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嘛,希望能有几本药学的书看看,基础的就不用了。”
赵象山那双肥墩墩的手掌一拍,笑道:“这个容易,过几天你就等着汗牛充栋吧。对了,你识字吗?喔,识。那就更简单了。”
“至于第二个,希望能在您这儿挂个职,随别个打杂的就行,主要是以后要是有个万一,还能在您这里混口饭吃。”
赵象山点头,吩咐了一声,后面的人端来纸墨,赵象山立即修书一封,递个陆晨,叮嘱道:“你持着这封信到我府上,自然有人给你分配工作。这也不难,那第三个要求呢?”
陆晨小心翼翼道:“说第三个要求前,能先问问您来这儿当县令前是哪儿的吗?”
赵象山犹豫了一下道:“在皇城里呆过一阵子,就被外派到这里来了。详细得请恕我不能多说。”
陆晨道:“应该的,应该的。我就想要问问您有没有听过一个叫秦煌的地方?”
如果说陆晨唯一好奇的事情,就是老乞丐的身世,他和老乞丐呆了这么多年也没从这个顽固的老头嘴里套出什么东西来,只晓得他是从秦煌城过来的。询问村民们,人家也是道听途说,真实性都有待考证做不得数。奇怪的是,在听到这个看起来极为正常的问题后,赵象山的脸上的表情却有了微妙的变化。至于怎么个微妙,陆晨说不清楚,只觉得和刚才平易近人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旁边村长的脸上也有些不自然,不过更多的还是好奇。
赵象山看着陆晨,竟然说道:“能换一个吗?什么都行。”
陆晨坚决地摇头:“不行,就这个。”他看赵象山的神情哪里还能感觉不出此中必有蹊跷。不过陆晨也不确定此人真会回答,清水村不只他一个,如果这时这位赵县令拍拍屁股走人去找别人,陆晨也没有任何办法。
赵象山叹气,还是回答道:“实话说,秦煌就是十几年后的当下也是个极为禁忌的名词,如果不是风头已经过去,我万万也不敢提啊。此地与安阳相隔千万里,小伙子怎么想要问起这个?”
陆晨眼前又浮现出老乞丐一边骂一边教他辨识药草的情景,有些伤感道:“是替一位故人问的,他就来自那儿好多年也没回去过,如果有机会我想到那地方去看看。”
赵象山摇了摇头,道:“不用去了,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没有活人。十六年前,秦煌城一夜间化作修罗地,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里面。”
听到修罗二字,陆晨脱口而出:“阿修罗?”
赵象山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道:“小伙子知道还挺多。不过,这事儿我一个小官也不算怎么清楚。劝你听过算过,能别提就别提,说出去对你没好处。”
事实上,陆晨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他看不穿这位赵象山的心思,可是有八九是被这位县令给惦记上了。就他这身份,就是知道当今皇上有多少个小老婆,都叫什么名儿,也没有这句“阿修罗”来的惹人注目。
他不是笨蛋,眼前的胖子能爬到皇城的高位上去,还能毫发无伤的出来,不说心机,就说眼光吧,就肯定比一般人强太多,更别说看他这么个生活在山里的乡巴佬。此刻他心中有鬼,说不准在官老爷子的火眼金睛下,那是剥了衣服一样的干净。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句话对官与民也是一样适用滴。陆晨可没有什么与官斗其乐不穷的叛逆精神,为了表明自己的无辜清白,索性说道:“不怕您说,这词是我在上山采药时遇到的一位道士和我说的,不过后来那道士“嗖”的就不见了,我当时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呢。”
赵象山表情不变,仍旧是那种亲近又不算特别庄重的样子,笑道:“山中自古都有奇人隐士,也没什么稀奇。”
他又道“小伙子还有什么要求吗?”
陆晨见赵象山没什么大反应,松了口气,心思忽然拐到了别处,小声问:“县官老爷,有件事不知该不该问,您明明带波人来便能平了咱们村,为啥还要挨家挨户的让我们提要求这么麻烦呢?”
赵象山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道:“小伙子还有蛮有慧根的,这里面涉及的道理复杂,如果小伙子真有心,等到坐到了这个位置可以向我来讨教讨教。”他当然不会给出答案,至少不会对陆晨明说。
“还有吗?”
陆晨想了想,用更小的声音说:“大人您今天一来,我这大半天的生意……您看?”
赵象山笑骂了一声,从怀中扔出一点碎银子,对着身后的人道:“走了走了,这小子太得寸进尺,这点药你就自己留着治肚子疼吧。”
陆晨拿在手上一数,正好够买下全部的药。心中惊讶,想不到这个胖子县官也是心细之人。
直到村长和轿子上的赵象山彻底消失在其视野里,陆晨才撇了撇嘴角,开始低头收拾东西。不知明天还是后天,就该村里人集体按手印去了。
他将药罐装回包袱中,背着向回走去。不过并不是回家,而是拐进了一条不引人注目的小沟里。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地形猝然开阔起来,在与石壁交界的地方形成一个大约方圆一丈的空地。在那里竖着一个墓碑,周围没有杂草丛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里埋着一位故人。
陆晨坐在墓碑旁,自言自语起来:
“老爷子啊,您在地下躺了这么多年,还挺舒服的吧。”
“不是我说啊,村里人过逝都是随便找个坟头埋了,或者干脆找个地方抛尸,任由野兽禽鸟吃干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样多好?”
“您呢,偏要住大棺材,还要竖墓碑。每年还念叨着小辈祭扫,鲜花。都去了另外世界这么多年还给这儿的小辈添麻烦,真是的。”
他从腰间取出一个难看的酒囊,酒囊上表皮的颜色已经完全褪去,又不知从哪里染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杂色上去,尽管洗了许多遍,仍然看起来很恶心。陆晨打开瓶塞,一股劣质酒的刺鼻味道扑鼻而来。他没有犹豫,直接将酒洒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罢了罢了,您口味重,这酒我是永远喝不惯的,索性就全给您喝吧。”
“这酒虽然差些,却有一个极好的名儿,叫醉生梦死。别说,还真挺符合老爷子你的。”
“睡吧睡吧,人间多少烦心事。还是一睡不起来的好,您老折腾一辈子,就好生休息,别再这个世界与我们所认知的位面一样,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毫无疑问,该有四季的地方依然有着四季。当你仰望浩瀚天空,你也可以看到皓月,目睹星辰。当然,最有可能还是被赤日亮瞎了眼。
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着大气,人类依旧需要不停做着呼与吸的动作来保持身体机能;需要饮水来保持血液循环;需要果腹来来承担劳作;需要男女结合来诞下子嗣。
因此,伦理纲常,世俗规矩也都有了立足的理由,大摇大摆在这个位面站稳了脚跟。
这个世界也有些不同的地方。简单来说,大气中多出了名为天地灵气的特殊气体,是的,只是特殊的气体而已。他们就飘荡在我们身边,时浓时淡,他们随着氧气吸入,伴着二氧化碳排出,对日常生活毫无影响。只有用特殊的法门才能够将天地灵气纳为几身,转换成生命的能量。如果硬要举例子的话,普通的老百姓就是吃番茄,而后者则是给自己打番茄素。
当然的,天地间也不只有人类一种生灵。其中有带智慧的,也有完全依靠本能的,将这一方世界撑得热热闹闹,世界也因为他们从未消停过。
简而言之,亿万生灵,无尽杀戮。
很奇怪的是,人类这种没有利爪和强壮身躯的生物,依然占据着这个世界的主场。他们将苍天大树砍倒,又在原地种上小树苗来满足心理上的安慰。人类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在尘世中肆意妄为,又得不到丝毫的惩罚。而只有在他们做得太过火的时候,这一方天地中的其他生灵,才会从浓雾中深处爪子,让已经被世人遗忘的记忆重新苏醒过来。
十年的时光,在天地的洪流中,实在显得太过寒酸了些。
天空中薄薄的灰云不断地变幻着,露出了一片极美丽的蓝天。阳光毫无保留的倾泻而下,照在这片与大山连接的地方。
在正午照射下来的瞬间,陆晨将头上的斗笠又往下按了一公分。
这顶竹叶棕丝制成的旧斗笠从爷爷那时就带着过来,如今竹叶分岔,中心处本应该尖上去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早已成了不能遮雨,只能遮一部分阳光的烂货。在老人故去后理所当然继承给了陆晨,陆晨性子疲懒,索性留着,等到下大雨时才换另一顶。这样的好处是那一顶新斗笠就显得特别耐磨。
老乞丐十三年前来的时候,在村子里做采药的活儿。现在陆晨也成为村里唯一的药店老板——所谓药店不过是像卖咸鱼的那种摆摊位,兼采药与卖药的伙计为一身,与隔壁的大小王神医狼狈为奸。
这一天,清水村迎来了真正的大人物,有些身份的人都去镇外迎接——说是迎接也不过是走上二十分钟的路,从村南走到村北。而没资格去的人,则在兴奋地谈论着这位大人物,耐心等着亲戚或者邻居回来开茶话会。
而陆晨,明显属于后者。
随着阳光的直射,气温也节节攀升。陆晨全身都被晒得懒洋洋的,见上午没人过来光顾,打着哈欠准备收摊回去睡个午觉,下午再考虑出来。其实都是一个村子里得人哪里有着光顾一说?平时大家邻里邻外,有困难吱一声就行,今日拿你的药,明日做屠夫的送你斤肉,做猎人的送你张兽皮,做樵夫的送你捆柴,大家平时以物易物,反倒没这么多麻烦。
就在此时,听见有人吆喝道:“小晨,先别急着走咯,大人要见你。”
“大人”这一个词让陆晨正快速装药盒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少年就听到一系列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与重物落地的声音。显然那位大人已经到了。
他笑着与喊住他的朋友聊道:“村长,什么风能把您给吹来?”手上速度不变,却是将刚刚已经装回包袱中的药罐子重新向外摆。
村长套着一件浅灰色的粗麻布衣,比起他们这群生活在大山里得居民难得有些富贵的虚胖,实际年龄不到花甲,看起来已经到了古稀,花白的胡须与白发乱乱糟糟地在脸上各占半边天,几乎连在了一块。
村长笑着回应他道:“带着‘大人’在村子里逛逛呢,也没啥事。正好大人对你那药铺子有些兴趣,就带他过来,你也正好能见见世面。”
陆晨的目光绕过村长,停留在了他后面轿子上。这是一个由两根长木一张藤椅制成的轿子,也许是为了应付山地,所以没有过多的修饰。轿子由四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扛着,四人身上都穿着同一样式的黑色锦衣,在他们的左胸口处印着一个繁复花纹的图案,不知道代表什么。陆晨注意到在放轿子时,轿子是水平落地没有丝毫斜角,四人同时发力,双臂更没有丝毫抖动,显然受过训练。
这时从轿子上走下来一人,大腹便便,一眼就可以看出有富贵相,穿着件满是铜钱图案的绸衫,看起来就像是乡间最常见的土财主。左手一串佛珠放在手上,不停地往下拨弄。
那胖子对手下的人道了声:“行了。”
四个大汉这才敢把手离开扶柄,不过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身后等待,没有跟上去。
那胖子走过来拍了拍村长肩膀,显得和他极为熟络,就像寻常聊天一样的说道:“正聊着呢?”
村长笑了笑道:“也没聊上几句,就说了大人你要来的事儿。”
那人的目光看向陆晨,道:“姓赵名象山。小伙子贵姓?”
陆晨心中一乐,这人还挺直白,也道:“免贵,姓陆名晨,晨曦的晨。村长你也不介绍介绍这位?”
村长忙道:“这位是安阳县县令,近日才接管安阳,到我们这里来视察的。”
听到县令二字,陆晨免不了眼角一跳。因为这让他联想到了一个名字——皇帝。九州之下莫非王土。不知什么时候,一股势力迅速崛起用绝对的武力打破了民族、国界、信仰这一切隔阂,普天之下的百姓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沦为了臣民。大大小小的地方被用“县”或者“郡”分隔开来,共同支撑起了一个王朝。
清水村地处河南安阳一带,自然也是属于这位县令的管辖范围。只不过不知道是清水村的地理位置太过偏僻还是因为这地方本身就无利可图,不管是朝廷或者地方都下意识无视了这样一块不起眼的小地方。清水村就像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既无政令烦扰,也没有猛虎刻税。当然相对的,村子比起外界也闭塞落后不少。
就像是熊孩子在外面野惯了,忽然被关进了书斋里强迫读圣贤书,心中自然不会高兴。陆晨现在也生出了类似的情绪,一时望着眼前肥硕的脸不知怎么接话。他目光瞧着村长见其脸上乐呵呵的,丝毫没有一点不乐意,觉得有些奇怪。
赵象山把陆晨的表情尽收眼底,神态上愈发的亲切起来,温和道:“小伙子是做采药生意的?”
陆晨指了指面前的瓶瓶罐罐,笑着道:“生意算不上,这些年头大家挺照顾我,我也得保证至少村里有人闹肚子有药吃不是?”
赵象山赞了一声:“小伙子还挺懂感恩。可惜如今世态炎凉,像你这样的年青人可是已经不剩几个了,几乎要绝了种。”
陆晨文绉绉来了句:“大人你谬赞了。”
不料那赵象山一摆手:“别。你我可没有这层关系,至少现在还没有。用不着这么称呼。”他顿了顿才说道:“我也和你直说了,这次来主要是让你们清水村向当今皇上称臣,皇上不允许在他的疆域内有一块不听他命令的地方。嘿,你也知道碰到这种事,我们做臣子的也就只能听命行事,没别的办法。所以你如果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会尽力满足你。只要待会你在纸上按个手印,承认大周朝对你们清水村的管辖权力就行。”
陆晨苦笑道:“我有选择不按吗?”
赵象山笑道:“也没有强迫,小伙子你真不想按也就不按,没什么大事。不过只要超过了半数的人按了手印,这地儿就能挂上皇上的名了。我待会还有几户人家要跑,现在看来希望还挺大。”
赵象山说得挺实诚,陆晨有些心动,不禁看向旁边的村长,村长知道他眼神里询问的是什么,笑嘻嘻道:“也没什么大事,就让县令大人把我那宝贝女儿弄进私塾里面念书,在附近的小城里搞了间房子住。你知道山里面的人下趟山都不容易,在城里读个书更是难上加难。”
得,语气上还挺感谢赵县令的。
陆晨又问:“那王神医他家呢?”
村长道:“他们想在城里开了个医馆,于是要了城里的经营权。他们家小崽子下山经营,怕自己难挑大梁,又问县令大人要了几个伙计去帮忙。”
陆晨发现这些要求都不高,不过如果没赵象山的关系又都办不成。
客观来说,人这种生物凡是与世隔绝久了,难免的心思浮动,往往对外界充满不切实际的美好向往。虽然不愿有外力破坏自己的平静生活,但好奇心思一泛滥,不免想往外面走走。陆晨年少气盛,说没这心思肯定是假。
他盯着赵象山道:“什么要求都能提?您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赵象山堆起憨厚的肥肉,无奈道:“我也不能帮你把月亮摘下来吧。不过,你们这儿人朴实,没这么多弯弯,我还算放心的。”
这番说辞还挺让陆晨满意的。不过他在村中活了十三年,一向是胸无大志,只盼着把小日子过好,最多躺在木板硬床上想想明天能采着什么药。一时间让他提要求还真是有些难为他。这也是因为村里物质简陋,但基本生存还是能保证,这种情况下人的物质欲望膨胀地就比较缓慢。
陆晨想了好一会,才说:“我有三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