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七岁,和我的母亲一起,搭乘着“玛丽公主号”,从美利坚来到这个第一印象就透着奇怪的岛国。这不是我第一次坐船,可是要命的波涛荡漾得厉害,我在整整两个月里吐了起码四个星期。伴随着呕吐的,是无边无际的烦闷和无聊。身边走过的船员吹着口哨,对着丰满的姑娘们举起酒杯。一扇扇房门砰地在一场场酒醉后被关上,掩住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尖叫,还有那种被叫做“欲望”的成年人才会懂的东西。
我才十七岁,有些事已经懂得,但有些事还不懂。比如说这艘被命名为“玛丽公主”的船,跟它同名的是一个很有名的女人,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以骄奢淫逸留名于世,最后和她的丈夫一起被送上断头台。这位骄傲的奥地利公主,独自嫁到法国的时候,不过十五岁。是的,比此时的我还小两岁。行途中的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寂寞还是无趣?我无从得知,就像我不会知道抵达那个岛国后会发生些什么,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无论如何,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初次踏上横滨港的时候,感觉十分烦躁。到处是熙攘的人群,喧嚣的吵闹。也许是海上的大风大浪吹得我头昏脑胀,刚下船又是一阵狂呕,周边鼎沸的声潮盖过了母亲急切的询问。
等坐在来接我们的马车上时,我已经吐得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能虚弱地靠在母亲肩膀上,闭着眼睛,听她不断跟来人抱怨着旅途的疲惫。当时是夏天,窗帘拉起了一些,从车里可以看到日本街道的掠影,无论是人还是景,都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另一个世界。
也许是对陌生环境的不安感在作祟,那些矮小的人种,黄色的皮肤,可笑的中秃发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有个专门的称谓,叫“月代头”),异国的装扮,刚开始都是莫名其妙地惹人生厌。他们的房子依地而建,全都是木制结构,倒颇有古典神秘的韵味,这点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自英国工业革命以后,蒸汽的时代早已来临,我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落后、蛮荒的国家要如何在我们的坚船利炮下继续保持原有的传统生活。
我对这个陌生的国度并不喜欢。我听不懂那些发音像小鸡啄米般急促的日本话,之前从一个旅日几年的荷兰医生那里零零散散学了一些,但是完全不够用。当时我还抱着“我不太可能会跟这些日本人有何交集”的念头,并不在意语言上的隔阂,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将会给我未来的人生带来怎样的遗憾。
起初我和母亲借住在我父亲的好友蒙贝利先生在横滨的一处房子里,就在位于山手高地的居留地,那里有很多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还有很早就在那里传道的荷兰人。早在十几年前,也就是1854年马修培里将军率领七艘军舰轰开了这个封闭贸易两百多年的岛国大门。通商口岸的开放,引得很多人纷纷来这里淘金。
有个叫马可波罗的意大利人在数百年前就曾写过一本游记,描述了他在东方的所见所闻,是的,那个地方叫中国。那本书很有名,在欧洲上流社会一度疯传,每个人都对神秘的中国充满向往。来之前我原本以为会去中国,只是,理想中的事总会跟现实有所偏差,哪怕仅仅是一海之隔。我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会有机会的。
我从一个传教士那里看到了一些有关中国人的照片,他们的外表跟日本人很像,看不出区别,只是高一些,穿着和发型不一样。女人盘着发髻,男人也很奇怪,日本人是秃中间一块,而他们是前面半块光秃秃的,后面却甩着一条大辫子。难道东方人的审美都集中在秃头上吗?噢,关于这一点,我大抵能猜想到罗恩神父对来东方传教的那种莫名热衷的真正根源。对于一个长着光溜溜的头顶的中年人来说,有什么能比跑到一个审美情趣相似的地方寻找认同感更令他安心的呢?当然,我只是私下自己这么想的。
可是,等他真正来了,也许他会失望的。因为很快地,我就察觉了,那些面目轮廓十分模糊的矮小日本人,对我们并不友好。对他们来说,我们就是一群地域的入侵者,事实上确实如此。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用一种很异样的眼神打量我们,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好几次我走出租界的时候,身后总会跟着几个人偷偷地对我指指点点,指着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头发跟他们的黑发不同,带着金黄的色泽,在阳光的照耀下,会闪闪发亮。我的母亲常常亲吻着我蜷曲的发梢,轻声赞美:“噢,孩子,你有一头多么迷人的头发呀,远远望去,就像翻滚的麦浪。”
我父亲是很多年前跨越英吉利海峡到美国寻梦的那批英国人的后裔,而我的母亲则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自幼生长于四季总带着蒙蒙雾气的伦敦。我的外祖父在伦敦附近的乡下有一处庄园,有段时间,我和母亲就住在那里。我也十分想念那些美好的时光,还有,那一片片金黄色的随风起伏的麦田。虽然我的外祖父极力培养我淑女应有的礼仪,可是小孩子的天性总是管不住的,偶尔我也会偷偷跑去农户家里和他们一起扎稻草人。记忆里,有一个长鼻子、戴着草帽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黄昏的麦田间。我看到血红的夕阳在他身后摇摇欲坠,天地间像一块染布,被洒上了各种奇妙的颜料,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艺术品,比外祖父珍藏在房子里的还要好看。是的,带着自然的气息,像是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傲然撞进了我的心里来。
我承认,我比较容易被不经意间的东西所打动。比如童年的稻草人、在印第安纳州看到的一只雄鹰、棕榈树叶滴落下的一滴雨珠,或者会是一个偶然闯入眼帘的人?这种奇怪的性格一直跟随着我长大,然后……然后,我遇见了他。
在横滨没多久,我父亲就派人把我和母亲接到了日本的京都。这是一个据说有上千年历史的都城,它的年龄是还不到一百年历史的美利坚的十倍以上,甚至比起英格兰还要老。我父亲麦克史密斯当时在美利坚驻横滨的领事馆里供职,是个参赞。之前他一直在中国的天津工作,也才刚调到日本没多久。蒙贝利先生说我父亲要在京都待上一段时间,具体做什么他也不太清楚。
我起码有四年没有见到我父亲了,对于他总是错过我的生日,我心里总有些不痛快。但是我掩藏得很好,从来都不对我母亲表露出来,那样会让她更加哀伤。我明白她的害怕,当我们在蒙贝利先生的房子里看到那个脸涂得惨白,眉头被拔光了,嘴唇只有上下两点朱红色的日本女人时,她的担忧就立刻显现无疑了。我回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附到她的耳边悄声说:“美丽的史密斯夫人,您的丈夫不会喜欢这种打扮诡异的日本女人的,你瞧,她的腿好短好粗。”我的身高已经跟我母亲差不多了,可能等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我就会比她还高了。她总是手足无措,需要我的保护。
我承认我是在刻意贬低那个女人,以此来增强我母亲对我父亲的信心。就在那个女子低下头的时候,我看到她白皙细腻的脖颈从宽大的衣领处露出来,一阵熏香扑面而来,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惊艳的。所以,并不奇怪,蒙贝利先生很喜欢她,去哪都把她带在身边。在这里的很多男人都这样。听说这是从事某种古老职业的女子,性情温顺,多才多艺,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做“艺妓”,有点类似交际花。
这是这个国家带给我的第二个震撼,第一个就是男子的发型。
但是,比起去京都那天发生的事,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