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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夜入天城 火场戏宴

夜已深,天城之中灯火阑珊,万籁俱寂。不远处,绵延环绕的山峦暗淡凄迷。

秋风瑟瑟,巨大的山影岿然不动,山中弥漫着浓雾。突然,雾中闪出一点火光,一盏灯火在山路当中若隐若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山麓下那条逼仄的小路上,突然冒出了一只灯笼。灯笼浮在半空,慢悠悠地飘来,穿过小路尽头那座牌楼后,灯笼里亮着的火光“噗”地跳动一下,灯焰蹿起极亮的一道光线,原本隐在灯火后面的一个人影逐渐显现出来。

拨开丝丝朦胧的雾色,只见一个身着鹅黄柳裙的少女拎着那只彩绢灯笼,款款走来。她的体态是那么轻盈,如风摆杨柳,带着一股子幽香飘然而至——是情梦!

她觅着丘陵中沿路撒下的暗灰色粉末破阵而至,入了天城,未见琼台楼阁、瑶池仙树,只瞧见沉浸于夜色中的街道、屋舍,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天城之中竟是如此的祥和宁静,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普普通通的,与外面的城镇没有多大区别。

踏上平坦的石板街面,她缓缓走着。夜虽深,街旁一家店铺还敞着门户,门檐下悬着明晃晃的灯笼,灯笼上有个大大的“酒”字。突然,酒铺子里出来两个人,手中各拎着一壶沽来的酒,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情梦停了步,盯着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暗自凝神戒备。哪知走过来的两个人竟瞧也未瞧她一眼,仍是有说有笑地走远了。情梦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她看了看酒铺门前洒出的灯光,缓缓走了过去。

这间店铺不大,布置得简洁雅致,有个人正在那里抹桌子,抹得乌黑发亮的桌面上突然映出另一道人影,那人抬头望去,见自个店里又来了一位客官,赶忙招呼道:“姑娘是来打尖,还是沽酒?”

情梦盯住店家的眼睛,故意试探道:“不是!我今夜刚到这里,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

有外人夜入天城,店家眼中不但没有丁点惊骇震怒之色,反而更热情地招呼道:“姑娘连夜赶路,想必是饿了,我给你弄几样小菜,你先坐会儿。”

情梦忙唤住他:“不烦劳你了,我只想打听一下,今日是不是有人抬着一顶轿子入了这座城?”

店家笑道:“有!那是贾老爷的轿子。今日他与轿子里的那位贵客还在敝店喝过几盅酒呢!”

情梦忙问:“你可知道他们今夜住在哪里?”

店家颔首道:“请随我来。”

他引领情梦穿过酒铺一道后门,入了一座庭院,院子里有一道回廊、几间厢房。他指着正中一间厢房道:“姑娘要找的人就在那里。”言罢,欠了欠身,独自返回酒铺。

情梦有几分愕然,主人把不速之客引入内宅,还如此放心地离去,真是奇怪了!

她看了看回廊当中那间厢房,房门居然敞开着,房里有一点烛光,晚风徐来,光影摇曳,一室寂静。

门虽开着,她仍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框,里面无人答应,犹豫片刻,她悄然迈入房中。

房里头燃着一炉香,淡淡的香气里隐约飘着些酒味儿,香炉旁一张梳妆台,台面搁着一对珍珠耳环,一旁圆凳上叠放着一件薄纱罩裙。此间竟是女子的闺房!贾人怎会住在这里?

情梦心中委实惊异至极,放轻了脚步绕过门侧一个花架,往里走便看到一扇屏风,杆形烛台上豆大的一粒光焰照着绢质屏风上描绘的一副幅春宫图,也照着高高挂于屏风上的几件衣物,是男子的衣物,其中一件灰色的粗布衣衫上透着一股子酒味儿。情梦盯着这些衣物,心口一紧,她知道这些衣物的主人是谁!

透过朦胧的绢质屏风,隐约看到里头有一张床,两幅薄纱蚊帐遮住了躺在床上的人影。她绕过屏风,一眼望见床前地面摆放的两双鞋,一双水绿色的绣花鞋,还有一双是男子的布鞋。

这时,床上突然冒出“嘤咛”声,纱帐内一个女子翻身侧卧,被褥半掀,露出半片****。女子身旁拱起的被褥里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情梦怔怔地站在床前,怎样也想不到入这房内看到的竟是如此暧昧的一幕!盯着床前一双布鞋,她已猜到与床上女子同枕而眠的是哪个薄情郎,胸腹间一股酸气直往上冲!她怔怔地站了片刻,双足往后一挪,竟退出了屏风。

坐到房中一张圆桌旁,她竟将桌上一支蜡烛也点亮了,隔着那扇屏风,目光凝视着里头那张床上躺着的人影,良久良久,她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一只手缓缓伸向桌上那支蜡烛,手腕一抖,“咻”的一声,燃着火的蜡烛竟被她掷了出去,撞在屏风上。

四溅的火星引燃了绢质屏风,一股青烟蹿起,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床上响起一阵呛咳声,纱帐内倏地甩出一条薄被,挟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罩向火源,光线一暗,火光被罩灭了,焦黑残损的屏风砰然翻倒在地,情梦便看到床上那女子已坐了起来。这火一烧,对方果然沉不住气了。

“你好大的胆子!”一声冷叱,纱帐内射出两道尖锐的视线,直指情梦,“深夜闯入我房中,还纵火毁物,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情梦四平八稳地坐在房中,未语先笑,“我瞧你一直在那里装睡装得很辛苦,这才好心燃一点火光催你起床。你既已睡不着了,何不出来招呼一下客人!”

“客人?”床上女子冷哼道,“半夜闯人房间的也算是客人?”

情梦诧异地睁大眼问:“不是你自个敞着房门请我进来的吗?”

“胡说!你没瞧见本姑娘正与人春宵共眠吗?又怎会请个人来大杀风景?识趣的,还不快快出去!”女子又气又恼,大声呵斥着,生怕旁人不知道她身边还睡着个男人似的。

情梦笑笑,起身就往门外走。

见她当真要走,床上女子竟又慌了起来,疾呼一声:“站住!”

情梦依言止步,回眸笑问:“还有事吗?”

床上女子目光闪动,沉默片刻,忽然娇笑道:“情梦宫主既已来了,就别忙着走,不如先坐会儿!”

情梦神色微微一变,“你、你知道我是谁?”

床上女子缓缓道:“你以为天城里头的人都是傻子吗?你以为贾老爷的轿子是这么容易让别人乘坐的?你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去冒充杜家人!杜家人的去向,贵人庄的主子早已了如指掌,此刻又冒出个‘杜家人’,怎能不令人生疑!何况,扬州城里已有人为你画了一张像,眼下江湖道上人人都认得你的长相了,只有你自个蒙在鼓里!”

情梦暗自心惊:这些人早已识破她的身份,居然还不动声色地将她引入天城,不知是何居心?

“这倒有趣了!”情梦嘴角居然还是带着笑的,“你们明知我的来意,也任由我入了城,天城里头的人何时变得如此好客了?”

“你与不败神话要来,我们如何阻止得了?倒不如大方些,让二位入城玩个尽兴!何况,天城绝非天下第一楼的门户,你们纵然将这里翻个底朝天,也绝对找不到天下第一楼!”

情梦笑笑,“今夜,我只想在这城里头找一个人。”

“宫主想找的人,我已猜到几分。”床上女子吃吃发笑,“宫主也不妨来猜猜,此刻躺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是谁?”

情梦盯着床前那双布鞋,微微一叹,艰涩地启齿问道:“果真是他吗?”

“原来宫主早已猜到了,不错!今夜是我盛情挽留叶公子住下的,而他……也没有推辞!”

情梦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他是不是喝酒了?”

“不错!”

“那他还能出个声吗?”

“他已醉了……”女子倏地住口不言。

情梦展颜一笑,“哦?他已醉了!你彻夜不眠,陪着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想必是无聊得很,难怪你要敞开房门引我进来,此刻我陪你说说话儿,你心里可觉好受些?”

女子冷冷地道:“他只不过醉了七分,方才还清醒得很!方才……你可知道这房里发生了什么?唉!只可惜你来晚了些,没瞧见方才那妙不可言的事儿,此刻你心里只怕正难受得紧吧?”

情梦悄悄往床前靠近些,温温绵绵地道:“怎么会?他喝醉了,还有人照料着,不是挺好的吗?你都不在乎自个的清白名声了,我自是无话可说!不过,我只瞧着你一人在做戏,实在无聊得很!”

这话里夹着刺儿,床上女子听来心里可不舒服了,“你倒是大度得很!既如此,你也该出去……”突然,一道寒芒掠来,截断语声,垂在床前的纱帐倏地倒卷而起,一柄利剑已架在了她的颈侧!女子脸色微微变了,抬眼便瞧见持剑立于床前的情梦。

情梦略微瞄一瞄床里头,这张床颇大,里头卷着一条被子,床上却只有一个人,一个杏目桃腮的少女,她身上仅挂着一片肚兜,一双狡黠善变的眼睛里露着几分惊骇。情梦笑微微地以剑指着她,问:“你的戏可演完了?”

本该被激怒的人却笑微微地站在那里,反倒是床上的女子自知黔驴技穷,心中委实恼火至极,冷哼道:“你不要得意,他若在我这儿倒还保得住性命,他若在别处,此刻只怕命都要没了!”

“他在哪里?”情梦脸上终于失去了镇定从容的笑意,手心微微发汗。

女子斜睨着她,唇边泛起恶意的笑,“你不知道吗,凡是闯入天城的外人都要被活活烧死的……”颈侧微微刺痛,一缕血丝蜿蜒而下。

情梦持剑的手,指关节已渐渐泛白,她一字一字地问:“他、在、哪、里?”

水蚨不吭声了,伸出一只手来遥指窗外。

情梦顺着她所指的方位望去,不远处竟有火光冲天而起,半片夜空已被映红!

水蚨笑嘻嘻地看着她骤然发白的脸,道:“你此刻赶去,只怕也晚了!”她只说了十个字,房中却不见了情梦的身影,房门一侧的花架已撞翻在地,零落的花瓣卷在风中……

黑夜中的火光极其醒目,阵阵热浪翻腾在天城以北的一块空地上。空地中间一个巨大的土墩上竖着一根铜柱,柱子上绑了一个人,土墩下一堆堆的干草、木柴已燃起熊熊篝火,一群腰系红绳、打着赤膊的人正围着篝火,一面跳着类似祭神的舞,一面将手中一个竹筒里的油泼向土墩。

缠在土墩上的火苗淋上油后,轰然爆出一个个火球。火焰烈烈燃烧,铜柱已被烧得微微发红,绑在铜柱上的人,身上的衣衫也被烙得冒起了青烟。这个人纵然不被烧死,也要被活活烙死!

空地外一座临时搭建的凉棚里摆放着一桌宴席、两张椅子。

贾人依旧穿着一袭员外服,大腹便便地坐在左侧那张椅子上,阔老爷的架子十足。

右侧那张椅子上则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身上虽穿着一袭普通的素色长衫,但这个男子眉目间蕴含的绝代风华,无可比拟!他的眉淡淡的,如迎风的竹叶,脱俗灵秀;眉下一双眼眸似蕴含了万物灵气、天地精华,乌黑透亮,勾人心魄!此刻,他微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冰玉般近乎透明的脸颊染着一层醉也似的薄红,竟有一种淡然而又绝艳的美!凉风入怀,他似乎快要睡着了。

贾人兴致却好得很,手里头正端着一盏香茗,一面喝茶,一面观看空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看到篝火越烧越旺,他站了起来,一击掌,道:“火已旺了,大伙儿快敲起鼓来,为叶公子助兴!”

空地四周立刻架起了十面大鼓,几个壮汉手持鼓锤,在那里狠命地敲。鼓声震耳欲聋,妖艳的火蛇舞动,浓烟阵阵,火光冲天!

面对如此热闹的场面,凉棚里坐着的男子依旧眯着眼,昏沉欲睡。贾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问:“叶公子,今夜我为你精心安排的接风宴,你瞧着可满意?”

叶飘摇微微睁眼看了看绑缚在火场内的那个人,风中卷起的火苗已蹿到那人的脚边,奇怪的是,铜柱上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叫喊一声,耷拉着脑袋,似乎已吓晕了。主人在接风宴上安排这么一出火烧活人的戏幕供客人观赏,他瞧着虽很不是滋味,却没有一丝力气开口阻止——今日他只饮了四杯酒,此刻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仿佛变成了棉花,人虽清醒着,却已无法动弹,身上的衣衫是由别人帮他换上的,刻意涂抹在脸上的泥巴也被人洗净了,打扮得体面些了,就被人抬到此处呆坐着,看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戏宴。

说是接风宴,他的双手双脚却都被绑在椅子上,这一桌宴席是怎样也无福消受的。桌上大半的美味都落入了贾人的肥肠里,他吃饱喝足,精神也就旺了,嘴巴咧得大大的笑个不停:“叶公子可得睁大眼睛瞧仔细喽,这出戏是越到后头才越发精彩!”

叶飘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总觉那张圆脸上的笑意很刺眼,笑容里似乎透着几分算计!对方费尽心思用“千日醉”麻痹了他的手脚,难道只是想让他安静地坐在这里看一出戏宴?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转眸看了看火场四周,突然,他看到空地南面出现了一道人影,正飞速往火场扑来!这熟悉的身影似乎是……“情……梦?”

贾人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看着远处奔来的人,慢悠悠地道:“好戏就要开始了!”

叶飘摇脸色骤变,忽然发觉情梦竟是冲着火场内直扑而去,她想做什么?他就坐在这里呀!她为何不转过头来看一眼?他希翼的事情没有发生,情梦仍在往前冲,飞掠的身形甚至不做任何停顿。此刻,心急如焚的她两眼只瞧准了被绑缚在篝火上的那个人,身如离弦的箭,以惊人的速度往火场扑去,没有一丝犹豫!

人影激射,怒箭般冲入火焰之中!霎时间,场内一片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数十双眼睛看着那惊心的一幕——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疯也似的冲入一团炽烈的火球中,以血肉之躯劈开一条火道,火花一蓬蓬地恣意绽放,风中飞扬的乌发上跳动的点点火星,那摄人心魂的美,在这飞蛾扑火的瞬间强烈地震撼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究竟需要怎样一种意念才会让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

贾人看到此时也呆住了,嘴巴微微张开,良久才叹息一声:“女人、女人!水蚨说得没错,一个女人要是动了情,那就好比是染上了不治之症,简直已无药可救!”

叶飘摇看着情梦冲入火海,火光吞噬着佳人无限柔美的身影,冰封已久的一颗心突然像火烧一样地灼烫,心弦狂颤,一种痛由体内蔓延出来,像是要把整个灵魂都烈烈地燃烧起来!他的手指在颤动,喉咙里堵着一块很酸很硬的东西,眼眶里涩涩凉凉的,似乎是心中融化了的冰水流到了眼睛里。他想阻止,想冲入火场,想将篝火边泼油的那些人狠揍一通,心头有一把火越烧越旺,这种愤怒里夹着一种深切的震撼与感动,这种复杂的感觉,竟像是从未有过的。看着火影中毅然努力向前的人儿,他整个人像是要爆裂!他拼尽浑身的力气去呼喊:“情梦!我在这里、在这里!”无奈,他的喊声如同蚊鸣,任何人都听不到这声呼喊。

情梦仍在往前冲,脸上满是焦灼和担忧之色,温润的眸子里却迸射出坚韧之芒,竟比这火光更亮更炽烈!袖中剑已弹了出来,如星空最美的光华流动在无情的火海中,剑芒怒斩着妖艳舞动的火蛇。

火无情,人有情!这火恰恰燃旺了她心中滋生不久的那份情,看到绑在火海中的人影,那种揪心的感觉逼得人几乎发狂!这一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他,只有他是最重要的。

炫目光华劈开火海,烈焰之中破出一道人影,怒矢般激射而上。“飘摇!”情梦呼喊着,扑向铜柱上绑着的人,手已伸出,指尖微微触及那人的身子,她陡然一惊:绑在铜柱上的压根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是一尊穿了衣服的陶俑!

她上当了!

这时,忽听空地外响起一阵哈哈大笑声,有人大笑着说道:“情梦宫主亲自赶来为叶公子助兴,叶公子也别光顾着看,好歹也得给人家鼓鼓掌,让人家再表演些精彩的功夫,助助咱俩的酒兴嘛!”

情梦闻声望去,这才发现空地外还搭着一座小小的凉棚,里面摆着一桌酒席,有两个人坐在席旁,其中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影正是贾人,另一个人是……是他?怎么是他?

情梦瞪大眼错愕不已地望着坐在凉棚中的叶飘摇,心中惊疑不定:他为何与贾人一同坐在酒席旁?方才看她扑入火中,他为何不出声制止?

火焰蹿动在眼前,她站在土墩上,此时才感受到灼人的热浪,胸腹里闷得很,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有种闷热窒息的感觉。烟已熏红了她的眼,透过火光看到的人儿朦朦胧胧,似乎与她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叶飘摇也远远地凝视着火海中的她,看到她此时惊疑的眼神,他才真正明白了贾人为何要设这样一个宴席。虽已洞悉了对方的险恶用心,但他仍坐在那里无法扭转这危险的局面。对着情梦那双眼睛,他的胸口突然痛了起来,那种无声的质问与猜疑,生生剜入他的心。无力解释什么,只恨此刻绑在火海里的人为何不是他自己?

她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海,他却“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上观看,她心中会有怎样一番感受?毕竟,那牛皮绳索是贴肉绑在他手足上的,外面遮着衣衫,她是看不到的。

情梦虽看不大真切,但也隐隐发觉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心念一动,正想掠到他身边去,突然,土墩上裂开几个洞,簇簇火焰蹿了上来,铜柱表面也旋开无数细孔,这根铜柱是中空的,火从里面烧了出来,她骇然一惊,左右顾盼,入目尽是通红的一片火光,土墩上也无容身之处了!

外头又泼来几桶油,火焰蹿起三丈高,火势里外夹攻,浓烟呛口,她陷在火海中辨不清方向,阵阵热浪铺天盖地涌过来,她运足剑气却劈不开一条生路,翻滚的火蛇越来越近,立于土墩上的她已岌岌可危!

贾人远远地瞧着,圆脸映了火光,红通通的,笑得正欢,“瞧!这戏宴是越来越精彩了,等烤熟了这最后一道美味,叶公子再来慢慢品尝,可不要浪费了主人精挑细选的佐料!”

叶飘摇望着火海中挣扎的人影,双目泛了赤红,左手突然抖了起来,越抖越厉害,紧箍在手腕上的牛皮绳索深深嵌入肉里,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借着余留体内的酒劲逆脉施功!

逆冲的内力如针般刺在丹田,一点一点地凝聚,左手腕上青筋暴凸,牛皮绳索一丝丝地裂开,血,自割破的腕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染红半边衣袖。

突然,火场内传出情梦的一声惊呼,他心头狂震,一股内力冲上左臂,“啪”的一声,绳索断开,左手犹如闪电般扣住了贾人的咽喉。

贾人猝不及防被扣了个正着,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你还能动?”

叶飘摇半边身子还是麻麻的,只硬生生提了一点内力,先将贾人扣在手中。“快灭火,救人!”语声微弱,却有一种不容反抗的气势。

贾人瞧着他的眼睛,只瞧了一眼,心头竟打了寒颤——叶飘摇的眼睛里有一簇狂烈的怒焰,似能烧毁一切,如此摄人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他胆战心惊地看到锁扣在咽喉的那只手已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凉色泽,掌心却奇异地透出一抹如焰的赤红,昔日的传说浮现脑海,他不该忽略:这个人虽隐迹江湖长达三年,但他始终是不败神话。那个仗着手中三尺青锋睥睨天下的不败神话——冷静,但有瞬间的爆发力;淡然,又有狂烈的执着与霸气!冰与火的绝妙搭配,独一无二的气质神韵!

看来,这场戏宴已真正激怒了叶飘摇,但他为何不自己去救人?霎时间,这位贾老爷腹中的算盘已敲了好几回,商人的精明油滑竟用在了这个当口。“救人不难,叶公子先松松手,我才好过去救人啊!”脖子都被人掐住了,他照旧端着和气生财的笑脸与人谈条件。

叶飘摇也盯着他的眼睛,狭长细缝里那闪烁的目光、虚伪的笑脸,这个人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好,我松手,你救人!”贾人一连道了三声“好”,就等着自个脖子上的那只手快快松开,哪知叶飘摇微微抬起一根手指,出其不意地点了他的穴,而后用左手的力气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你你你想做什么?”圆圆的脸有些发白了,舌头也突然大了一圈,“你不是说松松松手的吗?”

“对!我这就松手。”他言出必行,当即一振左腕,把拎在手中的人用力甩了出去!

这回脖子是松开了,贾人整个身子却如同横空出世的一只圆圆的球“嗖”地飞了出去,耳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声,一阵腾云驾雾之后,这“球”也就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恰恰落在情梦身旁。

看着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影从天而降,情梦也吃了一惊:贾人?他怎么也跳到火坑里来了?

贾人被丢进火海后,整张脸“噌”一下红个透,那是给气的;紧接着,这脸色就“刷”一下变白了,那是被眼前的熊熊火光给吓的;而后,这脸又红通通冒了油光,那是被火给烤的。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一串儿地往下流,活活搁火里烤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等他切身领会到这个道理时,火已烧到了眉毛,穴道被点,逃是逃不了的,这火一烧眉毛,他扯开了嗓门嚎叫:“快来人哪——灭火啊——救命——”得!什么大老爷的架子身段全丢到姥姥家了,人说狗急跳墙,更何况眼下都火烧眉毛了!

这凄厉的呼救声一传出来,傻愣在火场边的几个人才算回过神,看看四周,几百米外是有一口井,但远水救不了近火,那几个急着扑火救主的赤膊汉子把衣服脱了,往空地上兜了土就一蓬蓬地往火里盖。

好不容易,火势被压了一下,东边的火苗缩短一尺,情梦瞅准时机,飞身掠出火海,在地上打个滚,扑灭衣裙上的点点火星,急切地奔向凉棚。

“飘摇!”她扑入凉棚,关切地唤了一声,见他果真是好好地坐在那里,她心弦一松,上前紧紧握住他的右手,却没有说话。

看清她眼中只有关切,没有半点责怪猜疑,叶飘摇心中淌过一股暖流,手心交叠,闻得她身上似兰非兰的幽香,紧绷的心弦舒缓了,他掏出一块素净的布帕递给她,“擦擦脸。”她的脸上还黏着汗。

情梦接过布帕时目光一凝,“你的左腕……”他的左手腕上凝固的殷红之色,是血?

叶飘摇淡然一笑,左手微微缩入袖口,但袖口染的血色已落入情梦眼中,她倏地出手掀了他的两幅衣袖,绑缚在右手腕的牛皮绳索赫然映入眼中。

“主人设宴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袖口寒芒一掠,斩断他手脚上绑的绳索,情梦脸上铺了一层寒霜,拉起他就往外走。哪知她这一拉,他虽离开了椅子,整个人却软软地倒下去。

她一惊,张开双臂托住了他。

被她抱入怀中,微微碰触到一个女子最为柔软的地方,如此亲密的接触,他的脸微微发红,禁锢在体内的一种情愫使心口怦然大作。早在扬州城,他开始对着如归客栈那扇小窗遥望她的无数个冷冷的夜晚里,就曾在心中渴望过她暖暖的体温,那时的他很孤单很痛苦,总以烈酒的温度麻痹自己,直到此时,真正汲取到她的体温,他心口反而隐隐作痛。

她的好,是他的一种奢求啊……

长长的睫羽掩去了眸中的隐痛,他避开了她关切的目光。

他总是这么静静地把苦楚隐入心口,什么都不说,她看得心也揪了起来,“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情梦宫主不必担心,叶公子只不过多喝了几杯,酒劲一上来,浑身就没了力气,好好睡一觉,起床时准保精神百倍!”冲开穴道跳出火海的贾人大步走入凉棚,圆圆的脸虽被烟熏得乌漆抹黑,却还端着笑,嘴里头打着哈哈,“宴也设了,酒也喝了,客人也该歇歇了。”

他一走进来,叶飘摇就挣扎着坐起,想将情梦护在身后,情梦却抢着往前站出一步,强压心头怒火,道:“歇歇?贾老爷说得好轻巧,方才那一把火没把客人烧死,你这做主人的还能尽兴?鸿门宴上还有几道菜?索性全摆出来!”

一出戏宴惹恼了客人,亏了他还能笑得出声,“哈!宫主说笑了!这火烧的只是一尊陶俑,宫主是自个奔到火里去的,我想拦也拦不住啊,这不也舍命来火场里陪客了吗?这火烧得虽旺,宫主却毫发无伤,又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话锋一转,他又道,“前些日子,宫主冒了杜家人的名在朔方镇传了些损人名誉的谣言,谣言伤人虽不见血,可还是伤得我不轻啊!这事儿我都不与宫主计较了,宫主怎么反倒与我计较起眼前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了?这未免太不公平吧?大伙儿本就是礼尚往来两不相欠嘛!”末了再打个哈哈,“今夜烧这火也是天城里头的习俗,外面的人想在天城落个脚,就得让这火烧一烧身子,免得把外面的俗气带进来,宫主也该懂得‘入乡随俗’这理儿吧?”

情梦听到这里,还真不能与他争辩什么,只轻轻叹了一声:“不愧是商人的一张巧嘴,当真是涂了油的!”

这位贾老爷的确比招贤庄那班子人厉害十倍,恶人有恶相,偏偏贾老爷脸上是和气得很,伸手不打笑脸人,情梦对着这张圆圆笑脸,还真发不出火了。

闹腾了大半夜,东方微露鱼肚白时,两位客人才算在天城里头歇了脚。

贾人把客人安顿在一座宅子里头。

这座宅子气派颇大,除了一排精巧的屋舍,还有一片花园。客人入住的厢房正对着那片花园。

花园里静悄悄的,秋风怡人,暗香浮动,厢房朝南敞开的一扇小窗里传出些人语:

“饮酒伤身,你能不能戒了它,别再喝了!”

情梦有些生气,微恼的语声掩不住满心的关切担忧。她往水盆里拧了条湿毛巾,踱至床前,小心翼翼地清洗他左腕上割出的那道伤口,敷了药再拿一卷绷带缠起来,动作虽轻柔,嘴上却埋怨着:“这都劝了几回,你怎的总不听,这酒反倒越喝越凶了。”

叶飘摇靠在床上,默不作声,知道她不喜欢他醉酒的样子,但自从掌握了逆脉施功的诀窍后,这酒是离不了身的。她或许不明白,他再也不是三年前的那个不败神话了,曾经的伤痛依旧背负在身上,它割据了他原有的霸气,经历过挫折、孤独,他学会的只是默默忍耐!

情梦无奈地看着他,这个沉静的男人总把一些事掖在心里,猜不透他的心,她也会忐忑不安。

微微叹了口气,她拿起毛巾正欲离开,一只手却突然被他拉住了。他依旧不说话,却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情梦柔柔一笑,顺势坐到床沿,柔声问:“怎么了?”

叶飘摇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说道:“你一人,不要随处乱走。”这话听来别扭,像是一个想把孩子捆在身边的大人常说的话。

情梦听了一怔,忽又恍然笑了:他是在担心她!

“你也觉得这天城里头有些古怪吗?”她问。

“至少不像表面看来这么简单、平静。”他答。

“不错!”情梦眼中闪过一丝慧黠之芒,“如果天城内没有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们又何苦在聚宝岭上布设奇门阵法阻止外人入城?况且,咱们一入天城,贾人与那个水蚨就一直在讲‘天城绝非天下第一楼的门户’他们刻意一再重复的话,听来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八月中秋快到了。”叶飘摇突兀地问,“咱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八月中秋——永尊门黑白令血洗朱雀宫的最终时限!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尽快从天下第一楼楼主玉宇清澄手中夺回那本红皮小册,以免朱雀宫遭他人恶意掌控,再当面质问金半开,为斗勺之死讨还一个公道!

此行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了,不论前方有多大的困难,她依旧淡定自若地笑道:“咱们已经走到了这里,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天下第一楼!”

“天城里头也都是些平房瓦舍,的确没有半座楼宇!”叶飘摇微微蹙眉。

“我瞧这天城确有古怪!普通的城镇会在大街上竖那么一座剑台吗?昨夜入城时,我留心看了一下,那座剑台上果真封藏着一柄宝剑,而且,城中的人似乎懂些武功,连那位贾老爷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呢!”情梦微微一笑,“咱们不如先在这里住个几天,看看天城当中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

叶飘摇出神地望着她唇边挂的一缕笑意,她似乎总能以微笑面对挫折,这种坚韧就像一股热源深深吸引了他。

“情梦!”他凝注着她的眼睛,极认真地说道,“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被人绑在火上,或者有人把剑架到我身上,你都要记住,先保护自己,不要管我……”

情梦倏地伸手摁在他唇上,柔婉一笑,“假如昨夜被绑在火上的人是我,你能坐视不管吗?”

他无语。昨夜她被困火海的一幕清晰浮现在脑海,直到此刻,他仍心有余悸!

情梦把手轻轻贴在他的脸上,轻轻说道:“那日扬州城,你揭下招亲状扶我上花轿的那一刻起,你我的命运就牵在了一起,不是吗?”

从扬州一路赶至天城,数十日光景,她与他朝夕相处,却相敬如宾,如同结伴同行的友人,从来没有逾矩之举,但这都是表面的,如同平静的湖面下却早已有暗潮涌动,情愫默默滋生在心中,只是没有人有勇气将那层朦胧的薄纸捅破!直到昨夜,她才剖心正视他的分量,那种沉甸甸的情感,如同发酵了很久很久的一壶美酒在瞬间被开了封,烈性的酒味儿冲了出来,夹着一股历久弥香的芬芳,是这世上最诱人也最醉人的味道呵!

窗口有风吹来,吹动她的发丝,发梢微微抚过他的脸颊。听着耳边温婉柔情的语声,他的眼中浮现几分迷朦,朦胧里,感觉到一股如兰的气息贴至唇边,一个柔婉的声音荡过耳畔——“揭了招亲状,你我便是夫妻了……叶郎!”

夫妻?脑海中突然闪过另一道身影,一片洁白的缟素飘在眼前,他脸色骤变,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儿,用力之猛,直将情梦推到了地上。

“你、你……”情梦跌坐在地上,吃惊地望着他。

他的脸上浮起一片复杂的异样神色,看着被自己推出去的她,眼中有几分矛盾挣扎,沉默良久,再度开口时,故作淡然的语声也有些沙哑了:“你已累了,先回房歇着吧!”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藏在被褥中的双手暗暗地紧握成拳,洁白的绷带渗出点点猩红。

一盆冷水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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