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驴背上,杜保长抱着丁协卫的枪想了一会儿,又朝来路上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地掉转毛驴,优哉游哉地向回走了去。
76
喜鹊家。
大门口的杖子前,张发家和张发财端着水瓢喝完了水,把水瓢递还给喜鹊娘,又从杖子里喜鹊娘端着的盖帘上各自抓了一个饼子,一边咬着,称着谢,转身走了。
喜鹊娘看着张发家和张发财走远,失了魂儿似的落魄地向屋子里挪去。
在房山边上偷看着的姜玫,转身回了后院。
喜鹊娘进了屋子,手里的水瓢和盖帘失去控制地落到地上,她目光呆滞,人也一下子缺了筋骨似的,一屁股坐到了灶台上。
77
村街上。
杨俊家的大门前,人们进进出出地都在忙碌着什么。
杨大憨和葫芦站在大门垛旁,商量着什么。忽地,杨大憨看到了什么,赶忙抱着拳头迎了上去:“呦!杜保长,您可来了;杜保长!”
杜保长骑着毛驴走过来,停在快到灵位前的地方,站在那里,等待着。
杨大憨牵住了毛驴的缰绳:“您来了,杜保长?……俺去你家请你了,说你搁镇子上忙公事还没回来。俺这儿……俺这儿就替俺少东家给你磕个孝头吧;反正,俺这一个杨字,也掰不开,多少年前就还是一家子呢!”
“免了吧!……你也甭跟俺客气!”杜保长不屑地道。
杨大憨刚弯下的身子又直起来:“嗳!嗳!……那俺……扶着你下驴。”
“这儿也你也先慢着!”杜保长用马鞭子挡开杨大憨。
“可俺少东家……正在病着?……俺家大姑奶奶,也被她婆家接走啦……”杨大憨不解地道。
杜保长用马鞭子小心地敲打着裤子上的土:“俺也不挑拣儿你这儿个!”
杨大憨:“那您的意思是……哦,孝礼钱?……明白,明白。……不过呢,这儿个,也还是得等俺少东家起了炕儿,俺一准儿的就和他说,等完了事儿就让给您包个大大的白包儿!”
“谁儿又跟你说这儿个呢?那些规程儿难道他还不懂?俺这儿也是规矩,下驴之前把该说的话说喽,该办的事儿给办喽!”杜保长还是不肯下驴:“……嗯,懂吗?这儿个礼节儿,那还是少不了的嘛!……俺就先问你,这儿……现今……是你在主事儿?”
杨大憨:“啊?……啊,俺少东家正在闹包台儿,俺先帮着吆喝着,先帮着吆喝着。”
杜保长:“那好吧!俺也全当你就是今格儿这儿事儿的主事儿人啦!那俺这儿下驴之前呢,就把该说的事儿也和你说个明白。……你知道俺昨儿个夜里咋没来家吗?……俺也不妨告诉你,俺是为着你们东家的事儿,搁镇子上在给你们打点。……昨儿夜里呢,就为着抓杀杨先生的张家的人,俺是好话说尽好头磕破了脑袋呀!……这儿不,就光是请保安队的梁大磕巴,……哦,不不,是保安队的梁队长下馆子,……也当然啦,也还有丁协卫和他的弟兄们,人家也没闲着不是?……反正就光是打点他们吧,这拢共是花了……二十七块的现大洋……”
杨大憨:“啊啊,恁么多?”
杜保长:“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土老冒了不是?……二十七块现大洋,贵吗?……不贵!……这儿也就是俺杜保长出马吧,要不信你换了别个去试试?……反正也不管是怎么着吧,这儿钱已经是俺替你们杨家花出去了。可也不能就叫俺给掏腰包吧?……至于俺跑腿的事儿吗,都是乡里乡亲的,就往后再说吧!……可不管咋,这儿二……呐十七块现大洋,你得先数给俺。否则嘛,……那俺这儿驴,是没法下地!……您说呢?”
杨大憨转着磨磨儿:“这儿,这儿这儿,这儿这儿……这儿你就让俺咋说好吗,杜保长;你咋就花了恁么多呢,这儿这儿?俺、俺俺少东家又病着,俺……俺就哪里来的钱吗俺呢?……你就先行行好吧,杜保长;不管咋,也是死人为大,死人为大,您就先……先让俺的东家……先入土为安吧,杜保长!”
“嗳?嗳!……你这儿是咋说呢?”杜保长着急地看着杨大憨,“……那你就还让俺下不下这儿驴啦,杨大憨?”
“可是俺……俺、俺****个娘啊!”杨大憨忽然提高了声音,骂着,又一头扑倒在杨俊的灵前,无助地放声哭了起来:“……东家,东家呀!……你的钱就都放在哪啦呀,东家?不成是你活着的时候都喂了狗了吗?你咋就没留下一点儿今格儿给那些要账鬼儿们花呀?你叫俺咋给你打发那些拦挡着你走的小鬼儿们啊……”
“嗨!……你、你你你这儿都是在哭些啥吗,杨大憨?”杜保长听不下去,拍打着大腿,无可奈何地道,“……成!成!……俺就先给你顺顺当当地打发着你们东家走,这儿成了吧?”
杜保长试探着下驴,没承想还是闹了大腚顿儿,仰面角子摔在地上:“哎呦!俺的娘嗳!……你还哭啥吗,杨大憨?还不快来扶俺起来啊?”
村街两旁看热闹的人,都禁不住偷着笑起来。
78
喜鹊家。
喜鹊娘目光呆滞地坐到灶台上。
姜玫打开后门进来,愣怔着站在那里,看着喜鹊娘。
喜鹊娘突然捂住了脸:“俺都干了些啥呀?……俺都干了些啥呀?”
接着,喜鹊娘呜呜地哭了起来。
姜玫踟蹰着走到喜鹊娘的跟前,拉着喜鹊娘的一只手:“大婶!……你,怎么啦?”
喜鹊娘抽出自己的手,再次捂住脸,哭得更厉害了:“俺都干了些啥呀?俺都干了些啥呀俺呀……”
姜玫看着喜鹊娘哭着,有一会儿,她蹲下身子,拉住喜鹊娘的手,给喜鹊娘擦去眼泪,道:“大婶,你别哭了,好吗?你哭得我这心里,也……挺不好受的。……我也知道,杨先生不在了,你心里头难受。我也恨我自己,不能帮杨先生报仇!……可将来,不管是到什么时候,这个仇,都一定是要报的!”
喜鹊娘听着姜玫的话语,渐渐地抹去眼泪,点着头:“俺也是想,不管是咋,都要给他报这个仇。……可你知道吗,才刚儿那俩人,都是干啥的吗?……他们,就是……杀了杨先生的人啊?……可俺,还给他们水喝,给他们饭吃。……俺可真是没用啊……”
“你说啥呢,大婶?”姜玫惊住了,站起身来,气得浑身直哆嗦:“……你怎么这样呢?……你刚才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去追他们!”
喜鹊娘赶紧拉住姜玫:“嗳!……咱……哪打得过他们呢?”
姜玫:“打不过他们也要打!……总得为杨先生做点儿什么!……既然是受了杨先生的恩惠,我就要用我这一辈子来报答!”
喜鹊娘:“俺也是想……瞅着吧,俺迟早……会要了他们的狗命的。”
姜玫:“我要是有把枪,我现在就枪崩了他们!”
“枪?”喜鹊娘忽然一愣: “……可你会使……枪吗?”
姜玫也愕然了,道:“我,……以前我哥哥曾经教过我。……可咱们……现在不是没有吗?……你有吗,大婶?”
喜鹊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沉思着。
姜玫:“哎呀大婶,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喜鹊娘又犹豫了一会儿,抹了把脸,道:“咱还是先不说这儿个吧。……等会儿喜鹊抓了药回来,给那个人上上,俺还想到前沟去看看。”
姜玫:“你去干什么?”
喜鹊娘:“你是不知道,俺们这里,横儿死的人,不管二一天是啥日子,都是要找个好时辰埋了的。……俺想着,去给杨先生送张纸儿。”
姜玫:“那我也跟你去。”
喜鹊娘:“哪咋行呢?一看你就是个外乡人,会让人起疑心的。”
姜玫打量了一下自己,又抓了抓头发:“那你,给我找身当地人的衣服。……反正我一定要去!”
喜鹊娘看着姜玫一会儿,向着里屋走去:“那好吧。俺就去给你找找看。”
姜玫跟在喜鹊娘的身后,也进了屋子。
79
杨俊家正房屋子里。
在案板上切完了菜的山菊端起装着菜的大盆,向屋子外面走去。
正在锅台上干着活的葫芦家的见山菊走了,朝山菊的背影巴望了一下,赶紧到灶坑前,拿起掏筢向灶膛里扒着。
大堆燃着的柴禾从灶膛里被扒出来。
葫芦家的站起来,做贼似的跑到门口向外面望了一下,然后又跑回来,用烧火棍扒拉着燃着的柴禾,想要找到什么。
燃着的柴禾渐渐地和大堆没有燃着的柴禾搭了界,引燃了没有燃着的柴禾。
正在专心地寻找着什么的葫芦家的宛如突然醒过腔来,连忙用烧火棍抽打正在燃烧起来的大堆的柴禾。
但是火还是立即弥漫了整个的灶台前。
“啊,失火啦,失火啦!”葫芦家的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去。
正端着曾经装菜的大盆走回来的山菊见葫芦家的从屋子里跑出来:“咋地啦,嫂子;咋地啦?”
葫芦家的惊恐地朝后面已经冒出浓烟来的屋子看着,一边绕开山菊跑去,道:“失火啦,失火啦!”
“啊?”山菊吃了一惊,赶紧放下手里的大盆,不顾一切地向屋子里跑去。
杨大憨和葫芦等众人听见喊声和看见屋子里冒出浓烟,也赶紧跑过来。
杨大憨:“****娘的,咋地啦?咋弄的啊?……还跑啥跑,还不紧着救火啊;快拿水来!”
杨大憨脱了上衣,一边呼扇抽打着,进了屋子。
杜保长慌里慌张地来到正房前,扬着胳膊摆划着,道:“是啊是啊,快拿水来!都不要慌,都不要慌!……俺说王二麻子,你还瞅着啥呀?也找俩人紧着拿了镐头,上房去啊!……哎呀呀呀,这儿可如何是好,这儿可如何是好吗?”
有人端来一盆水,不分青红皂白地向着屋子里泼去。
屋子里,山菊被呛得连连咳嗽着,正用水瓢不断地从水缸里舀了水,向燃着的柴禾上泼着。
杨大憨进来,见火已经基本上被控制住,将山菊拥到一边去,两脚一边在冒着烟的柴禾上踩踏着,没好气地吼道:“你咋不好好的瞅着点儿呢?你还嫌东家的家里乱得不够吗你?”
山菊用手背抹着脸,委屈地道:“这儿咋就能赖俺呢?俺才刚儿哪在屋子里啦,俺?”
杨大憨:“不赖你又赖谁儿?一边烧火一边掏查,你倒是再掏查啊你!”
山菊:“俺掏查就咋啦?你咋就还记着这儿事儿呢?”
杨大憨:“不成;俺就是不让你掏查!”
山菊:“你管不着;俺烧火,俺愿意!……还没完了你?”
杨大憨:“俺就不让你掏;就是不行,不行!”
两人正吵着,葫芦端着一盆水进来,看看已经没事了,便把水放在锅台上,道:“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你也不要再埋怨了吧,大憨!”
杨大憨马上又冲着葫芦发火道:“啥叫没事了就好?你也说说你屋里的,失火了不救火,她跑啥呀她?”
葫芦嘎巴嘴道:“她,她……也是想着……要去叫人来救火吧?!”
“哼!”杨大憨赌气向外走去,“眼看着小火烧成大火,还去叫人有屁用?要是本分儿的好好揍饭,还能有这儿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