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雷诺踏过满地的尸骸来到了远古的神山之巅。
他的身体挂满鲜血,从他头顶最高的第一根发丝开始,直到钢靴最深处的脚趾头,每一处地方都沐浴着干了一半的血液。
锁骨下方三寸到左腰腰侧有着三道明显的伤痕,深可见骨。
骑士用手紧紧捂住伤口,摇摇晃晃地爬过神山的最后一级阶梯,来到传说中的神峰之上。
峰顶有着一个巨大的平台。
骑士蹒跚着向平台走过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身前可怕的伤口,疼痛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拖曳着脚步走着疼痛的路,万年的积雪反射着疼痛的月光,他喘着粗气呼吸疼痛的空气——他觉得这一段不到五十米的路比他这一生走过的所有的路加起来都要长。
他受的伤实在太重了。
这是一场可怕的战斗。
太可怕了。
他看着自己身旁的战友一个接着一个倒在神山的山脚,倒在神山的山腰,最后,他的骑士长大人,师内克斯大人,就在他的眼前失去了平衡,往右边缓缓倾倒,一声没吭的掉下了悬崖,最后爬上山峰的只剩他一个。
邪恶的异族没有再追赶雷诺骑士,事实上直到山腰它们就没有再发出嘶哑的吼叫了,被追赶得狼狈不堪的骑士们却没有注意异族到底是不是紧紧咬在他们后方,他们只能亡命地往神山峰顶逃窜。
据说神山峰顶有着神明,真实意义上的神明,所以异族不敢靠近峰顶。
当时面如死灰的师内克斯大人咬着牙关说道,只要能逃到山顶,就有活路。
确实有活路了,雷诺骑士惨笑着,却不料牵动了受伤的肺部,血液涌进了气管,一阵强烈的咳嗽让他吐了一地的血。
他倒在染血的雪地上,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刮着他失去力气的躯体,缓缓带走他最后的体温。
啊,我要死了。
骑士在闭上眼的时候,绝望地想。
“你是谁?”雷诺骑士奇怪地看着面前的意识体,无色无形完全无法感知的意识体,他想摸一摸自己的额头,但他发现他的手不见了。
事实上,他的手并不存在,他没有手。
这太古怪了,雷诺骑士本该这么想。但他似乎并不太过惊讶,或者说,他的惊讶并不存在,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他没有惊讶这种情感。
意识体蠕动了一下无法用任何一种颜色形容的颜色的躯体,用一种无法理解是什么语言的语言说道:“我的骑士先生,欢迎你来到我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源头,我的名字,是的,我的名字被称为莫汩洛杜恩。”
“慢着,我认识你……”骑士沉默了一阵,一字一句说道:“你的名字,这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字符,真正的你并不存在于这里……你是莫汩洛杜恩,无尽的思索者,无穷的智慧者,你是万能的愿望者。”
“是的,”意识体缓缓地说:“莫汩洛杜恩,一个无数的穿越者。”
“我可以实现愿望。”
“是的,一个完整的愿望。”
“莫汩洛杜恩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我实现愿望?”
“因为我是一个如同所有世界本源一样的思索者,无尽的思索给我带来快乐,因为我是无穷的智慧者,大大小小的欲望构筑成客观的自我,因为我是万能的愿望者,每一个来到我面前的勇士都有用客观的自我交换一个全能愿望的权力,因为我是无数的穿越者,我存在于每一个位面,我能给予每一个不同的存在以相近的意义。许愿吧,我的勇士,我的骑士先生。”
“事实上我的自我在心底喃喃自语,”雷诺骑士说道:“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骑士。”
“自我,”莫汩洛杜恩重复道:“自我。”
“我觉得我应该是一个国君。”雷诺国王说道:“我应该统治着世界,从西往东,从北往南,从大海的深处到天空的高处,从沙漠的炎热处到雪山的严寒处,我是世界一切的主宰。”
“是的,听从你的自我,那么,我的国王陛下,你是要成为怎样的国王么?”
“莫汩洛杜恩,是的,我虚构了以往真正发生过的回忆,我设想了将来切实面对过的困难,我已经架构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帝国,以一敌百的军队,一批忠诚的臣民,富饶的土地,无尽的财宝。”
“我的国王陛下,你的思索很有价值,非常有价值,我能看见思维的火花在你的星辰处闪烁。”莫汩洛杜恩把无法把握的触手舞动起来:“但是,我的陛下,你希望使用怎么样的形式构成你的权力阶层?你希望你的军队通晓什么武艺以一敌百?你希望你的臣民以什么方式对你忠诚不二?你希望你的土地如何在贫瘠的荒野生长丰硕的庄稼?你希望获得远古失落的遗产还是牟取暴利的商机?实现愿望需要你的完整地思考,只有完整的愿望才能保证世界的不偏不倚,才能维持客观自我的真实体现,我的陛下。”
“……我亲爱的莫汩洛杜恩,我对这一切并不了解。”雷诺国王暂时停止了他没有止境的思索,他仔细考虑了面前的思索者、智慧者、愿望者的问题,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找到一个详尽的解答——事实上,他发现在原本的世界构筑一个崭新的强盛的王国需要考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而这些考虑在已经定死的规则之下,往往毫无意义。
他发现他客观的自我对成为一个国君的自言自语越来越微小,直至消失不见。
“我亲爱的勇士阁下,”意识体看到了雷诺停歇的思索再度变得活跃,说道:“一个愿望并不十分困难,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我的勇士阁下,你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时间……”
“足够的时间……是的,在这里我有足够的时间。”
“我的勇士阁下,我能看见思索的火光重新在你的星辰燃亮,比先前更为强烈。”
“莫汩洛杜恩,我已经有了更好的灵感。”雷诺的客观的自我的低语变成了呐喊,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欲望烘烘燃烧,他的客观自我“嘣”地一声冲破思维的枷锁,在空间不断膨胀,愈发庞大。
莫汩洛杜恩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无色无形无法感知的躯体随着雷诺天马行空的思索扭曲变换各种奇异的图案形状,在这不断转变形状的过程中,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直到雷诺的客观自我膨胀得几乎挤满了整个虚无的空间,仿佛来自极远处的声音从他的自我中心传出。
我要构筑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说。
如你所愿,我的勇士阁下,我的创世者大人……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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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虚无的空白中,突然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把一半的空白染成了黑色。
两种迥异的颜色刺激到了空白中本来就存在的三个意识。
三个意识发现了“不同”,然后进一步发现了“相反”。
三个意识开始相互对比着各自的不同,寻找着与各自相反的地方。
一号意识认为:“相反”意味着“敌人”。
二号意识认为:“相反”意味着“共存”。
三号意识认为:“相反”意味着“同化”。
在这一片虚无之中,三个意识各自表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在漫长的接触之后,他们分别想到……
一号意识想到:“敌人”即为“阻力”。
二号意识想到:“共存”即为“忍受”。
三号意识想到:“同化”即为“吞并”。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虚无的空白中那一半的黑色逐渐吞没另一半的白色,突如其来地出现无数的裂缝,这些裂缝相互交缠,相互扩张,又相互弥合,就连时间都清晰地出现一条一条细小的缝隙,在裂缝中爆发出一种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色彩。
三个意识再一次同时发现了“创造”。
一号意识认为:“创造”需要在单一思维的爆发中诞生。
二号意识认为:“创造”需要在两种思维的碰撞中诞生。
三号意识认为:“创造”不需要任何思维的主导,而仅仅需要把所有的思维集中糅合。
于是……
三号意识主动向一号和二号意识发起了挑战。
在虚空的法则中,意识之间的相互挑战没有任何的意义,单一的意识不可能消灭单一的意识。
因此二号意识向一号意识提议,他们可以向三号意识讲和,战斗并不能带来任何益处,为了维持虚无的“平衡”,他们应当“忍受”。
一号意识表示出无法苟同,他认为“忍受”才是真正的毫无意义,这并不能带来任何“改变”,一号意识迎向了来势汹汹的三号意识。
二号意识绝望地看着一号意识和三号意识的激战,虚无的平衡已经被打破,黑色和白色相互混淆,激战所过之处炸碎了一片一片的裂隙,整个虚无开始无序地崩塌,在狂暴而强烈的战争之中,就连时间都被撕扯成为碎片,无法干涉。
二号意识突然发现,一号意识和三号意识的激战正好实现了自己的构想,两个思维的碰撞带来的只是“绝望”和“毁灭”,“创造”已经完全失败,二号意识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存在的价值。
在一号意识和三号意识战争的时候,二号意识突然在虚空的原处自我破碎,发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
爆炸引发了虚空前所未有的动荡,一切经受过战争炸裂的碎片融合了二号意识残余的“存在”,慢慢地相互聚集成一团,这一团翻滚的不稳定的造物吸收了二号意识最后破碎而产生的“悲痛”,糅合了能自行愈合的时间的“柔韧”,添进了因承受不住激战崩塌混在一起的黑色跟白色形成的“矛盾”,漫长的绝望充斥了整个虚空,直到翻滚停息,趋于稳定。
“混沌”诞生了。
一号意识彻底明白自己的思维是“错误”的,“死亡”才能产生崭新的存在,单一的思维只能“认知”,而无法创造,他看着支离破碎的虚空,看着最后诞生的混沌,不知所措。
三号意识发现正如他所期望发生一样,二号意识的自我破碎糅合了虚无中本来毫无意义的碎片,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雏形,他需要继续实施自己的想法,于是,他移向混沌,张开自我的存在,吸纳混沌中包含的一切造物。
然而一号意识不能允许三号意识对崭新的造物的“亵渎”,战争再次打响……
第二次的战争更为漫长,漫长得混沌开始剥离,变得澄清,虚空已经完全崩塌,时间变得再无重量,存在变得都有意义……
二号意识的思考得到了实现。
在战争中消耗殆尽的一号意识整个裂开,与二号意识不同的是,由于认知到错误,一号意识的思维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消失,失去思考力的存在变得太过薄弱,最终无力承载自我的张力,破碎的残片融合到混沌之中。
混沌添进了“彷徨”。
三号意识艰难地拖曳着支离破碎的存在,但混沌的存在已经变得不可抑制的庞大,里面的造物已经变得不可侵犯的坚定,单一的破损的意识无力包容越来越丰富的存在,认知达到了极限,存在形成了无限。
三号意识“堕落”到混沌之中,下坠的光芒划破了上升的蔚蓝,照亮了下沉的棕黄,燃明了跳跃的赤红,闪动了静谧的鲜绿。
“自由”扩散到混沌的每一个角落。
“世界”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