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语出惊人,莫问也是一愣:“梨园子弟也想得到‘地藏请柬’?”
“只要你交出‘请柬’,本夫人可以将梨园‘幻法’的要决倾囊相授。”
“可惜我已修习天机门的‘玄脉气’多年。”对方一口咬定自己拥有‘地藏请柬’,莫问甚是奇怪。
“所谓的‘幻技以体,幻术以心,幻法以势’,只不过是前人固步自封,不懂变通。不论你先天筋骨如何,或者后天修炼过何种内家功夫,都无碍本夫人授法于你。”女声自信满满。
“问题是我根本没有‘地藏请柬’。你太自以为是了。”莫问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作无意义的争论,回话间再度细察自己所处的甬道,希望能找到脱困之法。
“别白费力气了。本夫人十年前就想离开这座别苑。”女声似乎看穿了莫问的心思,嘲笑起来,“除非你的师傅是‘鬼有巢’。”
莫问一听,立即放弃尝试,也不答话,随意背靠着墙脚坐下。
“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想留在此地躲避追兵,本夫人偏要将你赶走!”话音刚落,莫问突然觉得后背被球状的物体猛顶了一下,整个人不禁向前趔趄了几步,差点滚落台阶。再转身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甬道,长墙,黑白之门?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座漆门高柱的别致院子,满地落花。
这个大雨后的深夜,经过数次的纷扰,此时无论街头还是巷尾,都了无人迹,回复短暂的静谧。所有的家府瓦舍,都窗门紧闭,只有几处阑珊的灯火,在寒风中瑟缩飘摇着。哭泣了许久的天宇,依旧是重云鳞叠;此刻正盖星掩月,酣然入眠;只有河道里的流水潺潺,调皮地弹奏着摇篮曲。
“到底,我有没有进去过?”莫问看着眼前那块镶金雕云的‘惜花’牌匾,正想得出神,那些奇怪的风铃声又在心间响起。
忽地一阵秋风吹过,脚边的零碎花瓣被卷到半空,再悄然落下时,当中竟夹杂一片片淡黄色的纸钱。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是往生咒……’纸钱上并没有贴任何金银箔,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蝌蚪文字——对于这些经文,莫问自然不陌生。
“风再起时,太岁重临。”随着一把阴森空洞的声线传来,一名身穿紫色紬绫官服,粗眉浓须、面目狰狞的黑脸判官,竟从‘惜花别苑’紧闭的朱漆大门里,缓步走出。而他的身后,还紧跟着四个披麻戴孝,垂首低眉的人,并抬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莫问见拇指般大的麻绳紧绷,两条长长的抬杠被拉得半弯,也不知道棺材里头装载了什么东西,竟然会如此沉重。但四名抬棺者走起路来,却如风中飘絮,仿佛脚不沾地,没有半点吃力的样子。
判官领着四人,走得慢条斯里,悄无声息,却在眨眼之间,就来到莫问跟前。
“你们是人,还是鬼?”眼前的景象,诡异得令莫问也难以置信。
黑脸判官没有答话,右手只是往上略举,身后的四人突地将肩膀微斜,棺材就砰然落地!
眼前的五人,穿门而出,在他们的身上听不到常人应该有的呼吸和心跳,浑身更散发着浓厚无比的阴沉气息,是虚是实,的确令人难以捉摸。莫问记得冷烟曾提及,梨园幻术能迷惑人的眼、耳、情、舌、身五识,令人防不胜防。暗地尝试屏蔽自身五识,运用超然之觉去破解个中的玄虚。可惜由始至终,都发现不了这五个人半点的破绽。如果眼前所见所闻,并非幻象,委实太过不可思议。
而最令莫问诧异的是,这五人竟是从‘惜花别苑’走出来,他们与那个精通‘梨园幻法’的神秘女人是否为同一路人呢?
奇怪的风铃声再度在心底回响,莫问卒之发现惜花别苑的正门横梁左侧的角落竟挂着一个碎花织布风铃。他正疑惑不解之际,黑脸判官却轻描淡写地指了指身后的棺材,棺材盖板就向上竖立。数缕浓绸的黑气从空棺之中冉冉冒出,不断在半空弥漫升腾,交缠出一个高愈七尺,发髻高耸,双臂半曲于胸前的女性影子。
莫问顿时觉得全身经脉麻痹,那女影似乎对自己发出强猛的拉扯力,如果不是他及时坐马沉肩,全力运起‘暗炎三叠’来抵抗,早就飞了出去。
那影子似乎能感受来自莫问身上的迫力,摇摆挣扎间,形相渐趋涣散,甚至连底下的空棺材也开始晃动不已。黑脸判官眼见如此,突然朝莫问大喝一声:
“地藏请柬,休得放肆!”
惊疑不定的莫问还没来得及发话,他背部的衣裳忽然碎成了飞絮,左右的肩岬骨迅速膨胀,随之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传遍了身体的每寸肌肤,每条神经。此时,似乎在天地之间,衍生积聚出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天宇厚重重叠的黑云拨开,一道皎洁的月华光柱投射而下,不偏不倚,正好照在莫问的背门——
一卷焕发着碧绿幽光的简牍,从脊梁中央缓缓冒出。那些散落的无数绿萤,纷纷依附到两处肩胛骨,经过巧妙的交汇聚拢,在冷月清辉之下,编织出一对飞翼的形态。
“你……你到底是……,为何会……知悉……《无生札记》在……”简牍夺背而出,令莫问所遭受的苦楚更加难以言语,已疼得他冷汗直冒,全身酸软,双膝跪地,完全丧失抵抗力。甚至在某一个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房骤然的停顿。
简牍如绿火流萤般,凌空穿过那个悬浮的女影,看似轻如片羽,落入空棺之中却响起金属铿锵之声,煞是怪异。
“恭、请、太、岁!”黑脸判官一声吆喝过后,悬浮的女影如烟雾散化,四名抬棺者只是手腕微转,那口空棺就滑至莫问跟前——
这口棺,质地坚实如铁,厚重远胜巨礁磐石;色彩乌黑亮泽,闪烁如镜光华;而表面的木纹却柔滑如丝,细腻似水,浑然天成——即使是集‘瘦、透、漏、皱’于一身的万年乌木,也是远远有所不及。最令人称奇的是,置于其中的简牍,仿佛鲤鱼戏水般,不停地在棺中游走窜动,带起的道道浅绿波纹,圈圈泛青涟漪,如同绵长浑厚的呼吸,起落有时,快慢有序。仿佛能把人的灵魂带回到万古洪荒之初,混沌未开之时,令人思维能极尽寰宇苍穹,窥视九地奥妙。
随着黑脸判官的一声悠长的“起——”,本来七零八落散在地面的纸钱,无故焚烧起来,并纷纷向上飘扬。纸钱燃化殆尽,却无半点灰烬撒落,宛如消融在微尘当中——
本来直立在盖板快速落下,莫问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就如败絮般被装进棺内。
“……阿弥利都婆毗…悉耽婆毗…娑婆诃……”紧接着,四个抬棺的用梦呓般声音,开始反复吟诵着‘往生咒’,抬杠的手臂不约而同地往上一举,稳稳地抬起棺材。
一旁的黑脸判官见状,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手腕轻扬,那个本来悬挂在别苑门梁之上的‘布风铃’已在掌心。只见他身影轻轻一晃,整个人穿过棺材,犹如幽灵一样,寂无声息地原路返回,根本无视紧闭的大门。
即使抬着的棺材里多了莫问,四人依旧是步履飘然,好像不用使上半分力。他们快步后转,亦如四片白色的轻羽,尾随着判官,消失得无影无踪。
躺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从巨痛中逐渐缓过来的莫问,却不觉得有半分的狭隘局促,也没有半点的抑郁难受。
耳际之间,轻如呢喃的梵音咒语,萦绕不断。莫问轻轻地闭上眼睛,只觉得灵台变得一片空明,甚至连整个身躯也变得通透无比。在一团黑如墨斗混沌之中,他如一片轻羽飘扬,无拘无束;六道玄青色的光芒,如电亦似雾,包裹着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脉:
时如和煦的春雨滋润,时如灿烂的夏日照耀,时如凉爽的秋风吹拂,时如皑皑的冬雪沉厚。一周,两周,三周……那六道玄青色的光芒,环绕全身九次之后,最后化作六道温润的溪流泉水,分别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奇经六脉之中。瞬息间,雄浑无比,散发着浓浓墨香的气劲,川流不息,将六脉连节成枝,更不断凝聚、幻化出六种各具神采的玄青色奇葩——
素雅轻灵,小巧玲珑的鹿铃!
傲然挺拔,枝叶灿烂的糖槭!
雍容华贵,艳冠群芳的芙蓉!
孤寂向阳,金光熠熠的葵花!
神韵清幽,潇洒清秀的春剑!
高洁纯净,气象万千的寿客!
突然间,所有都蜕变为成千上万朵的血色曼珠沙华,在这片黑暗混沌中绽放!莫问只觉得在顷刻间,仿佛坠入无穷无尽的炼狱,万般诸觉,都浸染在一片灼热的血海之中,不可名状,却又无法自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