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在睡足吃饱以后,张海清把酒瓶拿去洗了,然后她便去了图书馆。在走上图书馆楼梯的时候,她感到特别光荣,就像是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一样,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神圣的光芒,原来她可以在人群中这么渺小,却又这么伟大。
张海清来到空荡荡的图书馆里,只有一个挺老的阿姨坐在那儿,正在看一本小说,她悠然地抬了一下头,神态美妙极了。张海清坐在最后面的位置上,拿了一本华兹华斯的诗集,她看那篇著名的《她住在没人到的幽径》。她又翻看了一本漫画,不想看得爱不释手,之前她还没抱什么希望会多有趣的。图书馆来了个老爷爷,他坐在最前面的位置读报,他们面面相觑,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做卷子的高中生。她看完漫画,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等她醒来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这儿是哪,感觉自己已经抽离了现实,来到一个理想的地方,这种美梦初醒的感觉真好。人要是没做过梦就太可惜了,她想。
今天的太阳依然没有出来。从图书馆出来,她走去了海边,那被震惊的感觉还留在她的心里,她再一次看到了比想象中还要宽广的大海,那海风一下一下直拂着心胸,让她感到世界是如此辽阔。这世界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忧心,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去烦恼,在理想的生活里,她有将一切看开的本事,她相信了乐观和勇气。她想,虽然世界上没有最幸福的人,但是她真的是一个幸福的人,她以她的方式获得快乐,即使她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可是付出的爱却是那样深沉,这就是真正的信仰,是融入每一件小事里面的。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感觉到自己能看懂一点大海的秘密了。
第二天,他们打算把收来的酒瓶卖掉,以庆祝他们的收获。这可是个大工程,按一车放15箱的标准,他们也得来回6趟,一天的时间估计就差不多完了。
他们找不到更大的车子了,要说放在吴宇的汽车里,那更不抵事。把酒瓶腾到纸箱里倒只用了一会儿的工夫,它们被堆在饭桌的旁边,封上顶层盖。张海清想只有当那些回收废品的人打开盖子时,他们才能看到里面的酒瓶有多干净,然后他们会发现他们送来的每一箱都是那样干净,到时候他们一定会纳闷的。
吴宇换上了他那件橙色的衬衫,看起来真是阳光,他粗肥的脸上透着一层光亮,气色也非常好。他还是那样随便地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搭在横杠上,好像怎样舒服就怎样坐着。其实这姿态一点也不丑,那些丑的姿态不是指这种姿态,张海清想,大家都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陆续把酒瓶搬了出去,放在门口的三轮车上。街道上的人好像都知道了他们在收酒瓶,他们走过三轮车旁边,笑嘻嘻地说:“收了这么多了呀,发财了。”
“发财了。”吴宇向他们回道。
“今天是要去卖了吗?”后来,一个经过的大婶盯着他们,站在三轮车跟前对他们说道。
张海清吃力地把酒瓶堆上去,那一脸虚弱的大婶露着卑微的笑对她说:“是不是很重,现在的小姑娘,都干起这种活来了。”
张海清没有理她,继续转身回到房子里去了,她搞不清楚大婶说的是什么意思,“都干起这种活来了……”她好像还有后半句没说出来,是要夸她真了不起呢,还是要说真不容易?
她倒有一点了解那个大婶的故事,她丈夫是个渔夫,每天清晨都会去港口,她呢,就会4点起来给他做好早饭和午饭。他们家有个10岁的男孩,他去上学后,大婶就一个人待在家,有时候她也去打打牌。
他们把第一车运了过去,今天他们就像两个搬运工一样。张海清心里有点激动,她说不上是因为他们将这些琳琅满目的酒瓶拖了出来,还是因为将要收到那一笔用他们的劳动换来的钱。她不知道吴宇有没有这种激动,在车子的奔驰中,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心跳的感觉。
他们把箱子卸在回收站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吴宇对那老板娘说道:“我们还得跑几趟,你等下一起给我们钱吧。”
吴宇穿着那件橙色的衬衫站在那对老板娘说道,张海清觉得他神气极了。
“好的,等下一起结。”老板娘说。她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头上并没有搭着那块毛巾了,露出了她乌黑的长头发,那头发可比她不注重保养的脸漂亮多了。
他们开着车离开了那儿,张海清想象那堆堆得高高的酒瓶,他们会怎样将它们拿下来,难道是在下面抽出几个,然后让它们轰倒下来吗,这样真是有意思哩。除了那种方法她想不到别的方法,她想总不至于去找一个长梯子吧。
他们往返于这条道路上,有时候感觉它已经分外熟悉了,有时候却突然感觉陌生了起来,因为当你去注意那些树时,注意开在田野里的那些蓝色的小花时,还有在通往大路时流过的一条小溪流时,你便又发现其实你并不熟悉那里。张海清又想起了那些在自己家乡的老人,突然间,对他们由原来的厌倦变得欣赏起来,在他们的眼里,肯定也洞若观火地看到很多别人觉察不到的东西,他们肯定看到了更多自然蔓延、热爱之处,他们在家乡是不是发现了处处都有爱?
上午的时候他们来回了四趟,便在家吃饭,午休了一会儿。虽然青岛的夏天并不热,但中午的太阳也是非常强烈的。张海清在吊床上躺了一会儿,晃悠悠的吊床迎来了她午后的梦乡,仿佛沉沉地感受到什么温馨的力量来了一样,不断地让她全身放松、屏住呼吸,不断地收拢着这个世界向她传达的信息,直到全装进她的心里。
下午他们把最后两趟赶完了,箱子高高地砌在了回收站里,那个像是女人弟弟的男人在旁边看着,他刚刚到,一副对他们置之不理的状态。老板娘给他们算了一下钱,然后她说道:“就拿个整数吧,504块钱。”
“来,你点点。”她将钞票交到了吴宇手里。
吴宇高高兴兴地接过这一笔钱,张海清看着他将它们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怎么都一天给送来了?”
“对啊,我们一直存着。”
“那样多费事,一有马上送来就行了。”
当他们走的时候,她把他们送到大门口,然后对吴宇说道:“谢谢。”
张海清从没见老板娘这么热情过,还从嘴里既刻意又带着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上次她对他们还是那么随意,好像在那笔买卖里她并没有赚他们钱一样。
“不用,我们走了。”吴宇对她说。
当他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娘正背对着他们。张海清看到那个男人,他懒散地坐在那里。张海清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她看着这个小小的废品回收站里的男人,这个世界上,你认为已经是非常卑微的职业,它的底下还有一层从业人员,他依然能完好地生活。人类的生存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当你没有遇到的时候,你永远意识不到。
她很感谢吴宇,因为他分了102块钱给她。其实张海清并没想到她能分到钱,因为她对吴宇说过,收入全归他所有。于是她趁着还没有吃晚饭,去镇上的那个超市走了一趟,在那里,有比较多的选择可以让她吃想吃的东西。张海清还认得那个收银员,她应该被很多人认识,她能记住的却很少。张海清在货架之间徘徊,她现在有足够的钱,那些她想搬回家去的零食,现在一一陈列在她面前,漂亮的包装让食物本身更可爱起来。她心满意足地在里面走着,可是她却感觉什么也不需要,她需要什么呢?最终她选了一块巧克力,这就足够了。她没有存钱的习惯,但是除去这7块钱的巧克力钱外,剩下的95块钱她不知道怎么花,这多出来的一大笔钱使她忧愁。
她含着这块巧克力回到了家。
“哈哈,今天的电视节目太搞笑了。”张海清吃饭的时候说,“为什么你不来看。”
“讲的是什么?”
“讲一头野猪跑进镇上去了,现场录像呢,人们用绳子套住它的嘴,可还是被它逃脱开了。你不看,太搞笑了,我讲不好。”
“它朝着那些人冲去,人们躲到遮板后,这过程太有趣了,笑翻人了。”张海清夹着饭又笑起来。
“它怎么会跑到镇上去呢?”
“我不知道啊,报道节目的人没有说。”
“它冲来冲去的,当时很多人围观。最后还是用了麻醉枪,然后把它扛回野外去了。”张海清继续说道。
“没伤着人吧?”吴宇问。
“没有。”张海清摇着头说,“没有。”
“那还好。”
“是一头小野猪。”张海清解释说。
“你知道黄山有一种猴子,会摘人的帽子吗?”
“不知道,是吗?”
“是呀,只要你路过它身边,它向你要食物,你不给它,它就会摘掉你的帽子。”
“那它摘掉人的帽子,会不会爬到很高的树上去?”
吴宇笑了笑说:“也许你去了,它会的。”
张海清扑哧笑了起来,说:“你太坏了……太过分了,哈哈……”
“还有,我也听过有一种蛇,它总会缠在树上突然冒出来吓人,它就是单纯为了吓人,其实什么也不干……”张海清说。
“是吗,还有这种蛇?”
“我骗你的。”张海清得意地说。
他们吃过饭后,便各回房间去了。张海清一边放音乐,一边玩游戏,天气凉爽,漫不经心的游戏也让她的生活变得休闲起来。时间慢慢过去,空荡荡的房屋里摆着一张床,床上的枕头和毯子都已整理好摆放在吊床上,窗户打开着,外面安安静静。
张海清正一边听音乐一边玩游戏,所有的装扮游戏她都喜欢玩,她只去玩这类免费的游戏,只要它是永久免费的。她设置了一个很大的房屋,从房屋面积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经过她的亲自挑选,这样的游戏总是可以玩很多天,然后只要把它保存到电脑里面就好。张海清沉浸在这样的一门心思中,到了9点多的时候,她的游戏还只进行到一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周围有什么袭过来,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痛苦,嘴唇抽搐了一下,两串硕大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眼泪划过她的脸颊,流到脖颈去,没有任何征兆,她的心受到了严重的挫伤,她感受到的是那么实实在在的悲伤。为了不让人看见,她忍住呜咽,起身把门反锁了,又把音乐的音量调大,做完这些,她才放心再次哭起来。
她感到没人理解她,根本就没有人关心她,连哭泣也只剩下自己,根本就没有人会知道,尽管她对未来是充满信心的。
她想到这些年都在孤独中生活,别人都有朋友,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但是她又不能为了交朋友而放弃自己的倔强和骄傲,那样她便不再是她了,她只能选择孤独。现在,她多想得到很多东西,来弥补这些年来的空虚,她陷入了绝望的边缘,因为在这些年的生活里,她什么也不能看到。
没有人走进过她的世界,就好像她的生命从来没有存在过,这让她感到多么可怕。
吴宇敲了敲门,在音乐的嘈杂中夹杂着张海清的哭声,她没有开门,吴宇试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听到他走了,他的门发出了响声,张海清更加伤心地哭了起来,眼泪横着流向耳际。她终于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拒绝了她,而是她已经拒绝了所有人,现在她反过来,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了,在她伤心的时候,她不让他们靠近。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怎样的转变,为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完全没有准备?她伤心地哭起来,心中的愁苦一层一层地包围着她,这种更加与“爱”无缘的心理双重地打击了她,更大的寂寞和无助笼罩着她。
她记起这两天自己好开心,收酒瓶的这些经历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现实中似乎根本不可能发生这些事。而吴宇,这个她一直认为与自己不是一类的人,现在她对他是那么地充满感激。虽然他不能明白她,可是只要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边,即使什么也不表示,她也觉得充满了温馨,因为她真的太孤独了。
她感到自己就快要掉下悬崖去了,是她努力抓住了一点什么,才能一直待在掉落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