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有一句话:“寡妇不夜哭”,意思是说身为寡妇,要安心守节,不能在深夜里哭泣。如果在寂寞的深夜里,一个人悲伤地哭泣,被人听到会误会:寡妇是不是想男人了?还是被哪个男人欺负了?而这是为社会道德和舆论所不允许的。
虽然已经解放了,但中国社会几千年的封建思想施加给女子的贞操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像黄彩玉这样经历特殊的人,当初冲破童养媳的藩篱已经惊世骇俗了一回,如果丧夫再嫁岂不又要让人讲闲话了。
别说世俗的舆论,就连黄彩玉自己心里,也难逾这道坎。每当从村口那座显赫的贞节牌楼下走过时,想起好心人劝自己再嫁的话,她不由感到万分沉重。
四无旁人时,黄彩玉偶尔也会抬头仰望上面刻着的“圣旨”“节孝”等字样。也许境遇不同了,以前听关于祖上的故事,就如同看一出戏。戏毕幕落,了无挂碍。如今面对皇帝的这个赐予,心情却显得十分复杂。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在意这个存在了。其实,它与现实生活相隔得是多么遥远。
当很多年过去后,牌楼已在一次强台风中倒塌了。但是,在人们的意识中,它却仍然顽固地屹立着。它那高高飘扬的贞节旗帜,依然如同枷锁般牢牢禁锢着妇女的身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知道旧时社会,女子保守贞操往往比保全性命还要重要。
翻开那些尘封的史书,有多少贞妇烈女的悲惨故事,令人唏嘘不已。
据《明史·烈女传》记载,一位被称为李胡氏的女子25岁守寡,发誓终身不出家门。一天邻家起火,大火烧到她家,家人赶紧过来救她,她却把7岁男孩从门口交给嫂子,然后“抱三岁女端坐火中死”,宁死也不出家门。
《广州府志》也记载过类似的事件:明嘉靖年间,广东南海县朱黄氏,很年轻时就守寡,她“动遵礼法”,从不踏出家中大厅半步,被当时的人称为“女君子”。
寡妇为减少与外界的交流,特别是与异性的接触,而不愿走出家门一步,这样的例子在封建社会举不胜举。
人性难灭。有的寡妇,忍受不了寂寞和对情感的渴望,也会去主动追求情欲。《清稗类钞》记载了这样一件事:秀才赵蓉江受聘到东城寡妇陆氏家教书。一天晚上,赵蓉江正在读书,陆氏敲门说:“先生一个人睡很孤独,今晚风月很好,就让我为你陪睡吧。”这则逸事反映了一名正常妇女对性的渴望和追求。
当然,陆氏的行为显然不符合封建道德伦理。那个时代鳏夫可以再娶,而寡妇再嫁则是被世俗唾弃的。明景泰年间,河北有寡妇“不安于室”,试图再嫁,其家族以此为耻,族长率领族人“合群以殴杀之”,残忍至极。
直至新中国成立初,童养媳、缠足、虐待妇女等现象还是十分普遍。
鉴于对妇女身心压迫之深,新中国成立后颁布的第一部大法便是《婚姻法》。它废除了延续几千年的包办强迫的封建婚姻制度和男尊女卑的封建伦理秩序,使妇女获得了与男子平等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推动了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夫妻互敬的新型家庭婚姻关系的建立,赋予广大妇女工作劳动权以及参加社会活动的自由,极大地解放和发展了社会生产力,促进了社会的全面进步。
《婚姻法》在中国法制建设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是中国妇女解放的重要里程碑。但是,几千年的封建残余思想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被彻底改变,文明需要漫长的过程。
人言可畏。记得最初村里人传闻,说什么王松甫是怕被枪毙,所以在快要解放的时候自杀了。彩玉听到后很气愤,简直是无中生有。后来经风经浪惯了,对有些子虚乌有的议论,她也不以为然了。但有一种舆论,对传统妇女来说很具杀伤力,那就是对其清白的污辱。当有关这类闲言碎语传来时,彩玉会非常郁闷。
“小时候,我跟奶奶住在一起,记得常有好事者来套我的话,比如,‘昨天你醒过来,看见脚后头是一双脚还是两双脚啊?’我一下没听清楚,更不知道对方意图,就随口说两双脚。问的人立刻眼睛放光。‘啊!’那女人凑近我,笑嘻嘻地带着一种惊讶而又诡秘的神情继续问:‘你说的可是真话?确实看到两双脚了?’这时,旁边正在搓洗衣服的另一个女人听见了,立刻息手,也沾着嗒嗒滴的肥皂水过来听。我边奇怪地看着她们,边回答:‘是啊,我和奶奶,不是两双脚吗?’一听这话,她们顿时泄了气,转身走开,各自又忙活去了。我长大了以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小时候不懂,还把她们的问话告诉奶奶。每回奶奶听了总是很生气的样子,说她们嚼舌头。”这是大儿子可行的女儿回忆祖母故事时说到的。美君系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在她懵懂的童年,做奶奶的黄彩玉差不多已年近五十,但仍有无数眼睛在背后盯着她。从三十岁守寡算起,在世俗的风刀霜剑下,漫长岁月之另一番辛酸可想而知。黄彩玉身材小巧,年轻时皮肤细腻白皙,整个样子看上去玲珑可人。爱美是人的天性,即便在灰暗的年代,即便是偏僻的乡村,长相端正的女子,或明或暗,总会有异性的目光追随。而黄彩玉则避之唯恐不及,言行举止从不敢越矩一步。
不管你多么洁身自好,但一双双监督的眼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仍会冷不防地来败坏你的心情。那一回,小儿子阿光生病,中午黄彩玉从田头赶回家烧好饭,吃完午餐后哄孩子睡觉,竟然自己也迷糊过去了。忽然,蒙眬中听见有人进屋说:“大白天睡觉啊,难得这么清闲!”彩玉睁眼看,见是邻居阿婶。从前农村家家户户虽不设防,但一看屋里有人睡着,也不会大声嚷嚷。这不速之客的意图显然用不着猜。彩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设身处地想想,也难怪她敏感,自从丈夫王松甫去世后,总有些好事者旁敲侧击,很热衷于打听人家的某种暧昧私事。果然,那阿婶见她没起身回应,再加上看被窝隆起着,显然不止一个人睡着,于是忍不住凑近床头一探究竟。因孩子好不容易睡着,彩玉怕吵醒他,赶紧摆手示意别讲话。来人见状越发怀疑,索性装作没看见主人家的手势,边问“是阿光睡着吧”,边拉开被角张望。一看确实是小孩。这时阿光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起床。彩玉闷闷不乐道:“孩子发烧了,本想哄他睡一觉的,这下又醒了。”那阿婶讪讪地说:“怪不得,我是想你今天怎么会有闲工夫睡觉呢!”这样无故遭人怀疑的事,已不知遇到多少回了。有一次,修公路回来,途中遇村人打招呼:“你出去好几天了吧,外面吃住怎么样啊?”见黄彩玉背着铺盖累得筋疲力尽的样子,那妇女倒是热心肠,说:“你这么多路走来,累坏了吧。来,我帮你背一会儿,反正同路。”她边说边拿过行李自己背上。接着,一路问话不断。“听说干这活的大都是男人们,那晚上怎么睡啊?”“几个人一间?”“和你同房间的是哪个村的?”爱管闲账的乡村妇女,问得就是这么直来直去。承蒙人家相帮,彩玉起先还是耐心地一一应答着,后来越听越不是滋味。在岔路口,彩玉接过自己的行李,道声谢谢,就默然转身而去。背后留下那妇女满是狐疑的眼光。
总而言之,女人一旦成为寡妇,无论怎么循规蹈矩,也躲不过别人的猜疑,稍有不慎,就要被人说三道四。可怜寡妇这一弱势群体,她们承受的压迫是双重的。漫长的岁月,清苦的日子,寡妇内心的孤寂和荒凉,怎一个简单的“熬”字可概括。但,她们还要背负沉重的社会道义与伦理职责。无形的封建贞操观念,成了对女子精神压迫和肉体虐害的紧箍圈。一直以来,在传统主流意识中,清心寡欲、孑然一身才算是一个正经的寡妇。于是,旧时寡妇为了挨过寂寞的日子和抵御情感的渴求,她们曾采取种种办法,甚至为自己设置了一些并不人道的藩篱,试图让自己达到心如枯井、欲望全无的境界。
传说从前有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在漫长的守节岁月里,为打发时光,每天晚上熄灯后把一百枚铜钱抛在地上,再一枚一枚捡回来,天天都忙到半夜,累得腰酸背痛,然后倒下便睡。直到年老的时候,她才对儿子媳妇说出秘密:“就是这些铜钱帮我守的节。”想必这个年轻寡妇是有钱人家,不然哪来闲心抛铜钱?消磨时间,也可做些具有实际意义的活儿,这样把铜钱抛在地上再一枚一枚捡起来,无聊不无聊?这个故事的主旨在于反映封建思想对女人的毒害,想想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半夜如此折磨自己,是蛮值得同情的。
也有妇女守寡后,全身心投入做生意,以积累财富排解寂寞的。据《高密县志》记载,乾隆年间高密县寡妇傅单氏守节31年,“持家有成”,以至“家业五倍于原产”,成为远近闻名的女富豪、女强人。当然,黄彩玉不可能抛铜钱,她既没有闲工夫,家里也没有铜钱可抛。劳动者出身的她,手脚从来是不停的。但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里,她再勤劳也不可能使“家业五倍于原产”。那时,黄彩玉“持家有成”,便是最大的功劳了。要说她排解寂寞的方式,除了劳动还是劳动。碎布层层叠叠,针脚细细密密,仅仅三个儿子的鞋子也够她每晚在灯下忙碌不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