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子立即垂下了头,咬着嘴唇一会儿,又扬起头,道:“爹!俺也不怕你难受,既然都这儿样啦!……村子里,就没个人儿肯来!……俺那会儿上已经去了镇子里,搁镇子上雇了人,答应着吃过了饭就来。……你也放心吧,咱不管谁儿要看咱的热闹,可咱总归也要想啥法儿的抬出去!只要还有俺蛾子在,俺就是头拱地,也管保叫他谁儿的热闹也看不成!等过了这儿几年,咱转过了点儿来,翻了身,咱们张家,就还是个响当当的张家!”
村街上,一阵疾风吹过来,吹起了地上的尘土,迷蒙了蛾子和张晋的脸。
疾风过后,张晋忽地仰起了头,无力地哭似地傻笑了通,道:“……不……巴望。不……巴望……了啊!俺都……这儿一把子的年纪啦,就还……巴望个……啥呢?……只就是苦了你,三……儿媳妇啊!”
蛾子还在激动着,胸脯一耸一耸的。这时候,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扶了张晋道:“俺……不苦,爹!只要你还能挺得住,他们哥们儿就是谁儿都指不上,俺……也会一直陪着你!”
张晋也湿润了眼睛,颤抖着手撩起衣襟擦拭着,在蛾子的搀扶下,两人蹒跚着,一步步地向着院子里挪了去。
283
杨俊家的客房里。
炕上,围着炕桌,周凤兰坐在炕尖上,杨大妮坐在周凤兰的左侧,杨福头坐在周凤兰的右侧不谙世事地玩儿着他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
地上,杨大憨、山菊、葫芦和葫芦家的以及还有几个男女,或蹲或坐或站着,在听着炕上的周凤兰说话。
周凤兰不紧不慢地道:“……好了,今天,咱们也就算是都认识了。前几天呢,我公公过世,给各位都带来了许多的不方便,到今天为止,也就算是都结束了,大家还是像我公公在的时候一个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至于我们杨家和张家的冤仇,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至于你们呢,该怎么和张家来往,就还和从前一样,也不要忌讳我、和我姐姐会怎么想。我们呢,也不会多想。大家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是以和睦为贵;我们之间有仇火,可并代表着你们之间也仇火,对么?。比如今天,按着常理儿呢,可能是张家出大殡的日子吧?……他们家遭了那么大的报应,虽说是罪有应得吧,可也真的是值得同情。大家最好也都去捧个场,至少,还能让他们家的老人呢,心里有个慰藉。……我呢,也就说这些吧,也不再多说了。等一下,大憨就去套上车,把咱们昨天留出来的那扇猪肉带上,去日本人的兵营一趟,不管说好说歹的,也把我的妹妹给接回来,也好让我们团圆。……就这样了,好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散了去。只有杨大憨还蹲在地上抽着烟,不动地方也不吱声。
山菊看了杨大憨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也走出了屋子去。
炕上,杨大妮紧着把腿伸开,一边捶打着,道:“可累死俺啦,弟妹;你叫俺做这儿个,还不如就派给俺点儿啥活计呢!”
周凤兰也揉着已经抽了筋儿的腿,柔声道:“可你是这个家的大姑奶奶啊,老人家又不在了,不这么着,又怎么行呢?你就以为我好受吗?……今天是我进这个家门儿的第一天,好像是就该这样的吧?!”
“嫂子嫂子,你看看俺,俺就不难受!”杨福头一边饶有兴趣地玩儿着他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冲着周凤兰道。
周凤兰抚摸了一下杨福头的脑袋,道:“还是福头乖,不难受。”
周凤兰说着,便想要下地去。这才看见杨大憨还蹲在地上,蹊跷道:“怎么呢,大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杨大憨:“冲啥就让俺去日本人的兵营?……俺干不来那营生。”
周凤兰坐在炕沿上,一边穿着鞋子,道:“也是啊!日本人……不好交往。那,姐姐,就还是咱们俩去吧!”
“俺?”杨大妮刚想下地,一下子顿在那里,惊讶地看着周凤兰,“……俺可不敢。……你也甭去!俺爹告诉过俺说,日本人是白面黑心,得时时刻刻的防着呢!”
周凤兰:“那,咱的妹妹就不要啦?……你不想她吗?”
“咋不想呢?俺做梦都在想,俺都想死她啦!那俺……去,弟妹!”杨大妮带了哭音道,下了地赶忙地向起提着鞋。
良久没有说话的杨大憨腾地站起来:“大姑奶奶大少奶奶,你们甭说啦,还是俺去!”
说罢,就急着走了出去。
“嗳,大憨……”杨大妮还想追出去。
周凤兰:“行啦,弟妹!……我看,这个杨大憨,还是个好样儿的。你没发现吗,他对咱们杨家挺忠诚的?……可是呢,我也发现,他做什么事情,总好像是一根儿筋;你要是再不放开手让他去做事情,那他光知道唯命是从,又有什么用呢?”
“真的?那俺咋就没发现呢?……哦,原来你才刚儿是在激他?……你可真行,弟妹!”杨大妮佩服地搂住周凤兰的脖子。
“瞧你,姐姐;孩子似的!”周凤兰笑着道。
杨大妮看了眼炕上的杨福头,禁不住也笑了。
284
喜鹊家。
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屋子里,照在相对而眠的喜鹊娘和姜玫的脸上。
姜玫被阳光照得脸上痒痒,睡梦里伸手挠着。
喜鹊娘打了个冷战似的突然醒了,腾地一下坐起来。
姜玫随后也睁开了眼睛,蹊跷地看着喜鹊娘。
“咋?俺这儿一觉儿,咋就睡到了这儿个时候呢?……这老爷儿可都要晒腚啦!”喜鹊娘一边念叨着,穿上衣服,向地上挪去。
姜玫也用手支着炕,半坐起来,道:“啥时候啦,大婶?”
“还说呢?那老爷儿也该有一杆子高了吧?……都怨你,硬拉着俺和你唠扯到恁么黑!”喜鹊娘唠叨着,匆匆忙忙地下地向外屋走了去。
姜玫打了个哈欠,开始穿衣服。穿到半道,想起了什么,愣怔着。良久,禁不住摇着头笑了,又接着穿衣服。
285
村街上。
山菊拿着一些冥纸,在张晋家的大门口试探着,想要进去院子里去,可又犹豫不决:“三……嫂!”
张浩怀抱着冥纸正要出来,看见山菊,顿在了那里,疑惑地看着山菊;山菊也感到很别扭地看着他。
“三娘!”良久,张浩突兀地向着屋子里跑去。
“咋?是有人来了吗,张浩?”蛾子应声出现在张晋屋子的门口。
张浩停在院子中间,转回身,看着山菊。
蛾子也看到了山菊,禁不住身子一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顿在了那里。
“三嫂,俺……是来,帮忙的。”山菊有些陌生似的进了大门口,尴尬地站在那里。
蛾子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但依旧很别楞地走到山菊的跟前,跪下,磕了个头。
山菊赶紧伸过手去,想搀扶起蛾子,匆忙得连手里的冥纸都落在了地上:“哎呀,三嫂!……这儿个孝头咋该由你来磕呢?你和死了的是平辈儿又是屋里的啊?……你快起来,快起来,三嫂!”
蛾子站起来,目光冷漠地看着别处。
山菊弯腰给蛾子扑落着膝盖上的土:“你宽心,宽心,三嫂!谁儿知道你们家就出了恁么大的事儿呢,真个是没想到!……咋就见你一个人在忙乎?三哥四哥四嫂他们呢?……你……这儿到底儿……是咋地啦,三嫂?”
蛾子的目光渐渐地移到山菊的脸上,嗫喏着道:“这儿个家……还有谁儿呢?炒豆儿的时候……大家吃,可这儿一炸了锅,就全都……散了啊;山菊……你还能来?!”
蛾子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山菊呜呜慆慆地哭了起来。
“嗳,三嫂,三嫂,你……你别哭啊,三嫂!……三嫂!”山菊拍着蛾子后背,安慰着。
但是,蛾子却把山菊抱得更紧。
286
远处的村街上,杨大憨赶着大车走过来。
大车到了杨大憨的家门口,杨大憨吆喝住牲口,刹了闸,急急地向着院子里跑了去。
牲口喷了声响鼻,想要够吃墙根儿上的草。大车吱吱嘎嘎地被牲口拉得扭斜过去。
大车的车厢里,明晃晃地装着一扇猪肉、一捆粉条和一篮子用碎牲口草料敷着的鸡蛋。
杨大憨又从院子里走出来,一边向衣兜里掖咕着什么,松开车闸,调正了大车,从新赶起大车,顺着村街拐出村口,走了去。
287
大车在土道上跑踮着。
杨大憨坐在车辕上,一条腿随着大车行走的节奏悠荡着,一条腿支在车上,嘴里叼着旱烟,不时地裹吸着。
红山镇已经就在眼前,清晰可见。
转瞬间,大车进了镇子,在人来人往的红山镇街道上行走着。
不久,大车拐过一道墙角,到了日军军营前。
军营前正在站岗的两名日本兵,看见大车走过来,立即警觉地取下肩上背着的大枪,对准了杨大憨。
一名日本兵用日语道:“喂!你的,停下,停下的!”
杨大憨跳下大车,赶忙摆着手道:“别,别开枪,老总,俺……俺是来接人儿的!”
两名日本兵听不懂,相互对视了一下,继而拉动枪栓,用日语道:“八嘎!你的,快快的停下来的!不要过来!”
杨大憨也听不懂,依旧领着牲口向前走着,按着他的思维道:“啊,不辛苦,不辛苦!你们辛苦,你们辛苦!”
“砰”,一名日本兵扣动扳机打了一枪。
子弹打在杨大憨的脚下,杨大憨被吓得一跳老高。
随着杨大憨的跳起,牲口也向起一纵,扬着脖子嘶鸣着。
“吁!……吁!……吁!”杨大憨好不容易控制住牲口,又拉上了车闸。然后,攥着鞭子向着日本兵走去,一边十分恼火地道:“****娘的,俺****的娘!……你的耳朵就瞎了吗?就没听见俺是来接人儿的吗?……****娘的,俺****的娘。俺****的娘!”
院子里,有十几名日本兵跑出来,纷纷的持枪围住了杨大憨和大车。
翻译官也跟着跑出来,看见日本兵正要用刺刀刺向杨大憨,赶忙用日语喊道:“嗳,太君,太君!先慢动手,先慢动手!……就让我来,让我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翻译官好不容易劝住日本兵,把杨大憨向一旁拉了拉,道:“你怎么回事,兄弟?不想活啦?……你跑这儿来这么骂他们的祖宗,这也幸亏是他们听不明白,要不一枪打死你,你死都白死!……到底怎么回事?”
“俺就是要****的娘!……呸!”杨大憨骂着,不解气地又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就给俺评评理,俺明明儿的告诉他们,俺是来接人儿的,可他们就是不听,还不说人话,朝着俺就开了一枪,差点儿都没惊了俺的牲口。你就说,有他们恁么做事儿的吗?……****娘的,俺就是要日他们的娘!”
翻译官:“行啦行啦,行啦,行啦!我说兄弟!……你就真以为他们听不懂?……我可告诉你,他们这里有个团山太君,现在就在学咱们的中国话呢!……你来接人,你接谁呀?”
杨大憨还是不解气,看了眼翻译官,道:“咋?俺……你都忘啦?”
翻译官诧异地打量了一番杨大憨,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我!”
杨大憨:“嗨!你可真是地!……你再看看?……俺!……杨大憨啊!”
翻译官仔细地又打量了几番杨大憨,还是摇着头。
杨大憨着急地:“嗨!……要不俺咋就说你呢?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儿!……你真不记得啦?俺还给你倒过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