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雅尔哈齐不再荒唐,把心力都用在了朝事上,当然,京中因雅尔哈齐而受难的八旗人等四阿哥一点儿也不同情,八旗风气日糜,早该整顿了,有雅尔哈齐管束也不错,最主要,因为雅尔哈齐的横冲直撞,四阿哥的冷面冷心便不显得那么不尽人情了。
四阿哥也感觉到了弘普私下的一些作为,虽然,他觉得那些没什么用,不过,显然,这孩子因为他母亲受到的威胁,不再整日把心力放在一些野史志怪之上,而是开始注重发展属于自己的力量了,站在一个爱护他的长辈的立场上来讲四阿哥认为那不是坏事,毕竟,弘普八九不离十会是王位继承人,做为继承人自然能力更强会更好一些。可作为皇子,四阿哥又不免会想,皇阿玛打压宗室,这么多年才把皇权集中到一起,弘普将来会不会对皇权形成威胁?四阿哥一点儿不认为自己这个想法杞人忧天,那孩子,脑子太好用了,但凡他认真起来,总是事半功倍,较常人优秀的不是一点两点。
当然,素来与玉儿不睦的郭络罗氏自然不会因为玉儿没动静便把她忘在脑后,因为玉儿的沉寂,又因为探听到了一点儿消息,郭络罗氏开始散布一些谣言,不过,未等四阿哥做什么,老八便又被皇父骂了。四阿哥好笑,这个郭络罗氏为什么总改不了那个臭毛病,以前,她想借玉儿专宠之事转移物议,以期为她不让老八纳侧之事做掩护,现在皇父恶了老八,她又想借玉儿之事作梯,以之作对比,让皇父认为她与老八至少是一对很正常的夫妻吗?
可笑,玉儿昏睡是为了救二哥,最初始的引子便是皇父,难道郭络罗氏想让皇父自罪吗?
皇父便是为了雅尔哈齐失常感到愤怒,对玉儿有了迁怒之心,可再怎么着,玉儿做的,皇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岂会为一些莫须有的事儿便顺了郭络罗氏的心呢,郭络罗氏,还是没把教训记在心里呀,或者说,她嫉恨玉儿,必要除之而后快。
也唯有此时,四阿哥才会庆幸玉儿的身世。所幸,她玛法是开国元老,所幸,她玛法深得帝心,所幸她阿玛和哥哥们都是国家基石,朝堂的重臣忠臣,是能臣干将。
女子要在这个世上活得好,唯有家里的男人们争气。哪有让女人顶门立户之理。
老八和郭络罗氏便不免有些阴盛阳衰之感,郭络罗氏管得太多了,连朝堂的事儿都要插手,那个女人,不怎么安分,总想找机会、找由子把老八重新推入权力中心。
“爷,您今儿不是休沐吗,怎么起这么早?”
“爷要去忠勇郡王府。”
“郡王福晋的身子还没好吗?妾身二哥送来些好药材,您看要不要带些过去。”
四阿哥回头看看披了个厚褂子便起身服侍的年氏,翘了翘唇角:“不用,今儿虽是她的生辰,爷去也不过是为着怕堂弟伤情,陪陪郡王爷罢了。”
年氏打衣柜里拿出一件儿厚衣裳:“爷,您穿上这件儿大氅吧,这大氅打选材到裁剪,以至后来一针一线的缝制,全是妾亲力亲为,您看看合身不合身。”
四阿哥由着年氏给他系带子,伸手摸了摸爱妾的粉脸:“又滑又嫩。”
年氏横了四阿哥千娇百媚的一眼,拖长了声儿娇嗔:“爷——”
四阿哥轻笑道:“似嗔似喜,似羞似恼,轻喊一声:郎,真真羞煞个娇娇。”
年氏粉面艳红,躲到了四阿哥身后:“爷,您总爱欺负妾。”
四阿哥反手又摸了一把:“爷这是疼你。”
调笑罢了,也不等年氏再开口,迈步出了内房:“高无庸,东西都备好了?”
“奴才昨儿就照爷的吩咐备好了,大阿哥这会儿正看着人装车呢。”
四阿哥点头道:“他也年年惦着,不过,你主母就不用去了,府里事儿多着呢。”
高无庸打眼角瞄到年侧福晋突然僵了一下的脸,掩下眼中的一丝明悟,年氏到底还年轻,气盛之下总想压着嫡福晋,只是,嫡侧之别,在重规矩的雍亲王府,永远不可能颠倒,而有些只有嫡福晋知道的事儿,年侧福晋永远不会有资格涉足。脑子里快速闪过这些念头,高无庸快步跟着自家主子爷的步子,“福晋早备了礼让大阿哥带着呢,方才奴才听大阿哥说福晋本也想去来着。”
四阿哥快步往府门走去:“她们倒是妯娌情深,只是,玉儿现在……”
听着自家爷的声音淡至不可听闻,年氏慢慢走回内室,爷去年去了,今年又去,这位郡王福晋凭什么让雍亲王府最有份量的三位惦着?
“格格,您先前说漏了,郡王福晋的事儿,您不应该知道。”
年氏打了个哆嗦,猛回头看着自己的陪嫁嬷嬷:“爷,爷听出来了吗?”
老嬷嬷低下头:“昨儿福晋与大阿哥准备了好些东西,奴才们花了大力气才打听到按往年旧例,这是准备去忠勇郡王府看那位病了几年的福晋,只是,这位福晋的事儿,在王府内似乎是个禁忌,奴才们轻易不敢提起。格格方才说得太急了。”
年氏跌坐在榻上,“爷以前从不曾像方才那样轻佻,为的,便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吗?”
老嬷嬷低头不言,主子行事不当时,做奴才的就该提醒,以免主子不察,只是,剩下的,就是主子的事了。
年氏坐了半晌:“我进府几年,宠冠后院,只是,爷的宠爱,能有多久?那个李氏,当年,不也得宠吗?可是,现在虽升了侧,位与我同,可却被爷幽禁在府,平日轻易出不得院子。”年氏在老嬷嬷的扶持下重新坐起被窝:“嬷嬷,您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打听清楚府内的事儿,行事若出了差错,到时爷便要恼我,我打听了,这会儿也是个错。”
老嬷嬷安抚道:“福晋,爷方才没责怪您,没事儿的。”现在,主子知道行事差在哪儿后,奴才需要做的,便是安抚劝慰。
“嬷嬷,虽说爷到我院儿来的时间最多,可打刚进府里孕有一女,之后几年,为着养身子,我一直不曾再孕,嬷嬷,爷最看重的,是子嗣,不是女人,他再宠我,我没有儿子,又有什么用。”
“福晋,您别急,会有的,您把身子养好了,必能诞下一个健康的阿哥。”
年氏闭上眼,轻声道:“儿子,我需要一个儿子。”二哥送到的毒药,无色无味,无人能查出来,要不要用?如果大阿哥没了,自己再生下儿子,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能坐上世子之位?亲王世子,将来的亲王,也许,还是帝王。二哥说了,爷现在极得帝心,得帝位是极可能的,二哥跟在皇帝跟前也有些日子,皇帝的心思也有些了解,想来,爷是极有可能承继帝位的。对于自己二哥揣摸人心的本事,年氏还是极有信心的。
皇上的生母便是汉军旗,后来抬入上三旗的,自己也是汉军旗,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像皇上一样呢?自己一家怎么就不能抬入上三旗呢?
只是,大阿哥是嫡长子,又聪敏孝顺,爷非常喜欢他,李氏的几个孩子因为受李氏之累,爷看得淡一些,四阿哥五阿哥年纪不大,还看不出什么,不过,他们生母位低,不是威胁,如果自己生下儿子,最大的阻挠便是大阿哥。
“嬷嬷,我这养几年,再孕时是不是就极保险了?”
“二爷找来的那个汉人给的是祖传的方子,说用调养三四年,不论多差的体质,都能怀孕,若想要怀孕时,只要停了药就成。”
“嬷嬷,那药先别停,先等等。”等确定大阿哥中招后再说,若被人发现蛛丝马迹,到时可以移祸江东,嫁祸到李氏的儿子们身上,自己无所出,便没有出手的理由,嫌疑便小了。
大阿哥,你别怪我,你以为我没看到你目光里的嫌弃与轻视吗?是,我总借着由子争宠,有几次爷去你额娘那儿,我也把他引到我院里来了,可是,你额娘得了嫡位,又那般大年纪了,何苦和我争宠?我这样年轻貌美,不该得爷全心宠爱吗?凭什么?后院的女人,不争宠,不争宠又怎么过得好?
再则,二哥说过,爷虽贵为亲王,却总爱操劳,必不是长寿之人,如果爷没了,雍亲王府王位传承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却落到弘晖手里,心里对自己有怨的母子二人必不会饶了自己,自己的日子到时必然难过,兴许,连命也保不住。有什么办法,这几年,自己做的让那对母子不快的事儿可不是一件两件,为了不沦落到李氏那样形同幽禁的生活,为了自己与年氏一族的将来,该下手时,就得下手。
这世上行恶之人,总能为自己的恶行找着理由,甚至在害人后反咬一口贼喊捉贼的无耻之人也是有的,年氏,对于自己下毒一事,便有自己的理由。
其实,年氏选在这个时候下毒,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弘晖成亲了,成亲了就会很快有儿子,这,是年氏不愿意看到的。
知道大阿哥喝下了那毒,事后,更是无人知晓,年氏松了口气,开始准备停了自己调养身体的草药,只要有了儿子,凭着她的娘家,凭着她的宠爱,凭着她的手段,将来的雍亲王府,必是她儿子的。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看过那个仍然睡得香甜的女子后,四阿哥回到自己的王府,照例在书房里歇了一夜,沉浸在自己也不理解的怅惘之中。
她一点不曾变老,明儿,皇父必要问起她来,自己照例会说:还是那样。
是呀,还是那样,九年了,她一直那样。
认识她时,她四岁,他十二岁,现在,他已经四十了,她闭目沉睡的样子,却像个不到十八、九岁的少女,时光,在她的身上,仿佛停滞了;时间,在伊拉哩一家人的身上似乎都走得很慢,阿尔济老爵爷升了伯爵,九十多岁了,却仍旧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上一次千叟宴时,他去给皇父敬酒,手上有一个拐杖,却半拄半拎,走得稳稳的,一点不见摇晃,皇父笑言他上马必能再开弓,那老家伙,还真拍着胸脯说:“皇上,奴才能行,奴才跟着皇上,还能再打仗。”
当时,皇父哈哈大笑,把自己的酒赏了给他喝。
四阿哥唇角微动,玉儿病了这几年,伊拉哩家却极安稳,皇父曾问阿山,阿山道:“那孩子打小是个懒性子,睡饱了,自然醒了。”
四阿哥当时也在一旁,听了这话,心里说不清楚的滋味。
便连那三个爱妹如命的,也都只是按月轮流探视玉儿,却无人如雅尔哈齐一般病极乱求医的。也不知他们哪儿来的信心,或是莫太医一家的诊断让他们安心?
四阿哥不信连九十多岁的老夫人和玉儿的亲母也不着急,伊拉哩一家人这样的反应,让四阿哥相信,玉儿必能醒过来。
只是,想着弘普与惠容大婚时,玉儿却仍睡得无知无觉,四阿哥仍止不住的有些心酸,她那么爱儿女,将来醒了,该多心疼呀。
去看她的日子,四阿哥长年紧绷的神经总能得到舒缓,呆在她身畔,疲累的身心仿佛都能得到抚慰,哪怕只是在她身边站个一时半刻的,也比他坐禅两三日的效果好。其实,四阿哥知道,坐禅不论多久,效果也不如在那个女子身边呆一会儿,在她身边呆着,会有一种胎儿时期浸在母体胎中羊水内的感觉,放松,舒适,安全。也许,他还记得在娘肚子里的感觉?那必然是与呆在玉儿身边的感觉一样。四阿哥不知道是因为知道这个女子对自己无所求的付出才让自己产生这样莫名的感觉,还是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有着与他相同的感受,四阿哥从不曾与人说起这些,既是为着那个女子考虑,也是为着自己的一点不知来由的私心。
放纵自己的思绪散漫轻松了一天之后,四阿哥便收摄了心神,那个女子,他暗中护着不让京中传出不利于她的流言,护着不让人伤着她,只是,就这样,也只能这样。
第二天,四阿哥打宫里回到雍亲王府,便听到高无庸报说嫡孙永琏阿哥又病了。
四阿哥皱眉,如果,如果玉儿醒着,对于永琏的病一准有办法。
坐在一边的十三想了想:“去年永琏身子不好,弘英还给了一丸药,永琏用了,便好了许多,四哥,要不……”
四阿哥摇摇头:“弘宝中毒后,身子也越发弱了,平日已经不练骑射了,玉儿制的丸药早没了。”
“四哥,玉儿制药的丹方有吗?”
四阿哥闭目揉了揉额头:“十三,当年,玉儿便把丹方献给皇阿玛了。”
十三阿哥挠挠头:“这几年,为着弘宝的毒,我和十哥使了许多劲儿,可就是找不着解毒之法,真是急人。连御医也没法子。真是,真是一帮饭桶。”
四阿哥轻叹道:“当年莫老太医为着解不了弘宝的毒,把自己随身带了几十年的珠串给了弘宝,他自己却翻过年就没了。”
十三阿哥皱了皱眉:“四哥,一个珠串,真有用?”
四阿哥苦笑:“你忘了,当年查出中毒之事后,太医都说弘宝活不过一年,可现在,弘宝中毒已经好几年了。”
对于这些怪力乱神事的事儿,十三阿哥素来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不置可否,此时,便转移了话题:“四哥,你昨儿去看玉儿,她好些了吗?平常人长年卧病在床,必是容颜枯槁,呵呵,她素来是个爱美的,现在怎样?雅尔哈齐也真是,除了你,连我和十哥也不让看。”
四阿哥顿了顿,继而笑道:“将来她好了,你自能看见,正是为着爱美,她才不见外人呢。”
十三阿哥不乐意了:“我和十哥也是外人不成?”
四阿哥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咳了一声:“太医说了,让她少见人,以免耗损精神太过影响养病,你早知道不是。”
十三看他四哥一眼:“昏睡几年,醒过来却仍不见好,一直病着,我就六年前见过一次,还是她醒来不久,偏还正遇上她睡着,不过,那时她看着养得不错。”
四阿哥转开头,就是为着不想把玉儿画出一幅病容,唯恐弄假成真,那一家子才犟着不让人探病,这事儿,自己也不能和老十老十三说,如果不是为着让自己帮忙,说不准,自己也要蒙在鼓里。
想着,四阿哥嘴角不免又抽了抽,每年见她一面,自己却要替她做牛做马,自己这是个什么命!
等得太久,四阿哥不曾想到,这次探视过了没几个月,那丫头却好了。
康熙五十八年四月二十八,这日子,四阿哥记得很清楚,那个睡了十年的女子,在这个日子醒了过来。
先是弘普弘芝弘英着人告了假,其后,郡王府里的人递了消息,上书房里的弘吉弘宝很快被接走了,下朝后,回到府里,四阿哥才得着消息,那丫头醒了。
醒了!
四阿哥难得的失态,摔了手上的茶盏。
终于醒了吗?
四阿哥心里升起难言的欣喜。
高兴完了,一回过神来,四阿哥便又赶紧着手布置,那女人,爱美得很,雅尔哈齐并弘普几兄弟又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必然顶着一张小姑娘的脸招摇,他得布置妥当,以免引起诸多猜疑。
果然,不出四阿哥所料,那女人,顶着一张十年未变的容颜进了宫,顶着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脸冲着他傻乐,顶着那张脸去了庄亲王府又回了伊拉哩府。
四阿哥在感叹自己总为那一家子捅的漏子收拾烂摊子的同时又吃上了那个女子亲手做的饭菜点心。在心满意足的腆着多年不曾这样撑过的肚子时,四阿哥苦笑,就为着这么点儿口腹之欲,他却得给她当牛做马,真真是说起来都无人相信。
那个女子醒了,立马看出弘晖又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