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6
杨俊家。
杨大憨和山菊跟着周凤兰进了正房。
但只见西屋的门口,门帘晃动着。
山菊和杨大憨停在西屋的门口,等待着。
西屋里。
周凤兰已经上了炕,给睡着的杨福头垫了枕头,自己捏着炕桌上的苞米粒,喂给大筐里趴着的公鸡吃。
大公鸡“咯咯咯”地叫了几声,吵醒了睡着的杨福头。
杨福头揉着眼睛坐起来:“嫂子,俺要撒尿,嫂子!”
周凤兰放下苞米,回手拿过放在窗台上的一个尿壶,道:“来,就在屋里尿吧,不看出去在伤了风;刚睡醒!……等会儿嫂子出去给你倒。”
杨福头在炕上站起来,向下氽着裤子。
周凤兰端着尿壶,接着尿水,一边向鼻子前扇着风:“真骚!……是不是荤腥又吃多啦?”
杨福头向上提着裤子:“俺知不道!”
站在西屋门口的山菊和杨大憨久不见屋子里有叫他们的动静,都感到疑惑。
山菊正了正身子,佯咳了一声。
西屋里。
杨福头和周凤兰一起在喂着大筐里趴着的大公鸡。
大公鸡脑袋一耸一耸地来回动着,并不吃喂给它的东西。
听见门帘外面山菊的佯咳声,周凤兰犹豫了下,若无其事地道:“山菊!园子里的豆角该摘了吧?……晚上,咱们炖豆角吃!”
门帘外面的山菊疑惑地看着杨大憨,冲着屋子里道:“……俺就去摘!”
山菊疑惑地看着杨大憨,拿了锅台上的一个瓦盆,向外走了去。
杨大憨疑惑地看着山菊走出去,又诧异地看着门帘发呆。
屋子里又传出了周凤兰平和的声音:“你进来说话吧,大憨!”
杨大憨:“不地啦,大少奶奶;俺……就搁这儿听着吧。”
屋子里沉静了良久,听见周凤兰和杨福头道:“福头,你先去屋外面,坐门墩上玩儿一会儿,好吗?”
杨福头的声音:“外面冷吗?”
周凤兰的声音:“不冷;你出去看看!”
俄顷,杨福头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跑到门口去,坐在了门槛子上,两手托着腮,向院子里看着。
屋子里又传出周凤兰的声音:“你进来吧,大憨。”
杨大憨还犹豫着。
“你没听见吗?”周凤兰的声音有些严肃了。
杨大憨这才试探着,掀开了门帘……
557
喜鹊家院子里。
喜鹊娘坐在大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一边缝补着什么东西,不时地向沟底小道或另一端的山丘方向看上一会儿,期待着什么。
院子里,马华心事重重,不知不觉想着什么,从房山后遛跶到了前院。
拴着的狗憎叽了一声,冲着马华摇着尾巴。
喜鹊娘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由得扭过头来,看向马华;又诧异地起身,看着马华:“你……这儿是……?”
马华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前院来了,没说什么,转身又走回了后院去。
喜鹊娘担忧着,又向沟底小道和山丘上看去。
558
杨俊家西屋。
周凤兰面向着窗户坐在炕上,仰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杨大憨进来,站在屋子的门口。
周凤兰仿佛不知道杨大憨进来,一直那么仰着头,想着什么。
杨大憨挪动着两脚,故意的弄出了点儿响动。
周凤兰还是没有反应。
杨大憨讷讷着张开嘴,道:“大……少奶奶,俺……听着呢?!”
周凤兰又把头那么仰着一会儿,才低垂下来,看着手里。同时,眼泪已经“噗嗒噗嗒”地落了下来。
周凤兰背对着杨大憨,像是在玩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道:“你……做的事情,我不懂。但是你把日本人怎么着,没有错;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你想过么,你的身家性命,我们杨家,还有这全村子的乡邻,都该怎么办?……日本人翻脸不认人,你也是知道的。……你要做点什么,我不管。生在这个时候,也总该要做点什么的。往后,你好自为之吧!……你去吧。”
杨大憨惊愕地看着周凤兰的背影,良久,颤声道:“你是说……不让俺……搁你们家了吗,大……少奶奶?”
周凤兰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你……还能在我们家……呆得下吗?……你……总也得给我……和山菊,一个借口吧?”
杨大憨茫然了。
良久,杨大憨木然道:“那……好吧,大……少奶奶;俺……知道啦!”
周凤兰身子依然那样坐着:“你真的知道了吗?……你去吧,家里有什么事,我会让山菊告诉你的。”
杨大憨愣着好一会儿,跪在地上,朝着周凤兰的背影磕了个头,缓缓地起来,朝着外面走了去。
门帘晃动着。
周凤兰的眼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杨大憨到了外间屋子里,两腿忽然沉得再也迈不动了,木然地站在地中间。
朝向院子的门口,杨福头坐在门槛子,看着院子里的什么。
杨大憨的目光渐渐地移向了东屋的锅台。
锅台宁静地矗立在那里,锅台上的锅碗瓢盆静静地放着。
锅台似乎变得通透起来,可以看见里面堆着好多的大洋。
杨大憨的身子晃荡着,就要向着大洋扑去。
但是,杨大憨还是机械地迈动步子,蹒跚着,向着外面走了去。
559
保安队。
丁协卫踢踢打打,带着很大的动静进到班房里,把手里的拿着的帽子狠劲地摔在办公桌上。
正在执勤的保安原本在专心致志地擦着枪,见了丁协卫的这个阵状,估计丁协卫一定是又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小心翼翼地停了擦枪,站起来,想向外走去,以躲避开丁协卫。
“你他妈了个巴子的干啥去?”不想,丁协卫却更加反感,刚刚坐在板凳上,就又站了起来,呵斥道。
已经走到门口的保安又停住,眉头一皱,随即有了主意,探身向着院子里看了看,扭过头来,回道:“咋?人你就没带回来?”
“你,你你……”丁协卫一下子被噎住了,气得几步跨到保安的跟前,一脖溜子向着保安縐过去,“你你你……你他妈了个巴子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你?”
保安猫腰躲过丁协卫縐过来的脖溜子,直起身子,得意地道:“那,俺可就没办法喽!……俺原本着还想着跟你借借光呢,这儿都好一阵子……肚子也没点儿油水啦!”
丁协卫气急败坏地又朝着保安踢了一脚,还是没有踢着,道:“你他妈了个巴子的还想跟俺借光,……是你大,还是队长大?……也真就他妈了个巴子的邪了门儿了,眼看着就咋也能弄顿酒儿喝,可队长他就是不让俺往回带,还当场给了俺一个烧鸡老窝脖儿,就那么当场……把人给放了!……那个辣娘们,她就给队长灌了啥迷魂汤呢?……他妈了个巴子的,你说邪不邪?”
看着丁协卫懊恼地转悠着坐回到板凳上,想要喝水的样子,保安依旧提防着,转悠过去,给丁协卫的杯子里慢慢地筛上水,又挑逗道:“其实啊,也不是俺说你,协卫:队长他老人家,哪儿就缺酒喝呢?以前他就是跟着咱们去喝,还不是你……死乞白赖的……他顾全着你的面子……才……委委屈屈的,去的吗?何况,他这儿一阵子……身上的伤,不还没好利索呢吗?也再说了,那杨大憨,还背着你的枪呢,就是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所以啊,赔上了一颗枪……回头……咱这牢里头再管着牢饭……光是弄他们顿酒儿……俺看,也是没啥意思。”
“没啥意思?”丁协卫眼珠转悠着,琢磨着保安的话,禁不住道:“……那你说他……是啥意思?”
“啥意思,……俺哪就知道啊?”保安提防着丁协卫,慢慢地向一旁走去。
丁协卫又琢磨了一会儿,忽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他妈了个巴子耍俺!”
保安急忙的跑出了屋子去。
“你他妈了个巴子的……你等着!”丁协卫追到门口,没有够到保安,显然又懒得费工夫追出去,泄气地又回到板凳前,坐了下去。
560
杨大憨颓丧地从杨俊家院子里出来,来到村街上。
“吁……!”一挂大车也正好停在杨俊家的大门口,车把式带住了牲口。
“嗨,老乡!”车把式把鞭杆子插在大车上,从大车上跳下来,向杨大憨打招呼道,“……这儿是杨先生的家吧?”
杨大憨仔细地打量着车把式。
但见车把式虽然说话的声音洪亮,但长得却有些獐头鼠目的,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敢看着人。
“你是……?”杨大憨见不认识,试探着问道。
“俺?……俺叫鼠夹子啊!是打葛沟碌碡家来的!”车把式眼睛看着别处,回答道。
杨大憨笑了:“咋叫恁么个名字,俺还当你是……?”
鼠夹子:“当俺是啥?也不过就是耗子呗?……也没办法啊,这儿长相是爹娘给的!所以呢,咱也就恁么的叫了,叫他谁儿沾上俺,就卟啦下他谁儿一张皮!……杨先生家,就有人儿没?”
杨大憨:“大少奶奶搁家呢,你啥事儿?”
鼠夹子:“噢,是这儿么地,俺家少东家媳妇呢,想孩子啦,就叫俺来接了他回去,呆几天!”
杨大憨:“你家少东家媳妇?……想孩子?……你没找错人家吧?”
鼠夹子:“噢,哪儿能呢?这儿不就是杨先生家吗?……俺家少东家媳妇,你还不认识?……就是俺碌碡少爷的媳妇啊?她不就是你们家的大姑奶子吗?……咋?感情你不是这儿杨先生家的人啊?”
杨大憨:“喔!想起来啦!……咋就不是呢?你要是先就说是俺家大姑奶奶叫你来的,俺不也就没这儿些说道儿啦?……是让你来接少东家的吧?”
鼠夹子:“是呢是呢!……俺就咋跟你说呢?……俺碌碡少爷的家里,把先前儿用的人都打发啦,说是都不地道儿,俺也是新来的,没几天儿。要俺看呢,就是谁儿,……也搁他们家,干不长!”
杨大憨:“俺也说呢,咋就见着你眼生呢?……那你等一下,俺就进去给你说给大少奶奶一声!”
杨大憨说着,就要进院子里去。
“嗳?……你咋还带着枪呢?”鼠夹子像刚发现似的,看着已经到了大门槛子前的杨大憨。
杨大憨本还以为鼠夹子又有什么事的样子,见鼠夹子只是问他的枪,也没放在心上,道:“哦,也没啥,是刚刚儿日本人赏给俺的!”
杨大憨说着,就进了院子。
鼠夹子则东撒么西看着。
杨大憨拐过影壁墙,径直向着正房走去。到了穿堂屋前,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犹豫着,继而目光转向了正在园子里摘着豆角的山菊:“嗳,他娘!……你就去屋子里说给大少奶奶一声,大姑奶奶家来人接少东家啦,说是大姑奶奶想他啦!”
山菊继续摘着豆角:“俺听见你们说啦!……你就自格儿去吧,没看见俺这儿正忙着呢吗?”
杨大憨有口难言地道:“俺……不好意思……再去见她!”
山菊撩了杨大憨一眼:“也是!……是大少奶奶那会儿上哼噔儿你啦?……也欠,你;看你往后还邪乎不?”
山菊说着,端了瓦盆卡在腋下,向着屋子里走了去。
杨大憨想了想,又向着大门外走了去。
561
喜鹊家的院子外面。
喜鹊娘从坡下吃力地向着坡上走着。
这道山坡是通往山上山间小道的路,原本并不陡峭。但经过多次雨水的冲刷,不知怎的,却变得越来越难以行走了。
喜鹊娘上到山坡上,轻微地喘嘘着。
喜鹊娘又挪到一处高岗上,手搭眼棚向着远处望着。
良久,喜鹊娘自语道:“按说,这儿也该回来了,咋就还没点儿动静呢?”
霍地,从上坡下窑洞中隐约传来马华生气的声音:“……简直就是无组织无纪律,还目无领导。你看看你,还像个革命战士吗?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们还怎么做到令行禁止、目标一致?……你必须要向组织作出深刻的检讨!”
姜玫的声音:“组织是谁?你就是组织吗?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来变相的压迫我。我恨鬼子,所以我打鬼子,我就有什么错了我?”
马华:“我是党的特派员,我可以代表党代表组织。你恨鬼子打鬼子,这都没有错,你错就错在不听指挥,自以为是……”
“唉!咋就总是这儿样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呢,你们俩?”喜鹊娘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担忧地又向着坡下出溜去。
562
“偷鸡贼!偷鸡贼!偷鸡贼……”
红山镇街道上,一群孩子跟在张发财的身后,起哄吵嚷着。
张发财蔫着脑袋,一只手里拖拉着扁担,瘸着腿,默默地走着。
后面跟着的孩子中,有人捡了地上的一个被人丢弃的烂萝卜,掷向张发财;正砸中张发财的脑袋。
张发财咧了咧嘴,停住身子,回头愤怒地看着孩子们。
孩子们也都停在那里,挑衅地看着张发财。
张发财几欲动怒,又忍住,低眉顺眼地又继续瘸着脚向前走去。
孩子们愈发的来了劲头,纷纷捡起地上的杂物,向着张发财的背影掷去。
张发财在乱如雨下的杂物中先还忍气吞声地走着,渐渐地,看见张晋和张浩就坐在前面不远处乞讨着,感到面子上再也过不去,忽然大叫了一声:“奶奶的,老虎不发威,你们就当俺是病猫了吗?”
说罢,张发财目露凶光,举起了扁担。
一旁的小店里,一边做着活计,一边不时地向外看顾的蛾子见了,赶忙放下正在做着的活计,跑了出来:
“他四叔……”蛾子跑上前,两手死死地抓住正发财举起的扁担,“……他四叔,你不能再乱来;……你就听俺一句话,忍忍吧……啊,他四叔?!”
张发财的脸孔抽搐着。但最终,还是听了蛾子的,低眉顺眼地蔫了下去。
“你就先回家吧。今儿……咱不反啦!”蛾子眼里也汪起了委屈的泪水。
张发财亘迟了一会儿,眼睛偷偷地瞥着张晋,蔫蔫地向一旁走了去。
孩子们还想跟着张发财。
“去!都去……一边儿玩儿去吧。……恨人有,笑人无,迟早是会遭报应的,你们不知道吗?你们将来,都不要像我们这样,知道吗?”蛾子眼里的泪终于淌了出来,冲着孩子们道。
孩子们一时都怔住了。
继而,都垂了头,渐渐地散了去。
563
山坡上。
喜鹊娘站在高岗上,手搭眼棚向着远处望着。
不远处,杨大憨不断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连跑带颠地急匆匆走了来。
“大憨!”喜鹊娘忽然放下手臂,喜悦地向前迎去:“大憨……”
不远处,杨大憨也看见了喜鹊娘,紧着跑过来:“婶子……”
俩人相遇在一起,喜鹊娘一把拉住杨大憨的手臂:“你可回来啦,大憨;都快把人给急死啦!……快走,家去;也让马同志和玫子……把心放下!”
杨大憨:“俺这儿也是,就怕你们着急,先见了大少奶奶,就紧着跑来告诉你们!”
俩人疾步向前走去,到了山坡前,向下出溜着。
564
喜鹊家的窑洞前。
马华在焦躁地踱着步子,不时地向四周看上一眼。
姜玫受气的似的,站在窑洞口,看着马华。
房子拐角处,喜鹊娘和杨大憨忽然出现在那里。
马华瞥了眼,刹车似的的顿住步子,又转身向着窑洞里疾步走去。
姜玫也看见了杨大憨:“大憨哥!……嗳?马同志,你怎么啦?”
姜玫盯着窑洞口,嘟起了嘴,继而,又喜悦地转向走过来的杨大憨和喜鹊娘:“……大憨哥?你怎么回来的?就快说说,大憨哥?”
喜鹊娘:“哎呀你个死丫头,瞧把你喜庆的,就不能到洞子里去再说吗;也让大憨先喘口气呀?”
姜玫:“你还不是一样,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地往梁上面跑?……来,大憨哥,我扶你进洞去;鬼子他们……没打你吧?疼吗?”
喜鹊娘:“唉!……你倒是也让他喘口气儿呀?”
姜玫拉着杨大憨的胳膊进了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