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系列政治运动中,不管正确或不正确,明白或不明白,肩负地主婆身份的黄彩玉,都担当了这厄运下的种种苦难。唯有弟弟小雪的遭遇,一直令她耿耿于怀。
在土改和镇反中,她耳闻目睹了不少“枪毙”的实况。那时隔几天就有地主或土匪倒在血泊中。惊恐中,黄彩玉想起王松甫临终前说过的“趋吉要避凶”的命理之言。于是,她不由得为丈夫的善始善终而庆幸。如此,早逝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福气。难怪后来,黄彩玉对儿子们总是说:“你们父亲是全福啊!”
但是,没想到大祸降临到弟弟头上了!原本沾姐夫的光当上保长的小雪,一解放就倒了霉。弟弟被抓的消息,对黄彩玉来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不仅因为是同胞手足,更因为小雪从小被父母视为命根子。于是,众姐妹对这个弟弟也就格外重视。
身处灾难中的彩玉,非常担心弟弟的安危。当时,风声鹤唳,村里的人都传说小雪要被枪毙了,真可谓雪上加霜。刚刚失去丈夫不久,再遇上弟弟又性命攸关,对黄彩玉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后来,听到消息,小雪的罪不至于被镇压,在监狱关了些日子后,就被判刑押往新疆劳动改造去了。活着就好,彩玉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
黄小雪的儿子黄宣忠,现年61岁,在宁波科技园区的华丰庄园当保安。
黄宣忠回忆道:“我是1949年下半年出生的,还没出世,爸爸已经被发配到新疆去了。我上面还有个姐姐,属猴,现年66岁,住在慈城。因当时生活困难,妈妈在我四五岁时就改嫁了。我是16岁时,才见到亲生父亲的。爸爸刑满后没有回来过,一直留在部队农场。他与几个姑妈联系,得知自己有个儿子,所以很想见面,写信叫我去。后来,我就去了。那边团里的人来把我带去,到达时人家报信:‘老黄,你的儿子来了。’爸爸从里面迎出来,笑着看了我一阵,问我叫啥名字,我说叫黄宣忠。接着,他欲把我背上的包袱拿下来由他拎,我还不肯,怕他不是自己的父亲。直到他领我到他的住处,坐下来说话,才知他真是自己的亲爹。他说:‘爸爸犯法,判了两年,被送到这里改造。那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后来,得知你娘已经改嫁,我回去也没意思了,就一心想着你能来。’”
父子俩得以相见、团聚,彩玉是最大的玉成者。她深知远方弟弟的孤单与思乡之情。那时交通不便,通讯落后,寄往新疆的信,时间是要以月来算计的。黄彩玉自身是受监督的人,而与之联系的弟弟又是人民政府改造的对象,所以在木瓜村她是无法请人代为写信的,而且也为避嫌,她内心是好强的,怕村里人知道了说闲话。于是,每次为了给弟弟捎上几句话,她总是悄悄翻山越岭到邻乡的姐妹家去。
对此,乐宾儿子王希裕有过很深的印象,他说小时候祖母背着他去走娘家的亲戚,路很远,有三十多里,要走大半天才能到。记得一次天很冷,而祖母走得快,加上又背着孩子的缘故,他围在祖母脖子上的小手都感到她出汗了。现在想来,这是多么累啊!但从没听祖母说过一声吃力。
后来,才知道每次她们姐妹凑在一起,为的是给弟弟写信。这样断断续续的通讯竟保持了二十多年,直至小雪的儿子黄宣忠回来,告知爸爸已去世。
尽管从前通了不少信,但总归是只言片语,有些话也不好说,再加上时局混乱,也有很长时期音讯全无。所以,当后来得知侄儿从新疆回来,黄彩玉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叫了去,了解父子俩在那边的生活,以及弟弟去世的详细情况。
小雪所在地属于新疆石河子农八师,即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第八师。它地处天山北麓中段,准噶尔盆地南缘。
农八师垦区原是古老的游牧区。早在清乾隆年间即有少量兵屯开垦,以后召集民众垦种,逐渐形成村落。后因战乱,群众大部分逃往他处,至新中国成立前只有少量少数民族散居在此地,从事农牧业生产。1950年,中国人民解放军22兵团(后改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26师(后改为农八师)及25师(后改为农七师)一部,到此开荒生产。
垦区地形由南向北依次为天山山区、山前丘陵区、山前倾斜平原、洪水冲积平原、风成沙漠区。此地虽有“戈壁明珠”之称,但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属于荒凉偏僻之地,除了部队到此开垦之外,再有就是一批被发配改造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寻常人是不会到这蛮荒之地居留的。至于后来“文革”开始,响应支边号召,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小雪是农八师30团17连的。那个班有10个人,都是赶马车做后勤服务工作的。黄宣忠去后,小雪把床铺加宽了,他就与儿子一起睡。劳动之余,面对初来乍到的儿子,他最要问的就是老家木瓜、海墩的几个姐妹家的情况。
黄宣忠告诉父亲小姑妈最苦,她所遭的罪、受的罚,一直没完没了。每回听儿子说起黄彩玉家的不幸之事,小雪总是长叹一声,然后对黄宣忠说:“这个姐姐对我是最为关心呵护了。”
每回收到家乡来信,是黄小雪最高兴的时刻了。他靠在床铺上,拿着信纸看上好几遍,有时候还念几句给儿子听。
黄宣忠去新疆的时候,大约是1965年。相对而言,部队生活要比老家好,虽然干活也是很苦的,但生活有保障。部队大食堂,吃饭不限制,任你吃个饱。虽然大米不多,通常吃的是玉米面、苞谷面等。
那时,黄小雪是领工资的,每月已有50多元。每回发工资时,班里的人会对他儿子说:“好叫你爸买衣服去啦!”小雪笑笑,很心甘情愿地带着儿子去买了。对他来说,儿子的到来,无疑给生活带来了希望,使他一下子觉得有了寄托。
在部队,小雪的业余生活是看书看报,那时黄宣忠还不识字呢。每星期部队会放两次露天电影,他就带着儿子一起去看电影。有时怕儿子听不懂,做父亲的会很耐心地把台词用家乡话进行转达。
小雪是上过学的人,知道文化的重要性,尤其是建设新社会,更需要有文化的人。所以,儿子初到新疆的时候,他就替儿子报名读书了。
可是,部队子弟学校里都是些小孩子,黄宣忠比他们年龄大很多。他这个放牛出身的,与其他孩子根本玩不到一块。再加上当时话听不懂,饭也吃不惯,很难受。于是,他就又跑回到爸爸的连队去了。
后来,黄小雪帮儿子找了份工作,与自己虽不是一个连,但属于同一个团,就干些种蔬菜、拉沙子等杂七杂八的活儿。这样做了一年,黄宣忠去参加征兵了。本来按他这种情况是没资格参军的,父亲虽然是贫农出身,但当过保长,政治生涯早完蛋了。好在部队很通情达理,认为黄宣忠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小与父亲没沾过边,所以他们认为只要有证明,证明家里的人都是贫农成分就可以入伍。于是,他写了好多信,给母亲和几个姑妈,她们回信都打来了证明。各方核对起来是一致的。这样,经过体检,黄宣忠和四十多个没文化的年轻人集中一起,进行文化学习和军事训练。最后被调到南彊阿克苏专区的8028部队。
黄宣忠参军后,就和父亲分开了。一个在北疆,一个在南疆。那时经过文化学习,黄宣忠也能识字写字了,父子俩是通过信件联系的。
初到南疆时,黄宣忠有点不大适应。黄小雪就写信叫儿子加强文化学习,在部队好好锻炼,并开导他,生活艰苦一点没关系,每一个地方环境不一样,慢慢会习惯的。
可惜黄小雪早逝,据说是得胃癌去世的。他发病后,先在兵团医院医治,看不好,后又转到师部医院,还是没看好。大约1972年,才53岁的黄小雪,在异乡孤独地走了。
去世时,儿子不在身边。当黄宣忠收到团里发来的电报赶过去时,父亲已经下葬了。那里的坟很简单,就挖一个坑埋了。那些墓看过去都很密集。据说,当时宁波有一千多人被押到新疆,像小雪这样病死或老死在那里的人应该也不会少。当然,也有回来的人,也有幸运者。象山丹城有个人,曾是国民党部队的,他当时领的工资比小雪要少,可他长寿,现在每月有劳保费两千多元。
父亲去世后,无亲无故的,黄宣忠觉得自己一人留在新疆也没意思了。于是,他打报告回了老家。
那时,黄宣忠还年轻,才二十多岁,在老家种田,日子过得很穷苦。后来他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但盖不起房子。彩玉对这个唯一的侄子,自然很是关心。
黄宣忠说:“有一天,我在姑妈面前提了句房子也盖不起的话。她听了马上就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兄弟讲。因为那时姑妈家的表哥们经济已经好起来了。于是,姑妈就和大表哥讲了,然后他们一起商量帮我盖房子。地基我自己有的,当时,二表哥出材料,大表哥和三表哥出资金。这样,他们帮我造了一幢220平方米的房子。后来,我又对姑妈说,想到表哥他们那里去干活。这样,我就来到宁波了。起先在工地上做,十多年后,三表哥王泽光对我说,‘你年纪大了,体力活就别干了。’于是,我经过培训,就调到公司做保安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