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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朵的呼唤

在美丽的川西高原上,不仅有莽莽苍苍、雄浑万里的拉日马大草原、“冰雪肌肤玉作骨,虚无缥缈入云端”般的雅拉雪山,不仅有香喷喷的酥油茶和豪爽粗犷的康巴汉子。

在高原上,还有这样一群人:我们的皮肤被高原的阳光晒的黝黑,我们一生都在与高原缺氧抗争,在与恶劣的气候抗争,风来雨往,苦中作乐。严寒酷暑,披星戴月。我们迎着清晨的朝霞,伴着日落的余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用自己宝贵的青春践行着心中那份神圣的誓言。我们把自己的激情与青春燃烧在了美丽的高原之上,让和谐和稳定的光芒照耀在折多山之上。我们,就是高原警察。

在美丽的高原上,你随处可以看见盛开的格桑花。格桑花喜爱高原的阳光,她也耐得住雪域的孤独与风寒。她美丽但不娇艳,柔弱又不失挺拔。格桑花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可风愈狂,她身愈挺;雨愈打,她叶愈翠;太阳愈曝晒,她开得愈灿烂。在藏区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梅朵,就找到了幸福。

如果你要问我,天堂在哪里?通往天堂的路有几条?天堂的路到底有多远?我会轻轻的告诉你,这一切,只有高原上那虔诚的信徒知道。一条路的终点,将是另一条路的起点,因为我们一直在路上。

雪域高原的风,吹开了洁白的雪莲花。高原警察就像格桑花一样,悄悄的开放在藏区荒芜的大山里、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开放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们挥舞着皮鞭,骑着骏马,挎着枪飞驰在辽阔的草原上……

高原的阳光总是这样和煦,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坐在开往康定的警车上,我的双手紧紧的握着那把56式半自动步枪。

我喜欢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金黄的的野草稀疏地散在地上,向着远方蔓延开来,在某个转角,隐没在远处苍茫的苍山深处。窗外连绵不断的青山和草原上飞舞的彩蝶,映衬在蔚蓝的天空下,一层一层的渲染开去。草原上那美丽的格桑梅朵宛如委婉而幽扬的乡音,向着远方飞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我头上的警徽反射最最耀眼的光芒。

偶尔,我会抬头仰望天空,似乎感觉触手可及。我知道,这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身边飘浮的朵朵白云,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青春,关于梦想,关于忠诚的故事。

一路上鲜花朵朵,空气中荡着明净的气息,那是独属于高原的气息。我微微闭上眼,直到一阵急促的急刹车在318国道上响起。我看见远处一辆满载石头的大货车犹如脱缰的野马般发疯似的向我们冲来,司机为了躲避货车,拼命的按着喇叭。货车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的警车向悬崖深处开去……

在黑暗之中,一股熟悉的味道飘来。我知道那是藏香的味道。藏香,味清淡而雅致,质朴而不张扬。

黑暗中,藏香又一次点燃,这已成为我想念降初的习惯,袅袅升腾而起的轻烟似那悄然流逝的时光,像春风一般悄然飘进他的生命之中,偶尔摇曳心波。

藏香,藏香!我似乎看到那个美丽的藏族姑娘,青烟婀娜似地进入我甜醉的梦乡。香尽火灭,袅袅致终。梦醒的时候,藏香依旧。

右腿剧烈的疼痛让我再次醒了过来。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旧置身于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不远的地方,有微弱的亮光。我想向着那个方向爬去,却发现自己的右腿根本无法动弹。稍微一用力,右腿就会剧烈的疼。我紧紧的咬着嘴唇,这样可以减缓一点疼痛。

剧烈的疼痛让我有些喘不过起来。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拼命想要记起刚才发生的事。这是哪?我又怎么会在这里?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什么都记不起了。

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我知道,那是我的右腿。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呻吟。眼前是黑暗的一片,我不得不用手四处探寻。我摸到了一个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我吓得赶紧将手缩了回来。

我想要说话,想要大声的呼救,可是喉咙像被卡住了一般,付出再大的努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剧烈的疼痛像炸弹一样萦绕在我的身体,我的心脏一阵狂跳,尔后,失去了意识……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上高原,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特警。那个时候,我一心想着当一名作家。而成为作家的动机很简单,那就是吸引一个叫作冉冉的女孩的注意。但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我连篇像样的作文都写不出来。即使那样,我依然坚信这并不阻碍我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

那个时候的我,不爱说话,性格内向,看见自己喜欢的女孩都会脸红。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幻想,无论是上课,还是在去上课的路上;无论是睡觉,还是在去睡觉的路上。每时每刻我都在幻想。我幻想自己就是骑着白马的王子,故事的女主角永远都是冉冉。

在我17岁生日快要到来的时候,我的一个豆腐块居然发表在了某家省级报刊上。从那以后,我成了这所中学的名人。那些暗恋我的女孩偷偷的将情书塞进我的抽屉,可是我的眼里只有冉冉。

在男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个女人会将你改变。而年少的我固执的认为,那个改变我的女人就是这个叫作马冉冉的女孩。

大学毕业后,我决定为了冉冉去高原。

已是深夜,我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玻璃上映出我年轻的侧脸,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独立和彷徨。对面身穿蓝格子衬衫的中年男子脸上掩着报纸已经睡熟。夜里的长途客车上一反白日的嘈杂,四周寂静沉闷。

汽车隆隆声响在耳边,再过不久就进入藏区,我的思绪也顺着窗外黑暗斑驳的残影飞远。

大学毕业后,我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报考藏地特警。从那天开始我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踏上这班通往藏地的汽车后,父亲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自从母亲过世,他从藏区回到成都,我们之间一直维持着这种状态,没有一般父子间的亲密,冰冷的形同陌路。

其实我对于藏区的了解只是杂志上油印的几幅高旷的远景,只是知道那是令父亲抛弃妻子数十年的地方。没有憧憬和向往,唯一让我执着的是现在在藏区的那个人——冉冉。

或许是家庭的缺憾使我对柔和温暖的感情有着不懈的执着。冉冉是个温婉美丽的女孩子,是我的初恋。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们都还是个半大孩子,刚升初一,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我们按着座位次序依次上台做自我介绍。

冉冉穿着一条粉红的麻质连衣裙,蓬蓬的蘑菇袖,裙摆缀着几朵细碎的小白花——是当时最时兴的裙子。十三岁的我正是反叛的时候,心里越是喜欢表现的越是不以为然,看到像冉冉这样打扮精致的女孩子我下意识嗤鼻,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她。

我成绩差,虽然算不上调皮捣蛋,但至少不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冉冉安静,成绩也好,同学们喜欢她,老师也喜欢。我和几个捣蛋鬼经常给冉冉捣乱。不是藏了冉冉的橡皮,就是在她后背上贴小纸条,然后看她撑着腰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偷乐。

我的座位在冉冉后面,上课时只要她专注地盯着讲台我就使坏揪她的头发。我喜欢她的发香,淡淡的薄荷味夹着几丝神秘的幽香。少年时懵懂,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喜欢的心情,只是不断地用这种方式来引起冉冉的注意。

高中仍旧和冉冉一班,还记得开学那天在走廊里看到冉冉时那一瞬间的雀跃。脱离了年少懵懂,带着少年的青涩异样的情愫在心头滋长。

那时的我总是有意无意寻找冉冉的身影,似乎看到她苦闷的高中生活就不那么难熬了,淡淡地苦涩地追寻着。

在那一年母亲永远闭上了眼睛,一辆超载的货车急转弯时刹车失灵,撞进菜市场。那天母亲清早起来提了菜篮子去菜场买菜,却再也没回来。

母亲曾经是演员,我以为那只是一场戏。可是当我看到冰冷的遗体时,才终于明白这残酷冷血的事实。

母亲走的时候我正上高二,原本差劲的成绩更是一落千丈,上学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冉冉甜甜的微笑。没过多久,父亲调回了成都。

在我六岁之前,我居然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根本没有父亲这个词。我和母亲一起生活,我在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下长大成人。曾经,我也问过,我的爸爸在哪?母亲总是低着头,一边忙活着手上的家务,一边淡淡的说,你的爸爸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以为父亲已经死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就是天堂。

半夜醒来,我常常听见母亲的哭声。母亲将头钻进被窝里,偷偷的哭泣。那个时候的我不明白,母亲究竟为什么哭。直到现在,当我一闭上眼,回想起我的童年时,母亲的哭声犹如难以痊愈的伤口,在我心微微疼痛。

我七岁生日那天,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我奶声奶气的问,叔叔,您找谁啊?

那个男人个子不高,很黑,脸上透着高原红,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有些害怕。但母亲总是教育我,对人要礼貌。

男人什么都没有说,一把抱起我,雨点般的吻在我脸上。我害怕的哭了起来,我以为遇到坏人了。男人的胡须扎得我有些疼,我用拳头不停的捶打着他。可是这个男人依然没有放弃的意思,我大声呼喊着,妈妈,妈妈。

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解开围裙,对我说,叫爸爸。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母亲严肃的表情和她那坚定的眼神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终究还是没有叫出一声爸爸,就跑开了。

家中突然闯进了这样一个陌生人,让我不免有些害怕。即使他是我的父亲,可是,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到底是什么?父亲就是七年不回家的男人?父亲就是常常让母亲掉眼泪的男人?

这个夜晚,我偷偷的蹲在母亲卧室门前。木门没有关上,留下一条小缝。我鼓着眼睛注视着屋内的一切,我要保护妈妈,我告诉自己。

一切似乎都很安静。母亲和父亲都没有说话,两人静静的躺在床上。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好久,直到母亲掉下了第一滴眼泪。父亲吻了母亲,尔后两人疯狂的亲吻着对方。父亲关掉了台灯,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随着木床的疯狂摇动,母亲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握紧了拳头,一脚踢开门,冲到了父亲跟前,用尽全身力气打在他的身上……

这一幕,几乎成了父亲在我童年里的全部记忆。即使母亲后来再怎么给我解释那个晚上父亲并没有欺负她,但在我年幼的心里,久久无法释怀。

父亲在家里待了三天,便又匆匆的走了。

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是一名高原警察。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高原在哪里,也不知道高原到底有多高,到底有多远。只是从后来母亲的讲诉中,我才知道,从成都到父亲工作的地方,要坐五天的汽车,还要翻越二郎山。事实上,我对母亲的描述非常模糊。我不知道五天究竟有多远,我也不知道二郎山又是什么山,我只知道二郎神。难道父亲真的在天堂吗?因为只有天堂才有二郎神。

每到过年过节,母亲总是会带着我去爷爷家。那个时候的爷爷已经退休了,每天在铁路家属区门口下象棋。每次见到爷爷,他都会紧紧的抱着我,用手轻轻的摸着我的头。

爷爷总是不愿提起父亲。奶奶告诉我,自从父亲上高原后,爷爷爱上了喝酒。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整个下午都不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静的坐着,时而端起酒杯,喝上一口。时而闭上眼,沉默着。

沉默,总是最深最痛的伤。

父亲是爷爷的独儿子,当爷爷以为父亲从警校毕业后,幸福美满的生活就要开始时,父亲却再次让他失望了:父亲选择了去高原,去藏区。

所有人都不明白,高原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够让父亲如此的执迷不悟。

父亲走的那天,爷爷狠狠的说,你今天敢走出这个家半步,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父亲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爷爷紧咬着牙关,每一次呼吸都是如此的沉重。

扑通一声,父亲突然跪在了地上。

爸,大城市需要警察,高原更需要警察。

爸,小时候你不是常常教育我和妹妹,要去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吗?

爸,我会常回家看你和妈的。

爸,原谅儿子这一次吧。

父亲还是走了,他去追寻他的梦想去了。父亲转身的那一刻,父子两的泪水几乎同时落了下来。他的身后,是爷爷踽踽独行的孤独背影。

父亲走后,除了喝酒,爷爷还爱上了下象棋。无论刮风下雨,爷爷总是坐在家属大院的门口,和棋友们下上几局。只是爷爷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向父亲离开时的那个巷子望去。爷爷在等待着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等到。

五年后,也就是我五岁那年,爷爷走了。爷爷没有闭上眼睛,因为父亲没有回来。爷爷断气的那一刻,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

所有的路都将有它的终点,所有的悲伤都将有它的尽头。一条路的终点,是另一条路的起点;一段故事的结尾,是另一段故事的开篇。生活给我们的伤痕,即使是最深的,哪怕是直接刻在心上的伤痕,都会渐渐消失在远方。人活一辈子,其实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等待。从生下来那天起,我们就在等待,等待母乳,等待食物,等待玩具,等待周末和假期,等待毕业,等待爱情,等待着工作,等待着洞房花烛,等待宝宝的出生,等待着梦想花开,等待着死亡……

终于有一天,父亲回来了。即使那年我已经十七岁,即使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需要他了。但是我仍然很高兴,因为母亲二十年的等待终于有了最好的结果。从今以后,母亲不再孤身一人;从今以后,母亲可以和父亲一起面对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总是最幸福的时光,只是生活好似一部没完没了却又高潮迭起、跌宕起伏的肥皂剧,每一集的美好,都是下一集的悲伤。在我高考前的一个星期,一封从甘孜藏族自治州寄来的挂号信打破了所有残余的美好。

一封信,十多张照片就摆在父亲和母亲的跟前。母亲强忍着早已在眼中打转的泪水,我们离婚吧。

或许离婚这个词,早就该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来了。那段还年轻的日子,那段父亲不在母亲身边的日子。连我都不明白,母亲在坚持什么,又在等待什么。

父亲黝黑的脸庞有些茫然,他拿起了那封信。

建华:

回到绵阳还习惯吗?你的鼻炎好些了吗?你汇来的两千块钱和相机我已经收到,其实你不用再给我寄钱了,毕竟我也是有工作的人,钱虽然不多,但在这个县城也足够用了。分别已有半年多,女儿最近每天都吵着要爸爸。我能做的,就是一次次的告诉她,爸爸去外地工作了,很久很久才会回来。期末考试,女儿又考了全年级第一。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她带她去成都玩吗?她每天都问我,妈妈,成都到底什么样?好玩吗?等以后我退休了,我一定要带咱女儿去成都看看。对了,她还想去看看大海。因为你曾经对她说过,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草原和大海。

时间过得好快,我以为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自己却已经不年轻了;我以为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时,自己却真的没有时间了。女儿再一天天长大,有时候,从某个角度看过去,我觉得她长得真的好像你。有了她,感觉你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卫生所对面开了一家川菜馆,有你最喜欢吃的烧白。开业那天,我带着女儿去了那家小店,点了一份烧白。你过去常常对我说,每次吃到烧白,就想到了父亲。而如今,我每次吃到烧白,就想到了你。

你走的那个早晨,女儿醒来后哭着到处找爸爸。她不停的问我,是不是因为我不乖,所以爸爸不要我了。我摇着头告诉她,不是,你很乖,爸爸只是去外地工作了,等到你长大那天,爸爸就会回来的。你走后,女儿去草原上摘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她说,这是爸爸最喜欢的,等到我采满一千朵格桑花的时候,爸爸就会回来了,阿妈,是吗?我点点头,恩,等你采满一千朵格桑花时,爸爸就会回来的。

我常常陪着女儿去拉日马草原,看日升日落和一望无际的格桑梅朵。记得那年秋天,你骑着马载着我在这个草原上奔驰,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随信寄来的十五张照片都是用你寄来的相机拍的,我很喜欢这些照片,所以就给你寄来了。当你想女儿和我的时候,你也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建华,虽然我答应过不再与你联系,不给你写信,也不给你打电话。但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念总是会袭上我的心头。没有你的日子就像一本没有书页的书。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二年,我的脑海里装着我们在一起的每个日子。建华,我真的是想你了。以后有时间了,回来看看我,好吗?我和女儿都很想念你。如果可以,寄一张你的照片给我。这是女儿的唯一要求。

想念你的,格西木初

翻看照片的时候,我的全身几乎都在颤抖。这些照片都是在草原上拍摄的,照片的主角是两个女人:一个老女人,一个小女人。老女人和小女人都穿着藏式服装,露出淡淡的微笑。像小时候一样,我紧握着拳头,尔后狠狠的朝着父亲的脸上砸去。

我要保护好妈妈,这句话我从小都在对自己说。妈妈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白天忙工作,晚上还有为我做饭、辅导功课。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成年了,虽然并不健壮,但也有不小的力气。何况,这一拳是在愤怒中击出的。

父亲用手捂着嘴,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看着父亲的样子,我顿时有了报仇雪恨的快感。我的嘴角甚至露出一丝冷冷的笑。

父亲站直了身体,给了我重重一耳光。一股液体从我鼻腔里冒了出来,我不清楚究竟是那边鼻孔在冒血,只知道鲜血顺着嘴角留到了我那白色的校服上。

我不知道,在男人的骨子里,是否都有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因子。但至少在当时,当两个男人的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候,母亲一把推开了父亲和我。

母亲很坚强,但我的心中却隐隐作痛。我似乎听到了母亲心碎的声音。父亲想要解释什么,但被母亲拒绝了。

母亲说,老李,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就问你一句话,愿意和我好好过不?

父亲来不及擦去嘴角的血,连忙回答道,愿意,我愿意!

这就好比一场夏日里的暴风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我们心里或许都明白,这是一种妥协。一种对生活的妥协,更是对生活的无奈。好多时候,我们别无选择,唯有朝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即使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总比跳崖要好得多。因为,对于生活,我们只有一条路。

我将那封信小心翼翼的藏了起来,放在我抽屉的最深处。我希望这封信像远去的时光那样,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我的脑海中却常常浮现照片上那两个女人的模样,想要忘记,却又越发的深刻。

父亲从边藏调回成都,以这样一种“生硬”的方式插进了我的生活中。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和我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脉的男人,我一时间不知所措。父亲,在我心里一直就是一个名词而已,现在却生动地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只能选择沉默和无声对抗。

他毕竟是我的父亲,而且很快就在履行父亲的职责,他找到了我的班主任,并且以委婉的方式塞了红包。

意外的红包让班主任眉开眼笑,而且很快就让我调到了冉冉的旁边,让她帮助我学习。

那段时间,除了对父亲的出现不适外,我整日处在一种低沉的亢奋中,整日趁冉冉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着她的侧脸。

这是冉冉的发,这是冉冉的笑,这是冉冉独一无二飘逸的长裙,这是……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冉冉!当时我想,要是冉冉永远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记得大街小巷开始卖杨梅的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我就会和冉冉去学校周边的农户里偷杨梅。不知道是从哪个春天开始,我爱上了杨梅。又或许是爱上了冉冉。我喜欢杨梅那红彤彤的样子,像个害羞的少女。五月杨梅正满林,初疑一颗值千金。这座城市的天气很怪,雨总是来得有些匆匆,来得匆匆,走得匆匆。

春天来临的时候,当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学校周围开放,偌大的大学校园里,飘溢着的是杨梅的暗香。借着昏黄的灯光,望着那些我在无数个日夜都垂涎三尺的杨梅,我和冉冉终于在某个夜晚的掩护下伸出了手。我们努力地踮起脚尖去触摸我心爱的那一抹嫣红。我喜欢看冉冉吃杨梅时的样子,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嫩黄春梢的映衬下,那杨梅绿如玉、红似火。一阵风吹过,杨梅枝条跳起了舞,如梦魇般的杨梅在眼前飘动,让人浮想连翩。忍不住伸手摘一个品尝,软绵柔润的杨梅肉柱轻触嘴唇,心头荡漾起一股春潮。

轻轻含在嘴里,有些甜、有些青涩的味道在口中涌动。

既是着迷于冉冉清脆咯咯的笑声,也是被周围浓重的学习气氛感染,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教室里,成绩突飞猛进。

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我才渐渐了解冉冉的想法。她说她想做一名医生,不求悬壶济世,只要仁心仁德。说这话时冉冉笑的开怀,眼睛晶亮晶亮,浑身都散发着希望。那时我就想,“冉冉你会是一名好医生!”

车厢里昏暗的灯光打在车窗玻璃上,少年时冉冉清丽可爱的面庞在脑中定格。

远处的天边露出一抹亮色,映出耸立的崇山峻岭,绵延不断令人瞠目。

对面身穿蓝格子衬衫的中年男子从睡梦中醒来,正歪着头朝窗外张望,脸上还带着睡梦初醒的迷蒙。

“唉!这个地方我来回看了不下十次,每一次看到都仍然觉得震撼!”那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喃喃地说。

远处山峦迭起,一抹红日从高耸的山峰后微微探出个头,映的半边天清丽剔透,清黝的山峰仿佛睡梦初醒的少女披着一层薄纱沐浴在初晨的阳光下。

这个男人仍旧沉醉在初晨的美景中,我没有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火车依旧不紧不慢前行,陆续有旅客从睡梦中醒来,不断有人被窗外的景色吸引,惊讶的,欣喜的,赞叹的。

我又想到了冉冉,在去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冉冉来和我辞行,她说她要到四川藏区支教。那天冉冉身穿一条白纱吊带裙,裙摆随着冉冉不紧不慢的步伐微微荡漾,就像今日窗外迷离的白雾。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冉冉,她有她的梦想也总是追随着自己的梦想走。那天冉冉转身离开时披肩的长发荡起一个圆弧,很美,淡淡的薄荷味钻入我的鼻腔,萦绕在心头。

没过多久,冉冉从新龙打来电话,高兴地说起她在那边的生活,说起边陲生活的贫困,说起那群可爱的孩子们。

从那天起,我就强烈的想到她所在的地方看看,看看她所描述的情景,看看她口里那群可爱的孩子。

其实,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爱情就像气球一样,你越是想抓紧它,就越容易把它捏碎。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在爱情没开始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会那样地爱一个人。在爱情没结束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那样的爱也会消失。在爱情被忘却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那样刻骨铭心的爱也会只留淡淡痕迹。

车厢中的人们渐渐活泛起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对面的格子衬衫打了杯水回来,他弯腰把掉在地上的报纸捡起来扔在凳子上,大喇喇往上一坐,笑着问我道:“小伙子!怎么看你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到甘孜?”

“恩,到甘孜去。”我有些讷讷,自从母亲过世之后我变得沉默寡言,时间久了也忘记该如何与人沟通。思想就像一株久旱的槐木急切地需要清泉的浇灌,却又无力吸收一样。

格子衬衫有着北方男人特有的豪爽,对我的爱答不理完全不在意,咂咂嘴,热情地问我:“听你说话带点四川口音,你是四川人?到藏区去做什么?”

他的豪爽让人心生亲近,我老实说道:“我是成都人,到藏区工作。”说完就闭上嘴,突然我又觉得很不礼貌,连忙问他是哪里人。

“我啊,我祖籍北京的,后来到绵阳做生意,就定居在绵阳了。你到藏区工作,刚毕业的大学生吧,做什么的?”格子衬衫一连口说道。

我指指头顶行李架上的迷彩包和捆成豆腐块形状的棉被,刚想开口他就抢说道:“小伙子你是当兵的。”

“不算是。”我笑着摇摇头,“特警,藏区特警。”

“哦!”格子衬衫明白地点点头,他拧开保温瓶盖子,放在一旁晾着,一边感叹道:“小伙子好样的!我年轻的时候啊,也当过两年兵,那时候是在拉萨!七几年的时候条件比现在艰苦多了!后来复员回来就做起的生意,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还得多亏一帮战友帮忙。”

他的语气中夹带着惆怅的意味,我顿时想到了父亲,顺带觉得面前的格子衬衫也亲切起来,就和他胡天胡地地聊侃。

衬衫已经等不及了,对着瓶嘴轻轻啜了一口,烫的兹着牙,接着我的话说道:“等你到了藏区啊,只怕就不想回来了!”

“是吗?”我不明白,父亲也是不顾母亲阻拦非要去藏区,然后数十年没有回家。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吗?也许等我到了那里就会明白,所以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

“你看窗外。”天已大亮,格子衬衫放下保温杯半撑起身去开窗户,我看他侧身使不上力,也站起来扶了一把。

脱离了清晨的飘渺神秘,远处的绵延重叠的山峦清晰地映在眼前,像是正值青年的男子,勇敢又充满力量。

高阔的天空蓝的深远,几朵温厚的白云遥遥缀在天上。这让我想到“苍穹”,觉得此时再没有一个词可以这么准确地称呼这片天空。如果说高耸的山峰展现力量,那么这片天空就是在展现一种包容力。

格子衬衫手指着窗外,沿着他的方向我并没有看到一件确切的事物,也许他指的就是高原的所有,他问道:“你看到这些景象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美!”我不解他的意思,但仍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美,美的震撼!”

格子衬衫微笑着摇摇头,退回到椅子边坐下,说道:“藏区的景初看来都是美的,人人都说这是震慑人心的美,可是你要细看,要去品。”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蓝的那么干净、纯粹,像高原清澈的湖泊般让人沉醉。郁郁葱葱的连绵大山上,成群的牦牛正深埋着头,品尝着碧绿的青草。宏伟的寺庙和成林的佛塔以及那多彩的经幡,让藏区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窗外的景象,继续说道:“藏区的山、水、草、木,或者一培土都是活的,等你到了藏区,他们会留你。”

我展颜一笑,他如果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我或许还能被说服,可他说这些草木山川会留人,我权当他是在说笑,我相信如果我愿意留在藏区那一定是因为冉冉,就像现在我因为冉冉去藏区一样。

看他的神思又一次飘向窗外,我不禁想逗逗他,笑问道:“那么你呢?怎么没有留在那里?”

和他谈话有种平和中又放飞思绪的感觉,让我觉得放松,看他突然沉静的样子我生出玩笑的心思:“怎么,难道藏区的草木没有留你吗?”我嘿嘿调笑他。

他也笑了,还大大地伸个懒腰,装作无奈地叹口气:“唉!倒是留我了,可惜我丫的没听懂。”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大大地咧开嘴笑起来。

格子衬衫笑的开怀,我也陪着一笑。他虽然笑着,可他看似豪爽的笑容里却带着自嘲,让我觉得苦涩。

“是因为什么原因回来的吧?”我不忍看他的脸,觉得刺目,我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止了笑,手伸进上衣兜里摸出半包烟,可能一想到这是在火车上,又无奈地收了回去。

“要说为什么,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他的语速很慢,我以为他会说什么,他却反问我道:“说说你吧,小伙子,你是怎么想到去藏区呢?”

我下意识地说道:“我的父亲……”

“你父亲在藏区做过特警。”他插过我的话,“因为这个?”

生命中有太多的变数,人群来去匆匆。无论怎样,谁能说谁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更重呢?生命中有太多的驿站,我们会在何时分离,又在何时相聚呢?所有的梦,所有的幻想,曾几何时如此接近,而现在却成为彼岸的格桑花。我想去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我想去那片神秘的高原,我要去寻找一个答案。

我还清楚的记得我将我要去高原这件事告诉父亲时,他对我说,你应该在大城市,而不是在高原。以后你还有很多成为警察的机会,听爸的话,放弃面试。妈妈走了,你还有我。以后做什么决定之前,先给我商量下……

我去哪你管得着吗?我是死是活管你什么事?我就是想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让你不要父亲,不要老婆,不要儿子。当初你是怎么决绝的离开我们,你心里最清楚。我才出生三天,你就走了,这一走就是七年。爷爷走的时候,连眼睛都没闭上。我妈妈辛辛苦苦的等你,辛辛苦苦的把我拉扯大,你却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还有了私生女,你觉得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觉得你还是个人吗?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父亲青筋暴突,大大的手掌紧紧的捏在一起。但终究,他还是没有对我动手。想着这些,我的心不免有些疼痛。这些疼痛,一半来至于父亲,另一半来至于那个叫冉冉的女孩。

和格子衫谈话总是被他的话牵着走,但对于我这种不会引导谈话的性格来说,他确实是一个很好地聊天对象。他这么一说我想也没想就急着反驳:“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一个女孩。”

“你对象?”

“不,还不是。”我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看向窗外,就像能看到冉冉一样:“只是我喜欢她,她还不知道。”

我无奈地说,心里有些苦涩。

“哦?”格子衬衫动动身子,让自己坐的舒服些,问我说:“你们认识很久了?”

“恩。”我点点头,“八年了,我们初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

“确实很久了。”格子衬衫点点头,像是感叹给自己听,他又伸手想去拿烟,伸到一半又放下了。他看我的眼神很柔和,像是长辈在关切地看着晚辈。

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和他讲讲冉冉。

“她家在昆明,上初中时她的父母到成都去做生意,她也跟着一起去的。我们初中,高中都在同一个班级。”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在脑子里整理思绪。

格子衬衫点点头,我继续说道:“我从初中就开始喜欢她。她成绩很好,我那时成绩跟不上,也是她帮我补课。我当时觉得她一定会考上重点学校,我不想和她分开,所以我很努力的学习,希望能和她站在一起。”

和一个陌生人讲这些没有任何思想负担,感觉很轻松,但第一次将八年的恋情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羞赧。

格子衬衫是一位很好地听众,他没有笑,只是静静听着。

叹口气,我继续说道:“可是高考的她不知怎么发挥失常,只考了一所卫生专科学校。”

讲到这里我顿了顿,不知道如何表达当时的心情。

格子衬衫适时地问我:“那么你呢?”

“我的高考成绩竟然出奇的好。”具体如何我并没有多说,食指轻轻刮着桌子。

格子衬衫微微一笑,笃定地说道:“你放弃了,选择留下来陪她。”

他的笑容有安抚地意味,我想解释为什么留下来,继续说:“我们是好朋友,也一直在一起,我从没想过会和她分开。所以我留在成都。”

保温杯的水早已放凉了,格子衬衫光顾着聊天,一直没注意,这会儿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嘴角还挂着水滴,他从衣服兜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角,感叹道:“那么她一定很漂亮!”

“她不算很漂亮,但是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一个酒窝,感觉很甜很温暖。”我说,仿佛冉冉就站在面前。

格子衬衫羞赧地一笑,对自己肤浅的问话有些惭愧。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他像是不善于表达有关女人的事物,我觉得他理解我的想法,可是他却讲不出来。

对于这点我很高兴,故事开了头,我想给他讲完,所以我继续说道:“她大三的时候,就是去年夏天,突然对我说想要到藏区支教。她是一个很有主见有理想的女孩子。高中时,她说她想做一名医生,虽然后来考取的学校不好,但还是进了卫生学校。这次她说想去支教,我虽然诧异,但当时我就知道,她一定会去的。”

“然后她去了?所以你来找他。”格子衬衫的声线偏粗,说话时仍然带着淡淡的老北京味道,豪迈中带着文雅,就像他动作行为虽然粗犷,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烦厌。

我专注地看着格子衬衫,点点头,说:“她走后我继续留在成都,直到大学毕业,我报考了藏区特警。”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完了,身体放松下来,背靠在椅子上,长吐一口气。

“一个很长的故事!”格子衬衫笑着说。

刚才只顾着说话还不觉得,现在他一笑,我顿时脸上发烫。

“小伙子!”隔了一会儿,格子衬衫突然感叹一声。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没有留在藏区吗?”

“恩。”斜靠着椅背很舒服,直挺了一整夜的后背终于放松下来,我懒懒地不想再动,抬起眼皮好奇地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格子衬衫正要开口,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到达康定,我和格子衬衫去饭店里草草吃了碗盒饭。

我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着的身子,看着他扒开卫生筷,我笑着坐下来,说:“话说了一半,等会儿可要接着说。”

格子衬衫爽朗地笑着点点头。他尝一口青菜,咂咂嘴,嘟囔说:“有点咸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筷子不停地扒拉饭菜,就着大米囫囵吞下。他这样风卷残云一样的吃法,一盒饭很快就扫进肚子里。

格子衬衫盖上一次性饭盒的盖子,顺手把饭盒推到一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专注地看着我,感叹说:“我要讲的故事还真得从这份盒饭说起。”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我疑惑地看向他,嘴里还嚼着干米饭。

“唉!”他抬起脸叹一口气,脸上很无奈。我知道他是想抽根烟。他这一口气叹得很长,仰起脸将空气深深地吸入胸腔沉进肚子里,然后又缓缓地吐出来。好像要叹一生那么长。

我手里有一拨没一拨地挑着面前的青菜,我不爱吃青菜,从高二开始。

一口气吐完,他才又说道:“小伙子,你们这一代生的时候好啊!什么苦都没赶上!我们那个时候……”

扑哧!

我不想打断他,可是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想笑,他的样子看起来要长篇大论,但是他的语气就像一位行将朽木的老人在向下一代感叹自己悲惨又无奈的一生,这不像他的性子。

“没关系,你接着说。”我有些羞赧,赶紧解释道,“我是有点不适应你的语气。”

格子衬衫哈哈一笑,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去,自嘲地笑道:“我是人没老,心先老了!”

“七几年那时候拉萨还在实行计划经济,整个城市破败的不成样子。那时候在内地市场经济已经开始探头了,可藏区发展的慢,不过好在有国家补助,日用品都是直接从北京上海运过去的。”说到这里他神色有些不自然,端起保温杯喝口水润喉。

我耐心地等着他继续讲,虽然讲的是拉萨,并不是我要去的川藏高原,但我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专心听下去,我突然想到他刚才说要从盒饭讲起,但却之口没有提,也许是被我打断之后忘记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兴致。

喝完水,他平定了神色,这才继续讲:“我那时候才十六岁,你也知道我家里是北京的,家里条件也不错。我到拉萨之后很不适应。在拉萨,肉,粮食之类的生活用品都是按人头供应到单位,部队里相对要好一些,但是我在家里奢侈惯了,对那里的艰苦生活很排斥。”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但是我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他笑了笑,问我:“大二八,解放球鞋你知道吗?”

“恩。”我又点点头,老实说道:“大二八我小时候在乡下见过,都是很老的东西了。”

“是啊,可是在那时候能有一辆大二八已经是奢侈品了。”他并没有看着我,眼睛盯着我身后的椅子,陷入回忆:“家里从北京给我运生活用品,捎带着还有一辆大二八,部队里管的严,平时没机会骑,我就在每月休假那天骑上大二八满大街溜达。那时候傻乎乎的,还觉得自己特有型,碰上漂亮小姑娘还得意地吹口哨。”

他呵呵一笑,又说:“不过也就是这样碰上她的。”

“她?一个女孩吗?”我想。

“那天下着雨,我一手扶车把一手打伞在路上闲逛,路过电厂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女孩被一辆自行车撞了一个趔趄,手里提的几盒盒饭掉了一地,我就过去帮忙,我们就这么认识的。”他说。

很老套的桥段,不过也许到了重点,我正安静地听他往下说,他却不说了。

“然后呢?怎么不说了?”我疑惑地看向他。

格子衬衫端起保温杯喝水,杯子挡住他的半边脸,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他闷闷的声音好像从杯子里传出来。

他说:“然后我们恋爱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我一时接受不了,就像在读一本小说,序章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正准备看更加精彩的正文时,翻开下一页竟然以一句话结束了!

格子衬衫放下杯子,爽朗一笑:“唉!我是想,我这把年纪的人,和你一个年轻小伙讲这些,实在是……汗颜!哈哈!”

他这一笑,我也从沉闷中挣脱出来,咧起嘴轻笑道:“每个人都有年轻的时候。”

格子衬衫笑的更加开怀。

“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你又怎么离开拉萨的?”我急切地问。

“后来……其实没有后来。那天之后我知道她在电厂上班,每月休假我都到电厂去找她,那时候没有公园没有游乐场的,我就骑车带她在路上闲逛,逛得多了,聊得投机,感情越来越好。每次去找她我就把家里带来的东西给她捎去。可是她一次也没要。”格子衬衫脸上露出既无奈又了然的神色,很矛盾。

我不能理解这种矛盾,所以听他继续往下说。

“她是个很高傲的女孩。”格子衬衫微微一笑,“也很倔强。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有一段时间部队安排我们连到电厂去帮工。电厂的条件更艰苦,你根本想象不到。”

“当时有个民谣:‘电厂点蜡烛,煤矿烧牛粪。’”他说。

“这么说我就想象得到了。”我笑了笑,捶捶发木的肩膀,坐了一天的车,很疲累,但丝毫不减和他谈话的兴致。

格子衬衫也扭动身子,将一条腿折起来脚蹬在椅子上,继续说道:“在电厂里每天工作将近十个小时,虽然苦,但总算和她能天天见面。”

冉冉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如果能和冉冉天天见面,我想,只怕连药都会变成甜的。

我以为格子衬衫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的神色很淡,淡地看不出情绪起伏,他继续说:“只有近距离接触时两个人的矛盾才会凸显出来。她是个藏族姑娘,身上带着藏式的高傲和狂野。她喜欢藏族的历史,她和我聊赞普松赞干布如何带领他雄劲彪悍地骑兵气势磅礴地踏上吉雪沃塘,聊吉雪河的改道,聊文成公主,聊拉萨城的建立。”

格子衬衫垂下头,让身体完全放松,我感觉到他无力的情绪,一种明知问题所在又不能逃避不能解决的无力。

他抬起脸,问我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我微一怔,正不知道如何回答。

格子衬衫叹了口气,原来他并不是在问我,也不需要我回答,他继续讲下去:“我当时对藏区的了解仅仅是按例份发的几斤萝卜白菜,还有那些不到三层的木头水泥房子。她说的那些东西我听不懂,但是我仍然很耐心地听她讲,因为他是我喜欢的女孩。”

这种感觉我体会的到,就像冉冉电话里讲的象征希望和幸福的格桑花,还有孩子们的欢笑,我虽然不能体会,但我喜欢听。

我的思绪还没有从冉冉身上抽离,格子衬衫已经开始继续讲他的故事,他说:“从认识她开始,我才算真正进入了藏区。我学会了观察生活,从观察中去探索她们神秘悠远的文化。那时的我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他又一次伸手指着窗外的天空让我看,说道:“就好比站在这样的天空下的感觉。”

夜幕悄悄的降临在这个浪漫的高原小城,如果寻找一种颜色命名藏区,可以是高原天空无限的蔚蓝,可以是德格印经院一层一层的白,也可以是随处可见的高原红;然而想要寻找一种味道命名藏区,那只能是无处不在的藏香了,它轻轻环绕着寺庙与人家,人们每天点燃,轻烟直上,连接着雪域与天堂。

藏香,是藏区民间日用中不可缺少的,人们用它朝佛、驱邪。佛经上说,一色一香无非中道,意思是说若心中精诚,焚香供佛,和用心香供佛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佛祖,便依靠这无定形,有诚意的烟雾,与尘世结成了隐约的联系。

高原的夜晚来得特别早。窗外,是一座座大山,山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层层叠叠的云幕将落日掩在身后,唯留下淡淡地鹅黄光晕。像一幅囊括天地的淡彩水墨画。

云幕滚滚下远山如黛,好似沉睡的远古上神,神秘庄严。

我站起来,头向外伸想更贴近窗外,身子却不自觉向后退,我越是痴迷地去看越是打心眼里畏惧。

格子衬衫也看着窗外,感叹道:“它能让你觉得自己像蝼蚁一样微不足道。”

我没有听出来他说的是这窗外的景色,还是他当时贴近的藏族文化,但是我特别想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不止是自己,我觉得在它面前任何生命都显得渺小,但它又像是最活生生的生命体,它拥有一切生命所拥有的美好——吸引你就像火苗吸引飞蛾一样。”我说。

“看来你已经开始和它对话了。”格子衬衫微笑着说。

我笑笑,只当他是调侃我,轻轻坐下来等着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格子衬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转回最初的话题,说:“当时的我越是贴近这种文化,越是被它吸引。我开始体会到我喜欢的姑娘为什么会如此执着地为她的家乡着迷,她执着的精神也感染了我。那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保罗·萨缪尔森的《经济学》,保罗七零年获得诺贝尔奖,财经报纸上经常出现有关他的文章,我为他着迷。”

我听的痴迷,他讲的这些我完全不懂。从康定到八美的路上,辽阔壮美的湿地草原风光绵延不绝。在宽敞的公路上,你总能看到骑着摩托车的藏民从你窗前呼啸而过,他们用围巾裹着,只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天地间,任他独行。

“她对理想的执着精神感染了我,却体现在完全不同的领域,她的理想本身就是挚爱她的故乡,而我的理想在她看来是完全物质化的,庸俗现实的可怕。”格子衬衫继续说道。

我虽然听得不算太懂,但是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个藏族姑娘的思想很单纯。”我说,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似乎没有立场去评价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人。

格子衬衫并不在意我的贸然,他点点头,补充道:“她活在自己理想中的世界。我融不进去。”

我听的有些伤感,心里害怕后面发生的事情,但是我又执着地想确定答案,我问道:“后来你们分手了?”

格子衬衫点点头,他依旧抱着腿坐着,却散发出沉寂的气息,万事了结之后的沉寂。

他原本静静地坐着,不带任何神色,突然一笑,说:“你知道她后来怎么和我说的吗?”

他总是喜欢提出这样的疑问,唤起我的注意力,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她说啊,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看我脚踩大二八的样子活像一个土暴发户,说我就是镶了金牙也掩盖不了内力的痞气。”

他顿了顿叹一口气,又说:“可是她说当我扔了自行车上前帮忙的时候就已经被我吸引了。他喜欢我毫不掩饰的热情和善良。”

我看到格子衬衫的表情有些模糊,看不透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后来你们……”我不知道怎么说,又一次笨拙地提到后来。

“就像之前说的,我们没有后来,我们分手了,我也复员回到北京,之后又到绵阳。”格子衬衫静静地陈述道。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会如此执着地往下问,原来我是希望听到他说一个相反的答案,比如——他们成家了,或者,格子衬衫并没有离开拉萨,但是显然我的希望是完全不可能的。

隐约觉得这个故事在某些地方撼动了我,但我又迷茫的把握不住重点。

故事讲到这里,格子衬衫松了一口气,眼皮阖起一半,但是精神很好,他又说:“其实,她爱我,至少当时是爱的,我也爱她,也许现在仍然爱着,但是到了我这种年纪,这种爱已经不是一段感情,也不是一个人,只剩下一种心情。就像藏在被现实磨黑的心底里的一点亮光,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幸福。”

“这么说,你们没有在一起是因为感情和理想不合。”我试探地说。

格子衬衫听到我的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算是,也算不是。”

我不解地看着他。

“可以说是因为感情和理想不合而分手,也可以说是现实状态与理想状态不符。我们相爱想在一起,这是理想状态;但我们各自追求不同,无法融合,这便是现实状态。”他说。

“为什么不能把现实状态和理想状态完美的糅合起来,或者说是在感情与理想之间找一个契合点?”我不假思索地问,因为我想到了冉冉。

格子衬衫定定地看着我摇摇头,“如果爱的不那么深刻,或者对于理想不那么执着也许有这种可能,但是不管是她还是我,都没有做到。我们受的感染太深,谁都不愿意妥协。”

被他的眼光注视的很不自在,让我觉得恐慌,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慌。我想结束这个话题。

“说到北京,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他也是北京人。”我说。

“同学?”格子衬衫迅速地从自己低沉的思绪中抽回,问道。

我点点头,轻松地说道:“他叫赵飞,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关系很好。他常常说起北京。”

说到北京,格子衬衫又恢复了原本的豪爽,畅怀一笑,感叹到:“我已经很久没回北京了,等什么时候有时间一定要回去看看。如果说拉萨给了我追求理想的力量,那么北京才是我理想的本源。”

我们终于又回到轻松的谈话气氛里。

“也许这次去川藏,它也会给我追求理想的力量。”我笑着说。

“会的!”格子衬衫笃定地回答我。

“也……”我刚说了一个字,突然觉得不合时宜,硬生生卡住了。

格子衬衫了然一笑,温和地接着我的话说:“也希望它能给你一份完美的爱情!”

我脸上烫的厉害,又找不出话辩驳,事实上我确实是想这么说的。

夜幕降下,窗外影子斑驳。火车的隆隆声越来越缓,突然嘎吱停下。

窗外出现几盏暗淡明灭的路灯。火车停的地方是个不知名的小站。

格子衬衫看了看窗外,说:“我到站了!”

“恩?”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站起身去拿行李架上的包裹,一边对我说:“小伙子,跟你聊的很开心,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峰。”我说。

格子衬衫走的匆忙,我一直在怔愣中没有回过神,也忘记问他的名字,想想也不过是个过客,就像很多人一样,在你的生命旅途上来了又走,兜兜转转。

大巴翻过折多山,路况越来越不好,颠簸得让人昏昏欲睡。好在窗外的高原美景让人留恋往返,远方的雪山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晶莹透亮,塔公草原上随处可见的格桑花幸福的开放着。阳光照在脸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闭上了眼睛。

大巴又缓缓前行,车里空了不少,我扭头看着窗外的黑暗,仿佛此时是昨晚的情景重现,但我的心情却轻松许多。

沿途的风光很美,那一片茫茫的绿色在蓝天的衬托下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只是我已经失去了欣赏风景的心情,我感到自己的胃在强烈的颠簸下开始抗议,终于忍不住了,哇哇的吐了出来。车在山间穿梭,昏昏欲睡的我闭上了眼睛。梦里,我见到了冉冉。梦很长,但当我醒来后却又什么也不记得了。草原上吹起了大风,将一簇簇强壮的青草卷起,美丽的格桑花在风中摇曳。到达甘孜县,已经是下午六点了。我第一次坐这么久的汽车,感到全身快要散架,走路都没有了力气。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冉冉,我的心忍不住雀跃,在昏暗沉闷的车里,我像个脱离尘世的异类,欣喜,躁动。

每次要见到冉冉之前我都会有这种感觉。

记得高三那年暑假临近结束的时候,赵飞约我和冉冉出去吃饭,当时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冉冉,我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心情,既高兴又紧张。我期待见到冉冉,又紧张地害怕见到她。

约在街边的小餐馆里。那天冉冉来的很晚,我不时地向门外张望,又怕被赵飞察觉,我像做贼一样偷偷用余光往门外瞄。

偶尔和赵飞的视线对上,我尴尬的不知所措,就讪讪地笑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口中嗔怪道:“冉冉在忙什么呢!朋友都不顾了!”

再一次抬头时刚巧从玻璃窗外捕捉到冉冉快步向这边走的身影,我迅速地埋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心里却乐开了花。

冉冉进来之后一个劲地道歉,解释迟到的原因。原来她利用暑假到孤儿院做义工,刚巧那天晚上有个心脏病的孩子伤寒发热,她不放心,直等到热度退下去才匆忙赶过来。

那时正值盛夏,冉冉一路匆忙跑过来,面颊沁出细汗,粘着额角几缕细发。我着迷地看着那几缕发丝,心里忐忑不安害怕被冉冉察觉,却又忍不住欣喜。

冉冉神色有些疲累,但是精神很好。赵飞说了句什么,逗得冉冉咯咯笑起来。

赵飞开朗健谈,冉冉涉猎广对问题见解独到,他们两个很能聊得来。我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我羡慕能和冉冉侃侃而谈的赵飞,却也享受着倾听的乐趣。

心思细腻的冉冉不时地引我加入谈话,我感激她的体贴,这让我觉得在她心里挂念着我,也让我更喜欢她。

那天冉冉说的最多的就是她照顾的心脏病儿童。

这个孩子生下来就被抛弃在医院,先天性心脏病,医生断定活不过五岁,后来就被送到冉冉所在的这家孤儿院。

冉冉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忧郁,我的心也跟着忧郁起来。

冉冉说,这个孩子原本身体就弱,又赶上发烧,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样子让她心疼。

我也觉得心疼,但是我想我没有冉冉疼的那么彻底。

赵飞说先天性心脏病会有紫绀的症状,严重的活动时还会呼吸困难。然后他们又聊到心脏病上去。赵飞总是有能力让气氛调解,而我只要一看到冉冉多半就无心思考别的事情了。

冉冉喜欢孩子,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冉冉会到川藏支教。

四周的旅客们都已沉沉睡去,我仍旧毫无睡意。

我以欣喜期待的心情迎接我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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