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常队长宣布在苏府盗窃的小偷给拿到了,就是小荷。为了消除人们的疑虑,常队长拿出了从小荷那里追出来的首饰和十几块银元。小荷那孩子也可怜,她家里穷,她父母为了给她一口活命,从七八岁上起,就把她送到大户人家做工,到现在十四岁,她在渌镇辗转了好几户人家。这孩子一心为家里分忧,看太太随随便便把银元放到了老太太房里,她就起了贪念,那天晚上,她潜到老太太房里,捅开锁住柜门的锁,拿走了首饰和银元,这捅锁的绝技还是以前她在一户人家做工,那家叫锁匠来做活儿,她跟着锁匠学的,其实这绝技她也并没有实展过,那天不知怎么心里不平静,非要把东西拿走。拿走首饰以后,她也吓得不得了,把首饰和十几个银元埋在府里那棵桂花树下,身上只装了两个,后来毛豆被抓,她暗自庆幸,把那两个银元送回家去急用。预备等风平浪静了,再把埋下的首饰和银元取出来。十四岁的孩子到底不比经验老到的人,常队长一诈,她的颜色就变了,常队长虽然好大喜功、懒惰成性,到底也是侦缉队里的老人,小荷平白给家里送了两个银元,自己说是有一回府上请客,客人遗下,她拾到的,这个谎撒得太低级,鬼也不会信他,也没有怎么的,就让她跪在外面的风口里,还没跪上两个小时,她就全都招了。
小荷供出了赃物,一府人都为她惋惜,东家宽大,没怎么罚她,她家里花掉的那两个银元也不要了,让她家里人把她接回去。小荷父母来的那来,两个病弱的人一见到老苏就跪下了,老苏气得眼瞪着,是他说毛豆偷的东西,是他内弟纪商玉说没有借给毛豆钱,他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老苏恨不得拿手杖去打小荷的父母,小荷哭哭渧渧,头勾着。她这一回事闹得盍镇皆知,以后镇上没有人家敢雇她做活儿了。
毛豆回来以后,也看到了小荷离别苏府的那一幕,他倒不忍心,说:“小荷倒怪可怜的。”
“咦,还说人家可怜,你在牢里挨打的时候,他倒不说你可怜。”绿窗说。
毛豆笑了笑,绿窗看他一脸的不忍,推着她说:“去,去,你替她承认了,就说是你逼着她偷的,她要是不听你,你就要杀了她,先奸后杀。”
毛豆吓了一跳,骇异地看着绿窗:“你怎么什么都说,这象个女孩子说的话吗?以后不许说了。”
绿窗冷笑道:“你们以为我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想错了。”她赌气转身就走。毛豆也没有追她,如今的绿窗今非夕比,不但不在厨房做活儿,还给安排到了老太太旁边的的房子里住,东家还说,等过完年先生请来,就让她和少爷小姐一起上学。苏府的下人都说:“以后可不敢跟绿窗说三道四了。”
老太太的首饰追回来以后,府里人都很高兴,甚至赵妈念佛说:“阿弥陀佛,这个祸害抓到了,以后府里可安生了。”只有太太南兰阴沉着脸,没有一点儿高兴的神色。小银有一回隐约听见太太和东家在房间里争论,说什么忘恩负义的话,东家很生气,太太的眼睛红红的,好象哭过。她把这话说给商玉听,商玉抚着她的脸,悠然说:“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
商玉悄悄说:“听说东家在城里又娶了个太太,还生了个少爷,想把太太少爷接回来,你看家里的太太会怎么闹?”
小银吓了一跳:“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常进城,有时和赶车的老张一起,老张嘴巴纵是再严,也有漏出来一两句的时候,说是上回少爷小姐进城,就是到那边太太一起。”
“啊。”小银张开了嘴巴,惊讶得合拢不上,怪不得快立冬的时候,东家带少爷和小姐进城,回来以后,少爷和小姐满嘴怪话,说是有极美又极好的一个姨,给他们糖果,给他们裁新衣服,还带他们一起看戏。两个孩子仿佛有知觉一般,这话只偶尔和下人们说,从不在太太跟前提起,是东家交待的有话,还是孩子有着大人们所不知觉的伶俐?
“你别呀呀的,话儿多,不定惹恼谁,就是一顿板子。”
“我不会说。”小银说。纪商玉有着白玉一样俊俏脸庞、白桦树一样的身材、抹了蜜的嘴巴,小银很迷恋他,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不顾自己已经定了亲的事实,委身给商玉,指望商玉能够和家里说通,娶她为妻。
小银和商玉分别后,回到上房,见太太正在看一本书。太太南兰是官宦人家小姐,读书识字不足为奇,奇的是太太平时不怎么看书,今儿怎么想起看书来了?小银给太太倒了一杯茶,放到太太身边。南兰忽然放下书,对小银说:“你先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儿和赵妈、少爷、小姐一起去乔城。”
乔城是太太的娘家住的城市,以前太太的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就在乔城做地方官,老太爷故去以后,几个兄弟不争气,抽大烟、逛窑子,早把一份家业荡得七七八八了,太太的一个姐妹过的也不如意,南兰的几个兄弟姐妹中,就数她过的好了。以前她也带小银一起回过娘家,但每回一回娘家,南兰就叹一次气,看到家境败落,心里当然不好受了。后来她回娘家的次数就少了,象这次大动干戈,还带上赵妈和少爷小姐,还是头一回。小银忍不住说:“太太,舅老爷家也不宽绰,我们一下去那么多人,舅太太该有脸子了。”
南兰叹口气:“我何尝不知,……人都是忘恩负义,我拿了厚礼回去,他们自然笑脸相迎,我要是落了魄,拖家带口去投奔他们,他们会有什么好脸子。”说着眼睛红了,拿手腕塞在镯子上的手帕拭泪。
“太太别伤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不是太太常常教导我的。”
“小银啊,你年龄小,不知事,人……都是忘恩负义,先前我娘家显赫时,你看东家是个什么态度,我们老太爷一走,几个兄弟不争气,你再看你们东家?他就不想他多少事,是由我们老太爷给他做成的,用了我多少嫁妆,置田买地,才攒起这份家业,眼看我家落了势,嘴脸一变,娶二房,还生了小崽子。”南兰一边说,一边擦拭眼里的泪。
“太太是为这个要去乔城,那不是正好给二房腾了地儿,太太早晚还是要回来的,您这一走,岂不是给二房长了脸?”
南兰说:“我是气不过。”
“东家是怎么说的?”
“也怨我,装糊涂多好,非要去逼问他,把他问急了,索性说要把二房和那小崽子接回来,我能怎么着,只好说有她没我。”
“太太这么说,东家岂不更气了。”
“可不是,他赌气这两天就去城里接,我这心里,猫抓的一般。”
“咳。”小银也是叹气,她没有那个材料给太太出主意。
第二天,太太吩咐老张套车,她要去看望自己的妹妹,太太的妹妹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庄上,嫁的丈夫是个读书人,家家有几十亩地,颇颇还过得去。太太坐上老张的车,小银提了个包袱跟在后头。绿窗和毛豆在不远处看见了,因为这两天二太太和小少爷要回来的话,不知被谁传了出来,满府人都知道了。绿窗笑着对毛豆说:“这下府里热闹了,平日里耀武扬威,看以后怎么着?”
“你怎么是这么个心思,惟恐天下不乱似的,府里乱了,对你有什么好?”毛豆责备她。
绿窗“哼”了一声,很不屑毛豆的说法,如果毛豆说的她狠了,她就回他:“你就一辈子当长工的料。”毛豆不懂绿窗小小年纪的,心思怎么那么多;他也不懂绿窗的说法,当长工有什么不好,干活挣钱吃饭,苏家对长工们相当宽厚,是别家所不及的,满镇找活儿干的闲人们,都盯着苏家有没有空位出来,绿窗为什么对他们这么不屑呢?
毛豆正思忖着,账房毛先生喊他去账房,毛豆忙跑了进去。毛先生说:“毛豆,东家让你拿了钱,和老随一起进城,雇车把二太太和小少爷接回来。”
毛豆左右一看,问道:“东家呢?”
“一大早齐镇长就传信过来,把他叫走了,临走交待我这话,方才太太在,我不便说,你们赶紧走吧,天黑前还能回来。”
毛豆拿了钱,去后院喊老随,大冬天里,老随只穿了件薄衬衣,扎着马步打拳,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毛豆喊他进城,老随呵呵笑着说:“有好几年没去城里了,也好,说不定能碰到老朋友们。”
老随身材壮硕,健步如飞,很快把毛豆甩到了后头,毛豆跑出了满身大汗,不断喊老随:“你慢一点,我赶不上了。”
老随放慢脚步,等齐毛豆,可是不一会儿,他就又把毛豆甩到了后头。
两人到了城门口,天色才刚刚过午。老随对毛豆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一带把毛豆带到一所破落的房屋前,敞着嗓子喊:“弟兄们,我来了。”
从房屋里出来一个头发蓬乱、衣衫百结,一手拄拐,一手拿破碗的人,他看到老随,大喜道:“弟兄你来了。”看看老随身边的毛豆,更加喜欢了:“小兄弟你也来了。”
毛豆已经认出这人是他上回进城,与之喝酒的那个花子,高兴地说:“是你啊。”
花子说:“小兄弟,喝了你的酒,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兄长我失礼,走走,今天中午,咱们一醉方休。”
喝酒的过程中,毛豆知道了花子叫石朴厚,是渌河方圆二百里的丐头儿,早年和老随认识,老随退隐江湖后,他们有几年没有见面了。石朴厚特别喜欢毛豆,硬要毛豆做他的弟子。老随说:“你得了吧,毛豆还没娶媳妇儿,跟着你,成天和要饭的混在一起,连媳妇也娶不上。”
“跟着我,保管什么样的媳妇都娶得上。”
一阵哄笑,这话便过去了。过后毛豆和老随来到大运旅馆,叶翠红大概已经得到了信儿,她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看见毛豆带着老随来接她,欢天喜地说:“你们可来了,我一接到你们东家的信就把东西收拾好了。”
那个小孩子宝卿和老随很相得,老随咂着嘴说:“你是东家的少爷,要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就收你做徒弟了。”
叶翠红笑说:“好,以后这个孩子我就交给老随你了,你可要给我看好了。”
趁叶翠红起身去收拾卧床上的东西时,老随悄悄和毛豆说:“二太太,人这么好,长的又漂亮,怎么就做了二房了?”
毛豆不是个多嘴人,他老老实实说:“不知道。”他和老随的感受相同,都认为二太太人很好,家里太太整天绷着脸,不怎么搭理下人,这个又和气、又温柔、出手大方、长的又漂亮的二太太很快便俘获了他们的心。
经石朴厚介绍,老随出去雇了两辆马车,一辆给叶翠红和少爷宝卿坐,一辆车拉她不舍得丢的各样行李。老随和毛豆起先跟在车后走,后来实在跟不上,老随便上了后一辆马车,让毛豆跟二太太和小少爷坐一起。
毛豆坐上车后,看见二太太的脸上显出紧张的表情。他正奇怪着,叶翠红问他说:“毛豆,家里太太性子好不好?对人怎么样?”
毛豆也不知道太太的性情到底如何,但看到叶翠红那么紧张,便安慰她说:“太太对人很好,从来没有骂过人,对下人们也很好,我们在府上做工,伙食是全镇其他人家比不上的。”
叶翠红说:“你看她会对我们好吗?”
“会的,太太这么好的人,又长的这样漂亮。”
叶翠红笑着叹气:“若不是为了宝卿,我才不到那个地方去,在哪儿活不了?宝卿就不一样,他是苏家的孩子,以后还要读书,跟着我,没有爹,以后日子难着呢?”
叶翠红看着怀里的宝卿,宝卿因为年龄幼小,在车内长途跋涉,早在他母亲怀里沉沉睡着了。
他们到达渌镇的时候,天已经苍苍黑了,渌镇最豪华的酒楼天香楼,用硕大的灯笼把楼内照得亮如白昼,只听见里面的欢歌笑语声,卖唱的姑娘在卖唱,卖笑的姑娘在卖笑,猜酒的在哟喝,伙计敞亮的嗓音响彻整座楼。初进镇的进候,叶翠红看到渌镇还没用上电,抱怨说:“真是个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及至看到天香楼那么热闹,以及天虽晚了,天香楼所在的整条街都还那么热闹,一点儿都不逊于县城,她的心才平衡下来。笑说:“这儿还算可以,不枉我跑来一场。”
他们来到苏府门前,看到灯笼把整个府邸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飘荡着饭菜的香。一个站在门口的小丫环拍着手笑说:“回来了,回来了。”
叶翠红不解地看着毛豆,毛豆看着小丫环问:“你怎么在这儿?”
丫环笑说:“我叫小珍,是太太叫来伺候二太太的,太太说恐怕二太太这个时候到家,真就到了,太太说今儿是大喜日子,下人们都有赏赐,还特意叫老秦做了一桌子菜,给二太太接风,这是小少爷吧,来,我抱着,二太太咱们进来吧。”小珍倒是个伶俐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