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方案下来了。这届学生的命运,从整体上说比上届学生差得多,基本上是哪里来哪里去,只有少数一小批人情形较好。
其中,袁辉分到了市保险公司宣传处。
页子分到了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曾对自己的未来抱着如锦似画般遐思的陈多多,被分到了偏远的山区小县,听到这个消息,她整个人顷刻间完全枯萎了,面色灰死,腰也直不起来,象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而花冲如愿以偿,分回了四川东部的大巴山区。
正式公布分配方案的大会一结束,朋友们神情庄严地来到寝室向花冲祝贺的时候,花冲早已带着简单的行李,偷偷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喧嚣已过,把热闹留给往昔的岁月。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地面对现实。
高中时,听语文老师讲,说是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幸福。于是为了得到幸福翻过了那座山。结果前面还有一座山。山那边还有山……人生亦是如此吧,山那边有山,山那边还有山,一辈子都得翻。终有翻不过去的时候。但总还得翻,不然活一个人干吗来了?
他站在重庆市嘈杂拥塞的火车站的第二站台上,深情地望了一眼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的方向,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别了,我的可爱的校园,别了……”
脑海里,一个一个的人物蜂涌而入,他轻轻地呼唤着这些人的名字:清泉、页子、方圆、袁辉、尚清、张旗,还有汪长云、陈多多、以及死去的但永生不忘的江雨夜……别了,健在的和已去了的我的亲爱的同学们、朋友们,今后我们将天各一方,但我们都在这个世纪,都在这个星球上!
我会时时刻刻想念你们!
我会永远怀念我们的大学!
他虽然尽量克制,但不得不再一次刻骨铭心地想起了悦悦……悦悦,祝福你!深深地、真诚地祝福……花冲的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他咬紧嘴唇,没让这哭声放大起来。
然后,转脸面对着故乡的方向。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那篇题名《苗》的散文:一颗故乡的种子,被带到远方,长成参天大树,枝桠却一个劲地向故乡的方向伸展。这是写的自己啊!他应该回去!在故乡,有厚重而雄奇的大山,有父亲年轻时充溢着生命激情的杀伐的故事,有大哥勤劳诚恳而又笼罩着悲剧色彩的人生,有美丽善良却又教他心潮难平的雪儿,有长到二十岁还没听说过火车的燎人情怀的来儿,还有在故乡冻僵的土地上走出富裕之路的孬牛……我的在阳光下渐渐苏醒的故乡啊!
花冲不会忘记上大学时纯朴的村人对他的嘱托:把公路修到家门口来啊;也不会忘记百里峡何乡长哭喊着的叮咛:记住有我们这个穷地方;还有拉板车的羊主任,干瘦羸弱的孙老师,以及五十三个眼睛黑亮的高中男女生……他再也克制不住,出声地哭起来。
汽笛长鸣,列车要启动了。
花冲登了上去。
这是一列北上的列车,与时下人们向往的南下的火车跑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他擦净了泪水,坚定地为自己点了点头。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在心里说。是死是活,我都不回头,走下去!
这时他才觉得自己在真正的成熟,四年的大学生活,只是为这成熟作着铺垫。
那是怎样令人难以忘怀的四年啊!
人往往是经由痛苦去接近真理的,如果一个人一生活得顺顺畅畅、心满意足,那他往往与真理无缘。花冲庆幸终于寻到了精神的“家园”,灵魂得到了安置。是的。一切浓艳都会腐朽,一切鼎盛都会衰残。人生就是既得到、又失去的过程,那么,一个早已为自己的心灵准备了一片很大的、可以包容不公的天地的人,还抱怨什么呢?一个内心留着那么多空灵可以驻扎忧伤的人,还会惧怕什么呢?
耳边,弘一法师写作的千古绝唱的告别曲,深沉地响起来,挥之不去: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完
1996年9月定稿于成都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