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字不问工拙小大,要之不可不著意点检,若一失事体,虽遣词超卓,亦云未然。前辈宗工,亦有所不免。欧阳公作《仁宗御书飞白记》云:“予将赴亳,假道于汝阴,因得阅书于子履之室。而云章烂然,辉映日月,为之正冠肃容再拜而后敢仰视,盖仁宗皇帝之御飞白也。曰:‘此宝文阁之所藏也,胡为乎子之室乎?’曰:‘曩者天子燕从臣于群玉,而赐以飞白,予幸得预赐焉。’”乌有记君上宸翰而彼此称“予”,且呼陆经之字?又《登贞观御书阁记》言太宗飞白,亦自称“予”。《外制集序》历道庆历更用大臣,称吕夷简、夏竦、韩琦、范仲淹、富弼,皆斥姓名,而曰“顾予何人,亦与其选”,又曰“予时掌诰命”,又曰“予方与修祖宗故事”,凡称“予”者七。东坡则不然,为王诲亦作此记,其语云“故太子少傅、安简王公讳举正,臣不及见其人矣”云云,是之谓知体。(《三笔》卷十二)
“掌诰命”:欧集作“虽掌诰命”。
称“予”者七:除此处所引外,尚有称“予”者为:“予所以常遗恨于斯文”、“予出为河北转运使”、“予文之鄙而废”、“予自直阁下”。
为王诲亦作此记:苏轼作此记,题曰《仁宗皇帝御飞白记》,见《苏轼文集》卷十一。王诲:举正(字伯仲)子。举正于仁宗朝为资政殿学士,知青州。后除观文殿学士、礼部尚书。以太子少傅致仕,赠太子太保,谥安简。苏轼记中称己皆曰“臣”,如“臣尝逮事仁宗皇帝”、“其子诲出庆历中所赐公端敏字二飞白笔一以示臣,且谓臣记之。”与欧公记中全称“予”,恰可比照。
“点评”
写文章不论是精巧还是拙劣,也不论是长篇还是短章,最要紧的是既得体,又需查核。这里洪迈指出欧阳修文中若干不得体的地方,当称“臣”时,全称作“予”;又举出苏轼文中得体之处。两相比照,可供为文者参考。说到“点检”,就是查核,查证核实之意,这对写文章是非常必要的。近读邓云乡先生《水流云在琐语》,其中有《“元配夫人”的韧性》,文中说到“五十年代初,在北京饭店欢迎智利诗人聂鲁达”事,说“会议是郭老主持,藏青华达呢中山装笔挺,头发油光可鉴,皮鞋又黑又亮”,“真是又潇洒又帅。从我们等待欢迎的人身旁走过,一一含笑点头示意,伴洋诗人缓步上了主席台,然后致词”。这是作者在记述亲眼目睹之事,本不该有误。然而经不起核查。据当年也参加过这次会议的朋友说,郭老根本没有去,为弄清此事,查到《文艺报》1951年第4卷11、12期合刊上有一篇关于此会的报导文章,明明记载这次会议是由茅盾主持并致词,郭老确实没有出席,那么,何来之有邓先生所描绘的那样生动的形象呢?所以说,洪迈提出“作文字要点检”,至今仍有“提醒注意”的作用,特别是对名作家来说,尤应格外严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