢轻摆,袅袅娜娜娉娉婷婷在水乡江南,她们都是朵朵含笑出水的莲。无水不莲无莲不花无花不灿烂的江南啊。
徜徉在诗词歌赋的古典里,很古色古香地触摸莲花,我阅读的手指如呼吸梳过美女的云鬓,是一种麻酥酥绵软软微颤颤的感觉,眼睛被一些些嫩藕鲜荷润泽着,不由得湿润润亮闪闪清澈澈了。此刻,莲花就在我的掌心。楚腰纤细,莺歌宛转,吴娃双舞醉芙蓉。古典的莲花,简直就是一个美丽温柔娇艳的代名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古典的莲花,象征着端庄静美优雅高贵的东方神韵。少年会老,岁岁年年,莲花依然是最初的容颜,如初恋清纯依旧颜色不改。既然今生注定不是蛟龙,何不做游鱼一尾,去嬉戏莲叶间,摇落满天的星星成晨露,一开口就是一些莹澈的话语。池面风来波艳艳,陂间露下叶田田。在水的透明中轻揽莲花的腰肢,再也不让多愁善感的姑娘撑着碧罗伞,独自在雨季里哀怨又彷徨,鱼是幸福的。在诗词的长河中,撑一支长篙,向莲花更花处漫溯,眼睛是快乐的。
北方杯水难以邀莲。江南多水,多以莲为芳名的女子,羞答答娇滴滴水灵灵在江南的夏天开放,默默又脉脉、幽幽又悠悠地飘着清香。选择夏天,去江南采莲,这于信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北方,是不是一种行为的背叛?我觉得,在柔婉可人芳香醉人色彩迷人的莲花面前,勇敢地吐露真诚,是一种忠实生活回归自我从心灵出发抵达心灵的率真表现。爱写在诗笺上,却埋在面具里,到了中年,再去做个采莲人,却要跨过一座长长的廊桥。那是横亘在红尘与理想之间的一座奈何桥啊,等在季节里的容颜也只能如莲花般的开落,红衰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