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二月己酉,上巡幸畿甸,命废太子胤礽、皇四子多罗雍郡王胤禛、皇七子多罗贝勒胤祐、皇八子多罗贝勒胤禩、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禵、皇十五子胤禑、皇十六子胤禄随驾。
除了皇子,皇帝把雅尔哈齐也带了去,对于皇帝时不时喜欢带自己丈夫出门一事,玉儿已经无感了,别的皇子宗室出门儿,兴许还会抽空寻个花问个柳,不过,对于雅尔哈齐,玉儿还是给予充分信任的。
靠在炕头,看着两个小儿子在炕上爬来爬去,玉儿想着丈夫越来越灵敏的五感,忍不不住偷笑,有的时候,五感过于敏锐,未必是好事,如她当年一般,便是吵不得,臭不得。幼年时,她不喜欢出门儿,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过于灵敏而又不能自如控制的五感,试想,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污秽,周围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往耳朵里钻,各种各样的异味儿都扑鼻而来,整个人每时每刻都如同浸在泥水中,那种感觉,可着实受罪。
玉儿换了个姿式,改左手持书,右手撑在迎枕上。
小时候在家里,便是连异母的二格格,玉儿也是很少见的,唯每日守在几个近亲之人身畔,一来家人自灵魂里散出的疼爱让她觉得舒适,二则,血脉亲人之间气息相近,后来,她又用丹药让家人体内的各种毒素排了出来,体察入微的五感便不觉违和,舒服许多,不必时时收敛五感,如此,清清净净在内院自在长大直到嫁为人妇。
雅尔哈齐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幸运在于他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不幸是这东西让他很是遭了一阵儿罪。
雅尔哈齐是与玉儿成亲后,五感才开始慢慢重新恢复到婴幼儿一般敏感的状态的,也因为这个状态最初不能控制,他偏又是个要办差挣钱养家、要出门接触应酬各式人物的成年人,自不能如玉儿一样躲在家里不接触污浊的外界,可想而知,避无可避之下,看到某些人手脸上不自知的一块一块或深或浅的污迹,离得人近一些便能闻到这样那样或浓或淡让人难受的异味儿,想听的不想听的近的远的各样声音都在耳边萦绕……那种感觉,着实是难过之极。若不是当年战场上在泥浆里滚过,雅尔哈齐兴许会被周围大变样的世界逼得失态,好在,他也算韧性过人,最后挺了过来,直到学会了控制五感,才摆脱了那梦魇一般的日子。
最初,雅尔哈齐不明所以,对于自己的五感慢慢变异不知起因为何,也不敢声张,只是凭着过人的忍耐力忍着,最后还是玉儿通过珠丝马迹发现了端倪,跟他说明了原因,他才知道不是世界妖魔了,而是自己妖魔了……
“额娘,你在笑什么?”
玉儿抬起头,看着大女儿,乐道:“容容,额娘在想你阿玛连碰别的女人也不愿意碰一下的事儿。”
惠容早听额娘说过阿玛五感变异的事儿,知道这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把手中的针线放到一边的筐子里,“额娘,阿玛刚开始那时候可遭了罪了。”
玉儿咯儿咯儿地乐:“还好吧,不过就是出门儿难受点儿,回到咱家里,不就舒服了?”
惠容看着自己额娘的笑脸,觉得阿玛很可怜。
“额娘,我发现,四弟五弟的五感灵敏度比不上二弟三弟,二弟三弟则比不上我和哥哥。女儿和哥哥是不是比不上你和阿玛?”
玉儿想了想,点了点头:“你和普儿小的时候,确实比老四老五挑剔许多。你哥哥还是那年我怀上老二老三的时候才开始慢慢收敛的,之前,不是嫌这就是嫌那的,别人总觉他挑剔得不像个男子倒似个娇养的女儿家,却不知是他五感与众不同;你比你哥哥好,便是挑剔,别人大抵只觉我们做父母的把你娇养得过了,却不会有别的想法。老二老三则比你们粗一些,老四老五刚生下来时,已经和平常人家的孩子差不太多了。”
惠容皱着小眉头:“四弟五弟比二弟三弟笨,教起来更费劲。好多事情,要说许多遍,他们才记得住。”
炕上的弘吉弘宝显然听懂了姐姐的话,不乐意地快速爬过来。
“弘吉,乖!”
“弘宝,也乖!”
两个十个月的胖娃娃巴在惠容小小的身躯上,热切地看着自家的姐姐,希望得到肯定。
惠容无奈,这说他们坏话了,却什么时候都不会领会错意思。伸出小手摸摸两个小弟弟的脑门儿:“乖,弘吉弘宝都乖。”
弘吉弘宝被自家姐姐夸了,满意了,嘟着红红的小嘴儿在姐姐脸上啾啾各亲了一下,又快速地爬到玉儿身边,滚到她怀里。
搂着两个软绵绵白胖胖的小包子,玉儿满心怜爱,摸摸小手心,又摸摸小身子,感觉体温正常后在粉嫩嫩的小脸儿上亲了亲,“多走走,别偷懒。”
前面几个孩子十个月时已能走得很稳了,老四老五这俩小子却爱偷懒,最爱用爬。
弘吉弘宝显然觉得自家额娘怀里更舒服,哪儿也不去了,窝在玉儿怀里玩儿手上传自哥哥姐姐们的玩具。
惠容看着小弟弟身上的衣裳:“额娘,这衣裳为什么能隔绝污移毒素?那个地方,真是神仙洞府吗?神仙不是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却是住在茅屋和木屋里吗?
那个大湖里的鱼比外面的好吃,溪水比外面的水清甜,果子比外面的香,就连长年生活在里面的分明小青他们也比外面的鹰蛇厉害,还像人一样什么都懂。额娘,他们会不会以后像那些神话故事里说的一样,化为人身?”
玉儿想了想:“额娘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变化成人。”
惠容看着额娘怀里的两个小弟弟,有些羡慕,也爬了过来偎在额娘身畔:“额娘,为什么容容不是像你一样的仙女儿?”
玉儿失笑:“额娘不是仙女儿,额娘只是比别人幸运。”
惠容不依:“额娘就是仙女儿,就像额娘说的那个田螺姑娘一样,能无中生有,变出热腾腾的饭菜。”
玉儿想了想,别说,那个田螺姑娘兴许真的有个空间也不一定!
“额娘许是上世积了德,因此这一世得了神仙的些许恩泽馈赠,但是,容容,额娘不是仙女儿,额娘没有仙女儿的本事,你看,额娘不也得什么都学?学女红,学医药,学管家,学礼仪……额娘不能一日千里腾云驾雾,也不能呼风唤雨布施天下,更不能举手投足便移山填海,额娘可没有神仙手段呢。”
惠容噘起小嘴儿:“我不管,额娘就是仙女儿,别人家的额娘谁能像我的额娘这样能带家人去神仙洞府的。”
玉儿失笑,女儿素来听话懂事儿,偏在这事儿上一味固执:“嗯,好吧,额娘是替神仙看门儿的,看守着一个神仙洞府。”
惠容想了想:“就算是看门儿的,那也比凡人比不上的。”
过了片刻,惠容又问:“额娘,神仙是长生不老的吗?”
玉儿愣了愣:“容容才几岁,怎么就想起来问长生不老?”
惠容蹭了蹭额娘的胳膊:“汗玛法身子越来越不好,玛法的身子也越来越虚,容容在想,额娘要是有长生不老的本事,是不是也能让他们也受益。额娘不是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额娘将来是不是也会飞升到天上?什么时候会飞升?到时汗玛法、玛法他们还在吗?能带着他们一起吗?”
玉儿呆住了,女儿这样想,儿子们呢?雅尔哈齐呢?
斟酌了半天,玉儿方道:“容容,这世上,有没有额娘同样情况的人,额娘也不知道,你看,咱们的事儿都瞒着别人,兴许,便是有人和额娘一样,也瞒着也不一定。幸运从来不会只眷顾着某一个人,对吧。世上是否真的有神仙,额娘也不确定,因为额娘没见过,但是,额娘起码知道,额娘不是神仙,更没有让人长生不老的本领。额娘只是学了些医术,比别人懂得更多养生救人的法子罢了。
你看,你郭络妈妈他们虽然老得慢,但也是一年一年在慢慢变老,如果额娘有让人长生不老的本事,自然会让自己的阿玛额娘不老的。而且,以因果论,就算是神仙,也不能轻易逆天改命改变凡人的命数。一个人,该生时生,该死时,就会死,死后是进阎罗殿重入轮回,还是别的什么,额娘也不知道。额娘比起别人来,唯独多的便是进入这样一个洞府的本事。”
惠容的表情有些失望。
玉儿摸摸女儿的小脸儿:“宝贝儿,对不起,额娘让你失望了。”
惠容听着额娘道歉,抬起头,看着额娘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很贪心,而且,还很不孝顺。
抱着额娘的胳膊,惠容的眼中浮上一层薄雾,歉疚道:“额娘,容容坏,容容不孝顺,容容给额娘出难题了,容容还很贪心,得陇望蜀,容容有一个这样神奇的额娘还不满足,还想要得更多。要不到,还觉得不乐意,容容不是个好女儿。”
看着晶莹的泪珠从女儿眼中颗颗滚落,玉儿心疼坏了,把女儿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我们容容只是心疼玛法和汗玛法,我们容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平日不只帮着额娘照顾阿玛哥哥弟弟,还帮着额娘管家,别人家的女儿还在疯玩儿的时候,我们容容就开始帮额娘分忧了,知道额娘不喜欢应酬,我们容容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着额娘走亲该友,分担了许多事情,容容是最好的女儿,额娘不是个好额娘,让小小的容容就百般辛劳……”
听着额娘一句一句夸着自己,又一件事一件事地把从小到大的许多事儿举出来做佐证,惠容埋在额娘怀里的脸开始慢慢变红——原来,自己做的每件事,额娘都记在心里;原来,额娘不只疼哥哥弟弟,额娘也很爱自己;原来,自己每做成一件事,额娘会比自己还高兴,自己每次受伤,额娘会比自己还疼……有一个这样爱着自己的额娘,有一个那样百般溺爱自己的阿玛,还有汗玛法玛法,郭罗妈妈郭罗玛法……有那么多疼爱自己的人,原来,自己拥有这么多,为什么还贪心?为什么还想要更多?
弘吉弘宝显然对于自己被挤出额娘怀里感到不乐意了,一个劲儿往姐姐和额娘抱在一起的身子中间钻。感觉到怀里的异动,玉儿低头便看到两张挤得红通通的小脸儿,不由失笑,松开抱着容容的右手,把两个颗包子也全揽在了怀里。
惠容红着脸,两眼亮晶晶地看一眼额娘,又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往额娘怀里钻:“额娘,容容以后不会再贪心了,容容会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好好爱护家人,不会再嫉妒哥哥弟弟们更得额娘疼爱,也不会再嫌弟弟笨,会好好教他们,不嫌他们烦。”
玉儿呵呵地笑,左手又紧了紧,把女儿搂得更严实:“额娘爱你的哥哥弟弟们,也爱你,你是咱家唯一的女儿,得到的爱只会比他们更多。你说是不是?”
惠容想了想,点点头:“容容知道了。”
玉儿笑道:“我们家容容最乖了。”
惠容听着额娘夸她,脸儿更红了。
弘吉弘宝显然听懂了额娘夸姐姐的话。
“额娘,弘吉乖。”
“弘宝也乖。”
玉儿低头看看两颗小包子,“嗯,额娘的弘吉弘宝也乖。”
小包子们听见额娘也夸了自己,圆满了,靠着姐姐额娘玩儿手上的玩具。
母女正腻歪呢,外面传来绿樱的通禀声:“夫人,十爷府送来请柬。”
玉儿与女儿对视一眼,“拿进来吧。”
绿樱手捧着一张玉柬走了进来,玉儿两手不空,惠容伸手拿了过去,打开看了看。
“额娘,请我们赴十堂婶子的生辰宴呢。”
玉儿唉叹,“本来想着一直宅在家,在你汗玛法阿玛他们回来前儿不出门儿的。容容,能推吗?”
惠容摇头:“不行。”
玉儿往后一倒,带得身上的儿女滚成一团,弘吉弘宝觉着好玩儿,咯咯地乐。
玉儿哀叹:“又要去感受人间百味了,偏是在你汗玛法阿玛没在京这个时候,这推举太子的事儿看着平息了,其实,京里还处处暗潮,宗室官员的内眷们自也消停不了,这个时候出门儿,不保险呀。”
惠容知道自家额娘因为不放心儿女,但凡出门就会放开五感,笼在儿女身上,又要应付贵妇们,最是辛劳,心疼道:“要不,容容去就成了?”
玉儿摸摸贴心的女儿,叹道:“说了请咱全家都去,再则,为着你十堂叔,咱也得去呀。”
惠容道:“反正是在十堂叔府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额娘不用那么累。”
玉儿庆幸道:“所幸你二弟三弟现在也进学了不能去,若不然,得把人劳烦死。想着以前他们一到你十堂叔府里就跟猴儿似的上窜下跳,那个闹呀,京里有几家的比得上?若不留心着点儿,他们自己摔了碰了倒没事儿,就怕碰坏了你十堂叔的宝贝儿女们。”
惠容甜甜笑道:“十堂叔肯定不会同意额娘的想法,他疼二弟三弟着呢。”
玉儿丧气道:“正是为着他把你二弟三弟惯坏了,额娘正后悔呢。你三弟那脾气,越来越像他,霸王似的,越来越难管教,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