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神社之行在我的再三拒绝下终于是没有去成。新选组也如原来的计划迁到了西本愿寺,并用竹栅栏将驻地和寺院本堂分开。
当时是宗次郎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要带我去见识一件好东西,保证我看了一定会很喜欢,我才跟他去的。
我明白他的处境,也尽量不给他添麻烦,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忠野家里,闲空看一些书籍,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学着忠野老伯,种了一畦牛蒡,听说三四月是种植的最好时节了,大概过上三两个月就可以开出花来。我又在边上搭了个架子,和胜太一起做了个简易的秋千。他本来是挺怕我的,但在我时不时拿一点自己做的小玩意哄他开心之后就不怎么避着我了。他还送了点牵牛花的种子给我。我看着栅架采光很好,就把牵牛花种子埋到了架子下面的土壤里。
我努力地布置着属于我的小小世界。有时会拉住胜太问他要不要学一点英语,他对我平常看的书挺好奇的。其实就一本从基德敏斯特男爵那里带来的奥利华高尔斯密斯的《世界公民》,全书用书信写成,描述的是一个中国人的旅英见闻。我很喜欢,反复地看,还产生了自己也可以写点东西的念头。还有一本是勃朗宁夫人的诗集手稿。哦,上帝,我在看到扉页上那句“我是怎样地爱你?诉不尽万语千言。”时,就忍不住兴奋地亲吻着这份珍贵的礼物。伦敦郊外很多不起眼的小铺子里有时运气好起来可以淘到不少名家的手稿。
小林先生送我过来的路上也给了我三两卷日本平安时代宫廷女人写的故事,晦涩难懂,不过我从来都不是个轻易言败的人,边看边做些笔记。
此外,如果能让我喝上一杯黑咖啡,吃上一块麦松饼,就真的别无他求了。请不要怀疑,因为想念葡萄烧鹌鹑、肥鹅肝、香蒜扇贝,然后再来一点合适不过的粉红酒而不断吞口水的事情,绝对不会在我这种英伦淑女的身上发生,真的。
我给我母亲写过信,每星期写一封,还好我带了两支贮水笔过来,墨汁倒是比较简单。京都在那个时候已经有一些外国人出入了,主要是法国外交人员。他们在军事上扶持幕府,相应地,也得到了一点特殊的便利。即使没有幕府方面名正言顺的庇护,喜欢冒险的美国人做事一向不甘落于人后。小林先生说,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南禅寺那边找一个叫汉斯史蒂芬孙的美国旅行家。这是他在美国生活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喜欢日式建筑,待在和幕府关系密切的南禅寺里摹画充满东方神韵的禅宗寺院。我会托宗次郎帮我带一些信给他,请他找个机会转寄横滨。他是有办法的。
我很想回报他点什么,可是我没有勇气让他也跟我一起去西本愿寺,不然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甚至都没有从太鼓楼经过,因为宗次郎带我走的是北角的偏门。我穿着和服,脸和头发都深深地藏在笠帽下。轻薄的面纱里看到的世界是一片朦胧的美丽。
我大气也不敢出,紧紧地踩着步子跟在宗次郎身后。门口的两个守卫在行过礼后也好奇地盯着我看,他们揣测着我的身份。
四月的空气有一丝香甜,鸽子抖动着洁白的翼翅,在净手池边悠闲自得地漫步。佛钟梵音在深色的长廊上回响,连砖瓦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肃穆之气。“滴滴答答”,是竹筒发出的注水声,又像是时间流逝的标记。
穿过那条青竹掩映的过道,就可以到达北集会所。突然,三两声沉闷的炮响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声音很大,震耳欲聋,“哐当”落下的几片檐瓦卷起斗乱烟尘,枝头的树叶都在瑟瑟发抖。
我拍拍胸口,不解地问:“这不是寺院吗?为什么会有炮?”
“啊,听说那是一个什么国送给幕府的,分了两台给我们演练。”宗次郎挠着头说,“抱歉,吓到你了吧?”
我摇摇头,又问:“宗次郎,带我进来真的没有关系吗?”那些人冷漠敌意的表情令我记忆犹新。
“嗯……按说是不能让外人随便进来的。”他笑得眼睛弯成好看的新月,“可是有个很特别的东西,一定得带你来看看。听说是从你们那来的。”
“大炮?你想带我来看大炮?”
“啊,不是的。”他摆摆手,说,“很奇怪的,是一个大箱子,有个人把头钻进去,然后,‘嚓’,过一会就好了……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大致能想到这是什么了,但对它会在这种地方出现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喏,到了。”他爽朗地喊了起来,一下子从跳到庭院里,像一只飞鸟轻盈地掠到一个穿着平纹灰色丝绸外褂、五官周正的男人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很亲切。
“啊,近藤先生,您拍好了吗?拍好了吗?”
原来这人就是近藤先生。那时他刚三十出头,眉宇间透着淡淡的骄傲,脸上扑着厚厚的****,衬得他眼睛特别有精神。他端坐在庭院中,身后的刀架上郑重地放置着一把外观华丽的褚色长刀。
“总司,不要吵,还要再拍一张。你到边上等等。”那人说话的口气却是很和善的。
噢,是在拍照。
我看到前面架起了个大大的暗箱,日本照相师已经在忙前忙后地指挥着两个队员拉好白布。另一头的长廊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或皱眉,或谈笑,有交头接耳的,也有漠然平视的。
“冲田君……那个女人是谁呀?”有人望见了我,遥遥地跟宗次郎调笑。
几束犀利的目光齐齐向我射来,那位近藤先生抬眼瞥了我一眼,绷着脸想要呵斥什么。
宗次郎不以为意,仰着头对问话的人喊:“真啰嗦!大石,待会练剑,我来做你的对手!”
那边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声。
他在近藤先生耳边低语了几句,不等对方回答,就扬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跳到我身旁,拉着我往走廊一边的松树下走去,边走边跟我说:“我们待会也来拍一张。”
“带着帽子拍?”我好笑地问。
“当然是摘掉。”他说,“近藤先生不反对呢。”
他的孩子气真令我哭笑不得,只好说:“可是你的同伴们……。”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干净的脸上,头略低,长长的睫毛便顺势挡住了他的视线。我不知道他正看着哪里,他的同伴们疑惑的目光一直没有停止在我身上打转。
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可我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挨到他身边去,宗次郎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握住我的手。他不动声色的脸上泛着一点薄薄的红晕,大概是被晒出来的吧。抬头看看天空,四月早晨的太阳真的不大。
他的手心里出了点汗。针芒在背的感觉也令他不好受吧。我暗暗想,于是决定安慰他一下。我悄声说:“宗次郎,我还是先走吧。”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个人自言自语:“要怎么拍好?站着还是坐着?手要摆哪里?我们也要抹那么厚的粉吗?又不是在演出。”
我一下子想笑出来,紧张感顿时消去了大半。我说:“可以不用扑粉。因为感光不好,为了让脸清晰起来才扑粉的。”
“那你要扑粉吗?”他很苦恼,“我不想的。”
“那好,我们都不。”我捏了捏他的手,笑着说。
过了一会,照相师说“好了”,近藤先生才长长地呼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身边,似乎是交代了几句话。那个瘦小的照相师边听边对着我们的方向点头。
“到我们了。”宗次郎兴奋地要拉我上前,可是一道突然出现在长廊边的身影却霎时让他顿住了,随之而来的是,原本围在一起谈论的武士们都齐齐沉默了。他们对来人鞠了一躬,纷纷散去。刚刚热闹的长廊转眼就陷入了一片空荡荡的寂静中,只剩下那个挺拔的身影以一种孤傲之姿束手伫立在那里,冷厉地注视着我们。他却是在跟近藤先生说话:“近藤,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位是上野先生,一桥家的那位大人派他过来给我拍张照。阿岁,你要拍张试试吗?你看总司他也……。”
“这里是新选组,不是演歌舞伎的地方。我们只是武士,这种奇怪的东西不适合带到这里来。”那人面无表情地说着,看向我们的目光更加严厉,像一把弯钩直直刺入心脏,又猛地挑离你的身体。
我呼吸急促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钻进了一个对面就蹲着一只凶猛野兽的铁笼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咦,土方先生,您不是和阿一一起去会津藩本营了吗?”身边的男孩子镇定自若地问。
“所以你就把那种女人带来这了?”土方先生的语调听起来冷冰冰的,全是不满的斥责。
我的男孩感觉到了我的异样,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里升起了水雾,慢慢地转回去,对着土方先生坚定地说:“我只想和她一起拍张照,上野先生不是我平日里能请得动的。”
对方的脸色更加阴沉,抿着嘴唇,不言不语。
近藤先生明显想要缓和气氛,走到土方先生跟前,说:“好啦,阿岁,就给他拍一张吧,然后让那个女人出去就好了。天气这么好,不如去喝一杯吧。”
土方先生漠然地听他说,视线却没有从我们身上移开。“总司,别让我发怒。”
“您发怒的样子可真讨厌。”男孩子踢着脚下的石头,不甘示弱。
空气像要凝固起来一样。我开始反思自己的草率,正准备回去时,近藤先生咳了一声,对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的上野先生说:“需要再麻烦您一会。那,还请多担待。”说完,用力拍了拍土方先生,拉着他离开了。
待他走后,上野先生才开口:“冲田君,其实我还是很容易叫动的。”他的笑容充满诚挚。
我以为我摘下笠帽会让他大吃一惊,可实际上他只是稍微惊讶了下。
“不觉得很意外吗?”我问。
“有一点。”
“我以为您会露出很嫌弃的表情。我是外国人。”
“为什么要呢?教我照相的就是个荷兰人,庞培,你认识吗?”宗次郎在前面引路,他提着箱子边走边和我交谈。
“不认识。”
“一个很了不得的人。你们外国人有很多厉害的人物,连这种奇妙的照相机都能想出来。”他由衷地赞叹,“真想去西方国家看看。”
“欢迎之至。”我礼貌地说。
“史密斯小姐,日语果然说得很好。”他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同时震住了我和宗次郎,下一秒就听见他说,“别紧张。领事馆的翻译小林孙次郎先生和我是朋友。不过我们是通过松本良顺认识的。那家伙可是我第一个拍照对象。”
“松本先生?”
“对。在长崎那次,他和我打赌输了,我为了整整他,就让他顶着厚厚的粉,爬到他开的养生所屋顶上站了半个时辰让我拍照。啧啧,他可丢大了脸了。”
这都是些有趣的人啊,我的嘴角忍不住上翘。
“这么说,是小林先生跟您提到我的?”
“对,他前两个月送您过来的时候有去我家里找过我。”他说,“小姑娘很有勇气呢。就是这里了吗?”
“嗯,这是北集会所的后院,在这里拍照风景还可以。我练完剑术都会来这里休息。今天带你来看看。”宗次郎低着头,浅浅地笑,“真好,就想带你来看看。”
他指了指围墙边的一方水井,问:“要先洗洗脸吗?额角有汗。”那水井的石板上铺着青苔,绑着绳子的水桶搭在木架子上。
我这才注意到刚刚因为对土方先生的惊惧而冒出的大把冷汗,便点点头,任由他倾身打水,掏出手帕沾湿了拧干,细心地帮我擦脸。
整理好一切了,上野先生也已经摆正了暗箱。
宗次郎带着我走到长廊上坐下,旁边开着青翠欲滴的芭蕉,叶子宽大,上面还淌着几滴露珠。我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流云变幻,用力抽抽鼻子,暗香浮动。宗次郎说:“玉兰花也开了啊。”
十九岁的春天。
我偎依着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我照过几次相,唯有这一次特别紧张。宗次郎也是,他的手不知道放哪里好,最后他握住我的手,拉到他的膝盖上,我们就这么晃动着脚,笨拙地靠在一起拍了张合影。
说实话,西方的摄影已经又改进了一些,可是我看着稍微落后的照相设备却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好了。”上野先生笑容满面地探出头,比出结束的动作。
“就这样啊。”宗次郎皱着眉说,“糟糕,我的表情好像很僵硬。要不要再来一张?”
我说:“不用了,很好,就这样。”
“那你高兴吗?你们那里的东西啊,还有,这是我们的合照哦。”他欢喜得要跳起来。
我是真的很高兴。为碰巧吹过的风,为碰巧掉落在头顶上的梨花,为碰巧被吹散到天边去的樱花。
想象着这样一张照片,上面少年男女并肩而坐,露出傻傻的笑,流光碎影都留在了发黄的纸片上。我想着笑着,静静地享受着片刻的永恒。
“要送到哪里给你们呢?我会自己送过去的,万一让有心人看到可能会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上野先生说。
“不敢劳烦。我去大村藩藩邸找您拿吧。”宗次郎和气地笑着。
趁着他好奇地去摸箱子玩,上野先生轻声和我说:“那孩子心地还是很好的。他的名字总是跟杀人狂捆在一起,没想到是这么温和好看的少年。松本为他辩解的时候,我还不信呢。”
我笑笑,只说了:“很久没见松本先生了。”
“将军大人即将上京,他也会一起来的。”顿了顿,他又说,“到时友子小姐也会跟着来的。你见过友子小姐吗?真是个漂亮温柔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