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地一遍遍描摹着大儿子的眉眼,大了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不再如九岁那年一般圆润,当年的稚气如今已是一丝儿也没剩下了,薄唇紧抿,这本应严厉的神情,却因那眼中的泪显出一分可怜兮兮的倔强来。
再厉害,这也是她的儿子,在外便是真如丈夫说的那般能耍得朝中一帮大臣团团转,可到了额娘跟前,他还是一个会委屈,会撒娇,想要额娘疼爱的孩子。
揉揉大儿的脸,又摸摸二儿子的脸,“芝儿素来是个懂事的,这些年,必是帮着你大哥管着英儿吧,好孩子,别人都知道普儿睿智,英儿勇武,却没见着你是个沉静有成算的。被兄弟们掩了光芒,你也不急不恼,不嫉不妒,帮着大哥,护着弟弟,乖孩子,额娘都知道你的好。”
弘芝素来自傲于自己的冷静与淡然,可此时,因为自家额娘几句话,也终于步了他大哥三弟的后尘,扑到额娘怀里一阵抽泣,是呀,只有额娘,只有额娘最知道他的好了……
抱着怀里三颗脑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玉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长大了,都长大了,可再长大了,这也是她的儿子,便是她睡了十年,儿子们最重要的成长阶段她缺席了,可儿子们也并不记恨她,看着她时,还是像十年前一样满眼孺慕,爱她,眷恋她,依赖她。
雅尔哈齐见那母子四人抱成一团,都半天功夫了,也不见分开,便有些不乐意。
“三个臭小子,都多大的人了,这哭也哭了,抱也抱了,赶紧从你们额娘身上起来,成个什么样子。”
三兄弟抬起头来,你看我,我看你,还未开口,玉儿不乐意了,“我乐意抱着我儿子怎么啦?儿子们都十年没见着额娘了,我抱一会儿怎么啦?”
雅尔哈齐咕哝:“什么十年没见,他们隔三差五的便来庄子上看你,哪有十年。”
玉儿也不理他,只搂着几个儿子不放手。
弘普弘芝弘英三人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赖在额娘身边不动,反正额娘醒了,阿玛得听额娘的,以前阿玛总仗着身份欺负他们,以后他们不怕了,额娘会护着他们的。
惠容领着两个小弟弟跑进来时见着的就是三兄弟坐在地上,或靠或依在自家额娘身边全无形象的样子,
见着惠容与两个小弟弟进来,赖在自家额娘身边赖了半个多时辰的三兄弟打地上爬了起来,佯装着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排排站在一边。
惠容扑到额娘怀里,放声大哭,弘吉弘宝睁着两双与玉儿一般模样的凤眼看着平素严厉教导自己兄弟二人的姐姐像个孩子一样地痛哭,又见着那个长年睡着的额娘搂着姐姐也是声泪俱下,二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那是他们的额娘,他们打小总偷偷爬到炕上陪着一起睡的额娘,可是,打他们懂事,额娘就一直在睡觉,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弘吉弘宝?
雅尔哈齐担心妻子哭坏了,咳了一声:“弘吉,弘宝,还不赶紧给你们额娘磕头!”
惠容听着自家阿玛刻意大声的喝斥,抽噎着打额娘身上爬起来让到一边,一边还止不住地掉眼泪。她等了许久,额娘也不醒,去年成婚时,额娘都没送她,想着,惠容的眼泪掉得更急了,哥哥弟弟们以后长年可以陪着额娘,可她嫁了人,却再也不能整日跟在额娘身后了。
跪在垫子上,弘吉弘宝恭恭敬敬给玉儿行了大礼,站起身后怯生生看着玉儿。
玉儿心里又酸又苦,这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可是,现在看着她,却不敢近前。
抹着泪,冲弘吉弘宝招手:“吉儿,宝儿,过来,让额娘抱抱。”
弘吉弘宝先前见着三个哥哥靠在额娘身边,又见姐姐也抱过额娘了,小心眼儿里其实也想和额娘亲近,此时听着那温柔的声音,不由自主走了过去。
玉儿把两个孩子一把抱在怀里,摸摸这个的头,亲亲那个的脸:“我的两个宝贝儿,长这么大了,当年,才刚过了周岁额娘就昏睡过去了,这些年,额娘也没陪着你们,都是额娘不好。”
弘吉弘宝长这么大,虽也有女性长辈搂过他们,可这几年,随着年龄大了,却是再没这样的,此时被额娘按在怀里,吸着打小熟悉的香气,两张小脸一下都变得红通通的,心里觉着又舒服又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这是他们的额娘,他们也有额娘了,以后,再没人敢笑话他们没额娘了。
搂了一会,玉儿突然呆住了,先前只顾着哭,这会儿才发现:“宝儿怎么中毒了?”
双手捧着小儿子的脸抬起来,再看看站在旁边的吉儿明显大一些的脸,玉儿的心一阵哆嗦,那泪哗哗的又往下流:“宝儿中这毒,多少年了?”
听到玉儿说到弘宝中的毒,一家子人的脸色都阴了下去,却无人开口,今儿只说高兴的事儿,不高兴的,以后再说吧。
玉儿问完话,也不等人答,便拿出一粒闪着莹光的丸药:“赶紧的,拿点儿温水化开,宝儿这毒中了好几年了,得慢慢儿解,呜,我可怜的儿呀,这些年,可受了多少苦呀。”
看着那张看了许多年,一直闭着眼的熟悉的脸上成串往下掉泪,弘宝咬了咬唇:“宝儿不苦。”
果然,额娘的眼睛和自己与四哥的眼睛一个形状的,熟悉的脸上睁开后是熟悉的眼睛,看着真舒服。
玉儿紧紧把弘宝抱在怀里,呜呜地哭,“都怪额娘,都是额娘的错,额娘要是醒着,额娘的宝儿怎么会中毒,额娘要是醒着,便是中了毒也能马上解了,额娘的宝儿哪会受这几年的苦。”
打小到大,弘宝哪里被人这般心疼过,惠容带着他们兄弟二人长大,可她智商虽高,本身也是个孩子,虽疼爱弟弟,可到底还是缺着点儿什么,此时弘宝被自家额娘搂在怀里,那种密密的暖暖的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母爱,一时溺得弘宝呆愣愣的,过了半天,自家四哥替他擦泪时才回过神来,自己居然哭了,为什么呢?
惠容端着化了药丸的温水递给弘宝,弘宝接了过来,在一家人的注视下喝了下去。
玉儿揽着弘吉弘宝,灵觉在一家子的身上都扫了一遍,扫完了,又忍不住开始抹眼睛,每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毒素。
掏出一个小瓶儿:“一人一粒,都排排毒吧,我就睡了一觉,你们倒好,一个个把身子糟蹋得都不成个样子了。”
弘普一撩袍子,跪在玉儿跟前:“都是儿子不好,没有护好五弟,让五弟小小年纪就遭了毒手,伤了身子,受了这些年的苦。”
见着大哥跪下了,弟妹们全都跟着跪在了玉儿跟前,连喝完药丸水的弘宝也跪在了队伍最后。
玉儿深吸口气,止住满腹的悲意,“普儿,起来吧,这不怪你,额娘这一看呀,就知道,这些年,你这精神耗得过了,不知道****多少心。一会儿,你还得比弟弟妹妹多吃一粒补神丸才好,唉,这虚耗了的,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补回来的,以后额娘慢慢给你们把身子再调养回来,我伊拉哩玉儿的儿女,不只品性好,能力强,便是身子骨儿也要比别人好才行。”
听着自家额娘的“豪言壮语”,六个孩子的眉眼都弯了弯,一边的雅尔哈齐则呛了一下,末了,也忍不住笑。别人都说:我家的孩儿定要比别人能干的,他的媳妇却说:我家的孩儿定要比别人壮的,岂不可乐。
呼一口气,妻子醒了,这个家,终于才又像个家了。
弘宝中了毒,吃了药丸后,不大会儿功夫就跑了两三次茅房,看得一边的弘吉直乐。
玉儿摸着弘吉的头,“傻小子,你一会儿跟你弟弟一样,也得排毒。”
弘吉的小脸一红,他和弟弟都十二岁了,可额娘搂着他,就是不放开,倒仿佛是搂着小宝宝似的。让他又羞,又不舍得离开。
玉儿也不问弘宝的毒是谁下的,那个什么时候问都成,这会儿,最紧要的,是先把一家子身上的毒素都清了。
看着儿女一个个服下药丸,玉儿忍不住叹气,怪道这年月里那么多孩子养不大,连他们家这样好底子的孩子都能折腾得弄出这么些毒来,那别人家那底子本就不好的,还能怎么办?
弘普低着头,皱着眉,本以为只有小弟弟中了毒,没想到他们每个人都中了招,他们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没逃开吗?是什么时候是谁下的手?是对着他们来的,还是只是误中副车?
玉儿看看大儿子,安慰道:“也不一定是别人刻意下的,你们身上的毒素都不是很重,许是食物相克引起的,或是别的……。”玉儿停了停,“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不有额娘呢吗。”
弘普抬头看看自家额娘,眉头一下松开了,是呀,现在有额娘呢,他再不用怕的。以后,也不必再****紧崩着神经了!
惠容有些不安,一家子,唯有她跟着额娘学过医术,可是,她却什么作用也没起到。
玉儿安抚地拍拍紧挨着她的女儿:“不是容容的错,都是额娘不好。”
惠容红着眼眶把头放在额娘肩上,仿佛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九岁的小女孩儿。
一家子跑了茅房,又都出了一身臭汗,各各沐浴后都觉神清气爽得仿佛身子都变轻了许多,弘普又服了一粒补神丸,几年来一直觉得沉重得不行的脑袋一下也清明了,舒服得他靠在那儿就不动了。
在儿子们洗漱时,玉儿自己也修炼了一小会儿,把精神补了补,等所有人都收拾妥当后,看着神清目明,脸颊红润,芝兰玉树般的几个儿女,玉儿满足地笑了,不论什么事儿,都比不上健康重要,只要儿女们身子骨儿好,个个都活成百岁老人,以后,她陪着儿女们的时间自然有的是。
弘宝咬了咬唇:“额娘,宝儿也能活到一百岁吗?”
玉儿眨了眨眼,雅尔哈齐在一边轻笑:“你这边想边说的毛病,还是没改。”在家人面前,妻子总是这样,不知觉间便把想的事儿说了出来。
玉儿冲丈夫翻了个白眼儿,也不理他,只看着弘宝道:“我们宝儿当然能活到一百岁的。”
弘宝的小脸红了红:“可是,他们好些人都说宝儿天天喝药,活不了多少日子。”
玉儿眉头一竖:“谁敢说这话?宝儿,你说,是谁说的,额娘找他们去。”敢咒她的孩子,皮痒了?
弘吉看看几个哥哥姐姐的脸色,又看看阿玛怒火中烧的眼睛,再看看额娘,“是八堂叔家的弘旺和九堂叔家的弘晸、弘暲。”
玉儿一听,冷笑道:“这么多年,他们还跟咱家的人过不去呢,喝,以后,最好别求到我头上,他家的人有个好歹,再想打我这儿寻摸药,是再不能的。”又安慰弘宝道:“以前额娘昏睡不醒,不能照顾宝儿吉儿,以后有额娘,额娘指定能把你们的身子养得壮壮得,别说百岁了,一百五十岁说不准也是能成的。”
弘宝自打中毒,那解毒药就没断过,天天喝药,小小年纪,着实受了不少苦,此时听着额娘能把自己养得壮壮得,眼睛晶晶亮,“以后宝儿也能跟哥哥们一样壮壮的,有力气,再也不会被笑话是病夫吗?”
玉儿抹了掉出来的泪,笑道:“是,额娘会好好给宝儿调养身体,宝儿再过几个月,就能有力气了。”
弘宝拉着坐在身畔的弘吉呵呵地乐,小嘴儿合也合不上:有额娘的孩子真幸福!
一家子在这里乐享天伦,合家团聚,京城里却被震得动了动
听着报说玉儿醒了,皇帝先是呆了一下,之后,手上的折子便掉了,站起身,盯着跪在御桌前报信的奴才:“你是雅尔哈齐身边的?你们福晋,伊拉哩丫头,醒了?”
“回万岁爷,我们福晋是昨儿一更后醒的,当时城门关了,爷便让奴才今儿城门开了便来报信。”
皇帝嘘一口气,跌坐回龙椅,怪不得今儿那几个小子都告假呢,原来是那他们额娘醒了。
看着窗外的天空,皇帝的眼迷了迷,十年,整整十年,那丫头,这一睡,睡得可够长的,全大清,没谁比她更能睡了,若不是个个高僧、喇嘛都道她身有佛意,他都几乎要怀疑那丫头的来历了。不过,当年活佛就见过她的,还狠狠把她夸了一通,说她惜福故能运旺,十年前,她帮着救回了老二,却不曾像乌木赤那样送了命,这也是她运势极旺得天庇佑的原因吧!
她醒了,自己这又能收到孝敬了吧……
皇帝干瘦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轻松又喜悦的笑容,看得一边的李德全鼻子直发酸,万岁爷多久没这么轻松的笑过了?
四阿哥听到雅尔哈齐派去的人报了消息,把手上的一块儿砚砸了,十三阿哥看着他四哥的模样直乐,这些年,四哥是越发端肃稳重了,已经很难得见他这样失态的样子了。
十阿哥在府里听到消息后,起身就往城外跑,跑到半路,遇到下朝的惠容的夫婿,十阿哥一边狠挥马鞭一边喊:“常青,你小子,你岳母醒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常青姓瓜尔佳氏,隶属镶白旗,曾祖父是费英东弟郎格之孙席卜臣,他家也是军功世家,他是郎格一脉之嫡裔,当初他曾祖父席卜臣在三藩之乱时,到了汉中,其时,******造反,栈道绝,饷不继,席卜臣引军还西安,旋召还京。三藩事定后,王、大臣追论蟠龙山战败罪,席卜臣被夺官,削世职,皇帝以席卜臣有劳,免其籍没,只是家势到底败落了。
其后又过了几十年并不显赫的日子,到常青父亲时,方稍有起色,常青因在叔瑫手下,被叔瑫看中,好好调教了几年,觉得这小子还成,后来容容指婚,常青得了容容父兄的承认,皇帝便把容容指给了他。
二十出头的常青听了十阿哥的呼喝,苦笑道:“大舅兄他们得着消息也不曾知会我,自己倒跑前面了,我是下朝后得了容容着人留下的消息,这才知道的。王爷这也是知道了?”
十阿哥边跑边吼:“你小子,让你叫堂叔,你偏要王爷王爷的叫,得了,说了多少回,你也改不了,爷也懒得说了,赶紧的,我得快点儿看看玉儿去,这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睡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