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书中我已经展现了欧洲战争的起源,也指出了其中所蕴含的心理层面的教训,但要深入探讨其政治、心理和社会影响,则需另起一册。
本书每章所得出的整体结论都非常具体,无法以一个总结进行简要概说,因此我尽量简约地谈一谈我自己对这些结论的看法。
此前,欧洲一直遭受巨大的震荡,那些欣然相信一切已经结束的人一批接一批地死去;然而,一个新世界从满目废墟中诞生。
从历史上看,当国家发展到一定阶段,似乎只有在这样重大的危机之时,才能继续前进,也许只有这些危机才能将这些国家从已经根深蒂固的旧模式中脱离出来,从业已深入骨髓的习惯和偏见中摆脱出来。
现在德国正以牺牲自己的财富和未来繁荣为代价来追求其他国家屈从于它的专横自大,我们诅咒它也完全合情合理;但如果没有发生战争,那么德国必然在世界仍保持漠然的态度时逐步将其可怕的霸权之梦变为现实,当其他各国终于感觉到日耳曼暴君带来的沉重压力并试图摆脱时,为时已晚,工业、科学、商业以及其他各方面的国家财富资源都将落入德国人之手。
和平能带给德国人的是那股巨大的狂热浪潮所无法给予的;但他们被梦想遮住了双眼,看不清真相,因为他们自认可以再建一个罗马帝国。但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即便德国军队能横扫所有的战场,能将所有城池夷为平地,那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世界太渴望自由,进行反抗的方式太多太多,任何恺撒大帝都无望将世界纳入其统治之下。
现代社会的心态已经不可能允许任何主宰世界的统治,尽管这样的想法曾令无数征服者为之倾倒。自我们今天的时代,大部分国家宁愿消亡也不愿屈从于凭武力施加的保全。这些国家对自己的能力有清晰的认识,不会让任何独裁者奴役他人的欲望得逞,尽管被侵略的国家无疑会遭到破坏,他们却不需担心沦为奴役。
伟大的欧洲各国的命运如何,我们无从得知,未来是一本人类智慧无法参透的书。但尽管无人知晓未来,我们至少可以回顾过往。现在源自过去,过去包含着现在所发生的一切的因由,以及未来一切的因由。今之颓丧错漏、几近毁灭,皆源起于过往;今乃过往之后果,过往乃今之由来。
孟德斯鸠(Montestquieu)认为,罗马人之所以伟大,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总是能认识到敌人的优点,并随之改善自己的方法。我们应牢记这一点,认真地学习德国人的军事和工业体系。当然,我们不能全盘照搬,因为他们的心态与我们不同,但可以通过不同的过程,寻求相似的结果。
当今的德国绝不是其历史学家曾设想过的杰出民族。德国人是耶拿战争中被拿破仑轻松征服者的后裔。除了异常严格的记录和适应现代需求的严密组织,德国并无过人之处。
德国的神秘主义倾向并不妨碍其追求实际目标。不像法国大革命时的军队,德国军队并不是为了让某种能令被征服者追随的信仰获胜,而是为了赢得至高无上的地位从而获得商业利润。我们在这方面难以超越德国,但我们其他已经经受时间洗礼的卓越品质仍然会屹立不倒。
德国人计划的战争已经根据实际情况起了变化,但整个战事,德国始终意图谋求领土——首先是比利时和法国富裕的工业区,然后是波兰、立陶宛及俄罗斯的库兰地区,最后是君斯坦丁堡,如果有可能则进一步吞并苏伊士运河和埃及。
但即便德国能完成吞并计划的最后一步,德国人无法以此为战争的终结,他们在法国构建起一个防御工事以阻碍反击,那么在吞并其他区域之后他们同样需要保护自己的战利品,而不是从此清闲无事。事实上,只要英国卡住海上贸易的通道,德国便无法长存,他们所有的胜利都会立刻变得毫无意义;而英国可以一直封锁德国的海上贸易直到这一封锁不再必要为止,因为英国海军的战斗力无人可敌。
战争结束时,法国将有可能在人力和财力上所剩无几,但也避免了其在正常衰落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幻想和错误。
当我们最后总结这一切时会发现,政治和宗教分歧大大弱化了我们的社会结构,这是令人悲哀的。我们必须牢记,那些无法解决内部纷争的国家早已成为历史而不复存在,内忧重重的国家难以抵御外患。
将弱化的社会纽带重新系在一起是个艰巨的任务,而我们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都将经历重大的改变。
其中最艰巨的工作之一便是让我们不再受恶意言语的欺骗:因为我们那些雄辩家只需大谈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关于进步、和平主义、社会主义和世界大同的公式化语言便会成功地掩盖事实,而那些沉重事实几乎让我们遭受灭顶之灾。
我们必须培养起责任感,目前已经或多或少地缺乏这种意识;我们应发扬团结精神,这方面我们缺失得更是厉害。这场战争给予了我们这些好的品质,在和平年代我们应该努力把这些品质发扬光大。
除此之外,我们应时刻高度关注社会法律和教育系统。
关于法国社会立法所带来的灾难性影响,读者可以参阅我的《政治心理学》一书,以了解社会立法将把我们引入怎样的深渊。
教育是所有改革的根本,在此我不做详谈。我只从我的《教育心理学》一书中选出一小段关于教师改革的内容:
“世界通过科技和工业发展而向前迈进的过程中,那些构成性格的品质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主动性、毅力、精确、敏锐、活力、意志、自律以及责任感,没有这些品质,即便再高的智能也只会一事无成,而如果这些品质不能一以贯之地继承下去,教育本身也无法创造这些品质。”
我们的大学并不向学生灌输这些品质,而且更糟糕的是,压抑的学术体系会令那些已经具备这些品质的学生丧失这些品质。我们的教育方法需要来一次彻底的改变,因为我们的未来取决于教育问题是否能得到解决。这是我多年以来的看法,最近科学院的杰出人士M·H·勒·切特利尔(M.H.Le Chatelier),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他认为,当下一代人无法完成必要的变革,对此我持同样的看法。而我们何时才能有贯彻改革的坚定意志,并找到一批能力出众的教授来担当此任呢?
不论欧洲能从挫败德国霸权大梦的胜利中获取怎样的成功,这种成功不会延续太久,因为独霸天下的理想是素来难以磨灭的神秘信仰之一。一个受命于上天来征服并革新世界的国家是不会轻易放弃使命的,而德国在被反复击败之前是不会死心的。
文明国度现在要担心的远远不止是财富和国家精英的丧失,真正的威胁是丧失某些逐步修养而成的品质,那些人类文明因之灿烂、动人的品质,而今具备这些品质的人却面临怀璧之罪,这些品质似乎注定将会消亡。
忠诚、正直、亲切、信守承诺约定,或者换句话说,荣誉的各种形式,拥有这些品质的国家在鄙弃这些品质的国家面前显得软弱,也许这些优良品质难以继续存留下去,但等到它们全然泯灭的那一天,也就是黑暗暴力横扫一切、统治世界的时候,人类将沦入最野蛮蒙昧的倒退,文明的中心必然转移。
某位知名日耳曼学者声称,达尔文关于物种间无情斗争、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必须取代人们越来越熟知的友爱、平等和自由等精神:即德国历史学家所称的生物正义。
尽管自然主义者尚未接受这一血腥的法则,这一法则也许适用于动物世界;但科学的意义正在于保护脆弱的人类,让我们不再受制于残酷的大自然。
难道我们要抹杀文明,让这些夺去国家年轻一代生命、摧毁一片又一片城市、损毁过去珍贵文物的可怕的大屠杀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难道残暴的武力注定像世界伊始之时那样成为各国的唯一统治者?难道人类必须屈从于奴役弱者的无情暴虐?没人知道答案。
如果人类赖以多次战胜自然的理性止于这场大战,也许我们会对这种理性感到失望。而倘若所有美好的存在都将被野蛮的斗争所取代,仅以肃杀的沉重的军营生活为例外,人类的未来将无疑是暗无天日。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不会有那样的未来。自然法则无疑很强大,但志在支配自然的科学也非常强大。在任何情况下,我们不应自以为是地谈论自然法则,因为我们对它们知之甚少。我们时时求助于自然,而自然是如此神秘。自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不以我们的尺度为标准。我们的知识是短暂而浅显的;而自然只奉行永恒的规律。我们最深重的灾难对大自然而言不过如同无垠海面上难以察觉的微澜。大自然令生从死中来,在她的无穷尽的威力之下,造就无数转瞬即逝的世间万象。
也许学者们不会受这些控制民众的幻想愚弄,并发现这些表象后面的真相,但他们之中还没有人看透这一切,悟出大自然的万物因果。
让我们心存过去光明岁月里培养起来的希望,因为今天的世界正在经历急速的变化,未来难以预测,今天的真理可能转眼成明日黄花。
我们可以用通达的哲学观来看待一切,但我们不应忘记当前的危险。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同时,法国最繁荣的省份正遭受无休止的践踏,俄罗斯的军队被击退,波兰已经失陷,而其主要城市和要塞已经被付之一炬或者落入德军控制。
如果我们意志坚定地追求胜利,那么这些灾难都是一时的,因为占据一个国家的领土是远远不够的。要主宰一个民族则必须毁灭其灵魂。
当汉尼拔在坎尼摧毁最后一支罗马军队时,他认为自己已经永远征服了曾经令自己国家恐惧的对手;但是他没能打垮罗马人的意志,最终从世界舞台上消失的,是迦太基。
德国所侵略的国家中,没有一个已经被德国击垮意志。这些国家都宁死不屈。
这样的精神便足够了,因为今天没有任何暴君能有如此伟力可控制不服从他的国民。拿破仑在西班牙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夺取了西班牙的城池,消灭了西班牙的军队,即使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战士,也没能令西班牙屈服。
决定未来的关键,是我们持续的意志力。“征服或者死亡,但永远不会妥协!”这是所有德国将奴役的国家的简短宣言。不论是自然,还是人,抑或是命运本身,都不能与强大、坚毅的意志相抗衡。这个观点我曾多次复述,今天再次重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