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眯起眼打量她,似乎只是一眼,就能闻出她的风尘气也能看出她曾经是吃过苦受过罪的人,也许是带着某种同类的怜悯,也许是那天他真心情不错,总之,他最后答应把她留下,他说:“好吧,看看我什么时候会需要你。”也许对他来说只是在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无心之举,可是那声音如同仙乐,那场景如同梦幻。
“不知恩人的名字是?”她问。
“夏侯琰。”
夏侯琰,她记住了。
她会牢牢的记得这个名字,将他默念一千遍,成为她心中永恒的誓言。因为那一瞬,决定了她一世将要与这个男子纠缠,哪怕是一厢情愿,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也情愿飞蛾扑火。
夜晚的冷风吹过脸颊,一片凉意蔓延在空气里,小雅神智一冷,往事退却,回到现实。
只听夏侯琰说:“昨天吩咐你的事,办得不错。”
她知道这是对她的肯定,只是想到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购置衣物,心里毕竟不是滋味。
“姑娘对那衣服还喜欢么?”
夏侯琰不置可否。
“大人好像很在意那女子呢。”小雅漫不经心的说:“我可以知道她的来历么?”
夏侯琰冷哼一声:“没必要。”
“哦。”她很知趣,他不想说,她绝不会多问一句。
她不问,但是不代表她不想问。
救他所知的夏侯琰,从来都是冷静甚至是冷酷的。他绝不会没由来的对一个人好。
她不能断定夏侯琰是否已经对那个少女动情,但是她有预感,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
而她,不能置之不理,夏侯琰要做的就是他要做的;夏侯琰想得到的,就是她想得到的。
颜真公主被关起来。
她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
空气中充满干燥的木香味。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被浓浓的黑暗包围了。
那么浓重的黑暗,那么空旷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开始大声的叫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听到没有?夏侯琰,你这个混蛋!小人!你快点给我开门!”叫了半天,嗓子都快叫哑了都没人理她。
夏侯琰下了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这里。
她以为自己只要走足够的坚定的信心,足够强大的勇气,再加上一些计谋,就有办法从这里出去。
她要回到齐国或者楚国,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化干戈为玉帛,她不能辜负自己的肩上的使命。
可是,刚才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显示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残酷狠戾,对她毫不手下留情!到现在,她的后背都疼得像要裂开,若不是一直以来的信念与坚持,她恐怕早就支持不住,一命归西了吧?
她的生活是不是从此暗无天日?
委屈和软弱同时抓住了她。
这些日子来强撑的高傲与冷漠终于在这一刻终于崩塌瓦解,一时间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难过的心情,眼泪哗啦啦的掉下来,嘴里呜咽出声,伤心之至。
她一边哭一边想起自己以前的伤心事,她委屈求全的去和亲,结果半路被劫持,夏侯琰那样的恶魔向她伸出魔爪……
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似乎老天爷都在和她作对,没有一件是顺利的,所有的事情都对自己不利……
反正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怎么样哭泣都不必担心被听见,她想怎么发泄都可以。
眼泪一旦流出来,就滔滔江水,绵绵不绝,怎么也止不住。
她如同孩子般伤心的哭着,越哭越喘不过气来,停不下来,越哭越伤心,她什么都不管,放声大哭,肩膀颤抖不停,她哭的声音都哑了,眼睛鼻子通红,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看起来甚是可怜,就在这时,门口有了动静,她惊了一下,来不及收住的泪水让她分外狼狈。
门被打开,月光倾泻而入,门口立着一个少年,月光从他背上打过来,使他散发出一层神奇的光晕。
她一下愣住,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人类。
“你……你是谁?”她一边抽噎一边局促的问。
少年看着她,微微有些诧异。却没有说话。
“我问你是谁,你没听到吗?”她擦了擦脸,想到自己这摸样竟然被一个陌生人看到,觉得有些丢脸,她毕竟是一国的公主啊,这样好没面子。
见那少年不说话,她的目光瞥向少年身后被打开的门,看到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立马站起身迫不及待的外往外面走,不料刚踏出步子就被这少年拦住。
有那么一瞬,世界好像寂静无声。
月光下,她看着少年,少年有着好看的轮廓,他的眼睛里仿佛盛着一缕月光,娉婷的目光继续停驻在少年的脸上,他的眼睛……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有一瞬的恍惚。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必须想办法出去。
理智将她拉回现实,她清了清喉咙:“你拦着我干什么?”
少年神情淡漠,嘴巴张合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娉婷皱眉:“你有话倒是说呀!”
少年轻轻摇头,闪过一丝无奈的神色。
娉婷一愣,试探问道:“你不会说话?”
少年点了点头。
真是可惜,娉婷心里有些惋惜,这么美好的人,竟然是个哑巴。
不过这并没有改变她的注意,她继续要往外走。
少年依然拦着她。她往左,他就往左,她往右他就往右,任由她半百般身子灵巧,少年始终比她快一步。
“奇怪了,你干嘛不让我走呀?”她有些急了,跺着脚喊起来:“难道你要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活活饿死活活渴死吗?”
少年依然坚持的拦着她。
她有些恼怒,但转念想了想,说:“你是怕我走了连累到你?”
少年点点头。
娉婷冷笑一声,也对。为了她这个人质,得罪他们的不可忤逆的主公可太不值得了。
这些天耳闻目染也知道夏侯琰在这里是怎样可怕的人物,惹恼了他的人轻则挨板子挨鞭子重则断手断足,或者直接丢到湖里喂鳄鱼,像她这样被关到柴房恐怕还是因为她特殊身份才能享受到的待遇,至于这个少年,若是帮她逃走让夏侯琰知道了恐怕就没她这么幸运了。
但是她不打算就此认命。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指了指她背后的柴火。
她看这少年一身深蓝色的棉布衣服,是家丁打扮,立刻想到他可能是来取柴火的。到此刻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关在柴房里。
现在她就算不顾少年的阻拦冲出柴房也难保不被夏侯琰的人发现,毕竟她对这里的地形一点也不了解,而且不可能附近没有守卫,一旦被发现可就不是关在柴房那么简单,与其这样冒险到不如通过这少年先搞清楚府里的状况,找到逃出去的办法。
她决定先收买这个少年。
于是说:“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不过我现在饿了,你能不能去帮我弄点吃的?”
那个少年点点头,上前取了一些柴火,走到门口对她比划了两下,意思是叫她等着。
“那好吧,我等着,你要快点,我快饿死了……”她原本就饿,肚子也不争气的叫起来,加上大哭一场又很耗费体力和水分,嘴唇干干的,整个人突然间像要虚脱一般,她像小猫一样卷缩着,可怜兮兮的嚷嚷:“我还要喝水……”
少年点点头。
娉婷似乎也没力气说话强硬了,声音不由自主也变得软绵绵的,那少年拿了一些柴火便离开了,走之前不忘锁上门。
过了没多久,少年带了一些食物进来,虽然只是粗茶淡饭,可是她也不管那么多,将就着吃起来。
少年在柴房里点了一盏豆丁大的灯,然后在她边上坐下,静静的看着她吃。
光线昏暗,少年和少女席地而坐,在这清冷的夜里,似乎能够在彼此身上寻求到一丝暖意。
娉婷喝了水,抹了抹嘴,露出满意的笑容。
“谢谢!”
少年摆摆手。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们打量着彼此。
娉婷这才看清楚少年的相貌。
这个少年有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她真是难以相信,怎么一个男人也可以长成这样:俊秀的脸庞,轮廓分明,白皙的肌肤,毫无瑕疵;眼角微微上扬,眼眸清亮;薄厚适中的嘴唇,泛着自然健康的光泽;挺直的鼻子,稍尖的下巴……简直比女孩子还要漂亮,却不乏男子的英武俊朗,她忍不住感叹,真是个好看的人。
少年也看着她。
梨花带泪的脸,肤若凝脂,大大的眼睛咋看一下温柔柔美,里面似有星光流转,再仔细看却带着一丝凌傲与不羁,花瓣一样的唇,带着粉润的光泽……云鬓微乱,一头乌发比黑夜更黑,比绸缎更柔顺,比宝石更有光泽。那样年轻,那样骄傲,那样美丽。
两个人好像是狭路相逢的两只野兽,小心翼翼的彼此接近着、试探着,互相闻着对方的味道,谨慎的揣测着是不是自己的同类。
“你干嘛不走?”娉婷问:“不怕被人发现吗?”
少年似乎不急着离去,而是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轻笑。
无声的笑。
“你也要吃吗?”她将剩下的一点馒头递给他。
少年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这少年让娉婷放下几许戒备。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纯净的不带一丝杂质,也许是因为少年淡淡的气质,在她又饿又渴的时候帮助了她,她应该感谢他。
“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饿肚子,肯定惨不忍睹。”她自嘲的笑了笑,又说:“我叫娉婷,你叫什么?”
少年依依呀呀的用手比划着。
“哦,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说话。那你会写字吗?”
少年点了点头。
“那真好,我们可以通过写字来交流。”
娉婷找了一个小木条,交给少年:“你写你的名字吧!”
少年在地上比划着,歪歪斜斜的写了两个字。
“阿默,原来你叫阿默!”娉婷开心的笑了。
少年轻轻点头。
娉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说:“那么,阿默,我们在这碰面的事你可不能说出去啊,这是我们的秘密!”
少年拍拍胸口。然后微微一笑。
娉婷也笑起来。她来到这里几乎没怎么笑过,不过这个少年似乎与众不同,他的出现,仿佛使周围的昏黑都变得闪亮起来。
“谢谢你。”娉婷说:“阿默,我们现在算不算是朋友了?”
阿默看着她,想了想,喉咙里发出干哑粗糙的含糊声音。
娉婷听得明白,伸出手指与少年拉钩。
少年也伸出手指。
指尖微凉,却柔软。
“你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阿默,除了谢谢,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娉婷感叹道:“等我有一朝一日出去的时候,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阿默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白皙的面容在幽暗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娉婷有一瞬的失神。
临走前,少年依依呀呀的比划着,说明天还会带吃的给她,娉婷从胸口到脚底都觉得很温暖。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她回想起少年的笑容,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竟然可以在一个人面前那么坦然,那么放松,那笑容好像寒冬里的炭火一下子温暖了她,那笑容一定有什么魔力吧!
娉婷被关了两天。
这两天,都是那个叫做阿默的哑巴少年为她带来食物和水。
那少年温润如水,每次送来吃的,都是看着她吃完,也不急着走。
他很安静,目光像一片平静的海,让人觉得安宁。
阿默的笑容,很温暖,如同蓄满了春风一般。
娉婷一颗年轻的心也就慢慢地在这个名叫阿默的这少年面前敞露开来。
她坐在他闭上,双手抱着膝,眼睛亮晶晶:“阿默,你有兄弟姐妹吗?”
与她并排坐着的阿默点点头。
“是哥哥?”
阿默又摇摇头。
“姐姐?”
还是摇头。
“妹妹?”娉婷不厌其烦的问着,她有耐心,总能问出答案的。
终于点点头。
“妹妹?那可真好!做妹妹最开心了。我也有哥哥,好几个哥哥,不过和我关系最好的是杰哥哥。”娉婷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神情特别温柔,好像攥住了这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阿默望着她,目光如水,微微颤动,抿了抿唇角。
“我小时候啊,杰哥哥老捉弄我,每次都把我惹得大哭一场,为此,还被父亲狠狠教训过几次呢。”娉婷的目光闪着动人的光亮,又有些迷离,像是陷入一场美好的梦境:“有一次啊,我们两爬花园里的桃树,那时候桃子还不成熟,可是味道香极了,很诱人的。可是我年纪太小,手脚都不够长,结果一不小心就摔下去了,我疼得哇哇大哭起来。杰哥哥紧张得一个纵身跳下来看我,我倒没什么事,他却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一整个春天呢!”
说着说着,她眼角的笑意泛起了泪光,却仍是笑着:“如果杰哥哥知道我在这里,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一定会的……”
阿默的唇蠕动了一下,眼神闪过一瞬的不安,他别过脸,不再看她。
娉婷吸了吸鼻子,喃喃道:“你看我,说着说着怎么伤感起来了对了,也别光说我了,阿默,你妹妹呢?”
阿默摇了摇头。
“你不想说么?”
他点点头。
娉婷也不勉强,她叹了口气,感叹道:“为什么人长大以后会有那么大的烦恼呢?小时候无忧无虑的生活多开心啊。”在阿默面前她说话很轻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要顾忌。
他是她到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呢。
阿默点点头。
虽然多数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娉婷一个人在说话,阿默或点头或摇头,或者微笑,偶尔才写几个字,但是娉婷一点也不觉得交流困难或者无趣,她看见阿默就觉得很快乐很安心,那些烦恼自然而然的就会跑到脑后去,甚至每天她都很期待阿默的到来。
娉婷从来没想过这期待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和阿默的亲近会为他们带来怎样的灾难。
此时此刻她只是想多了解这个不能说话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郁气质的少年,为何他的笑偶尔透露着一丝孤独?
他有着怎样的过去?
他是不是也会向她一样被困在这里而心有不甘?
“你阿默,你想家吗?”
阿默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不想吗?我却很想家,我好想离开这里。”娉婷苦笑着:“可惜我不会武功,也没什么本事,要是我有双翅膀能飞出去就好了。”
阿默看着她,若有所思。
“阿默,你怕不怕夏侯琰?”
阿默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仍是刚才一副神情。
娉婷笑了笑:“我猜你不怎么怕他,我也不怕。阿默,我觉得你心地特别好,这府上都是夏侯琰的人,没人敢得罪他,你却冒着危险给我送吃的,要是让他知道了,非重罚你不可,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阿默点点头,眼中却没有明显的惧怕神色。
“那个夏侯琰是个魔头你知道吗?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怕那么卑鄙的男人,如果我有力量,我一定要让他痛不欲生或者生不如死!”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最后一句。
阿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娉婷有些颤抖:“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会使刀使枪,我好希望自己变得强大……阿默,你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想保护的东西被无情扼杀,变得支离破碎的感觉吗?”她揪住心口喃喃道:“这里很痛很痛……”
昏暗的光线中,阿默抓起娉婷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什么,他的指尖有一点凉,指甲修得很短,触到她的掌心痒痒的,这种奇妙的触感触极其敏锐的触到了她某个极细微的神经,她一下子有些慌乱起来。
她半低着头,眼睑垂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就像有隐形的精灵在上面跳着舞。
阿默写完了,但是手没有马上移开。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她手掌上。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觉得从耳朵到脖子都是滚烫滚烫的,几乎忘了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本能抬起头来。
阿默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珠那样黑,那样深,那样亮,就像是满天的星星都碎了,朝她铺天盖地地倾下来。
她的呼吸紊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收了回去,离开她的手。
娉婷握紧掌心。
阿默写了三个字:不要怕。
不知道为什么,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好像咒语一般注入了一股力量,由掌心传遍至全身,一直传到她心里。
对,不要怕。
不要气馁。
不要放弃。
她突然有了个念头。
为此她整晚都没睡着。
她反反复复的想着,一边肯定一边否定着。
可不可以?
到底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把自己命运交到那个人手里?
可与不可以相信这个刚刚认识不久的人,孤注一掷?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可以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