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去吧，人差不多都到了，待会儿好好跟我聊聊你的电影。”
何大壮继续冒着汗指挥人挂上横幅，执著地要把横幅挂得和十年前一样。
告别了成了白胖子的何大壮主席，李森走进了食堂，一切的布置和摆设都和十年前一样，一样的老式大圆桌，一样的彩光灯，一样的悬挂着彩色皱纹纸做成的彩带……
恍惚中李森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时空，这个空间里充斥着和十年前一样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称兄道弟、姐妹情长……
只是这空间里的人都变了。
李森见到了十年没见的同学。那曾经熟悉的并肩战斗学习的一张张脸变得有些陌生，曾经结实健壮年轻的一个个躯体都似乎无法避免地开始横向发展，窈窕淑女和英俊少年都被岁月不可逆地改变了模样，光滑的皮肤开始松弛，富有弹性的肌肉开始被肥肥的五花肉代替……
时间的强大力量把这些李森曾经熟悉的人弄得在他脑子里对不上号了。李森努力地辨认出结了婚还生了一对双胞胎的老旦、移民国外投奔了美利坚的生子、成为妇科大夫的老农、发了福挺着怀孕的大肚子但是脸上还挂着两个酒窝的甜妞、谢了顶的华仔……
这些人倒是都一眼认出了李森，纷纷拉着李森问这问那。毕竟李森从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同学聚会，没有留下过任何消息，他如同蒸发了一样消失在同学面前，在十年后的今天突然又冒了出来，这些人对李森这十年都做了什么感到好奇。
李森也好奇。
他好奇这些记忆中曾经的少男少女现在怎么都成了人家的爸妈，而且当了爸妈以后这些人脸上都是那么的满足、那么的幸福。没有人再谈什么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当年青春年少的人生憧憬都在时间历练中细化成为生活中的房子车子孩子奶瓶了……
当年想做诗人的老旦大谈自己这辈子最伟大的作品，就是他那一对双胞胎胖儿子。这个曾经把振兴文学当做毕生己任的文学青年，曾经一提起诗歌就激动得血脉贲张，一定要吟诵一下自己那云山雾罩、深沉得每一个字都能让人琢磨三天的作品，而且不管别人能不能明白能不能理解自己先陶醉得似乎是在世的李白杜甫。十年后的他早就把文字的修辞语法抛到另一层宇宙空间，脑子里只剩下他那对双胞胎儿子，好像那两个大胖小子才是世间最完美的、活生生的艺术作品。
曾经想做海军的生子投奔了美国，为了能拿到绿卡他居然在美国参了军，因为要被派到伊拉克才提前退伍了。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绿卡在美国开了个中餐馆，还娶了越南妹当老婆。说到当兵的理想。他感叹，当什么兵啊还是干厨子好，人总要吃饭的，美国大兵也喜欢吃中餐。
一心想当脑外科大夫的老农（他姓农，所以别人都叫他老农），居然成了妇科的住院医师，本想面对人体最精密部件梦想着登上外科手术巅峰的医学狂人到后来却天天只能对着女人的那儿。虽说每天能负责新生命从女人体内来到这个世界也算件神圣的事儿，可毕竟一个大老爷们儿混一辈子说大天儿了就是个妇科专家也让老农着实郁闷了一阵。不过现在的老农却想开了，逢人就说当妇科医生好，不累而且红包收得多。
曾经是学校舞蹈团台柱子的甜妞现在是个国企的财务主管，每天陪着老总们下馆子，原本曼妙的身材现在横向发展了无数圈，向上了年纪的俄罗斯大妈的大枣核造型义无反顾地逐渐靠拢。如果不说她曾经跳过刀美兰的孔雀舞，谁也不会想到她曾在舞台上用她甜甜的笑脸迷倒了学校半数以上的学生和老师。甜妞却无所谓，和大学时代的恋人分手后她找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在另一个国企工作的另一个会计。现在已经怀孕七个月，肚子大得像熟透的西瓜，不，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应该是哈密瓜，椭圆的肚子才会是男孩儿。甜妞总是摸着肚子，幸福得像花儿一样见人就问，你说我这肚子里是不是个男孩？
最让人对不上号的就是华仔。这个貌似著名香港歌星的英俊小生真是生不逢时，如果当年有模仿秀节目的话，他一定可以成为刘德华第二。可自从进了国有银行，他天天和一帮欠着贷款的大小老板打交道，把他这个刘德华第二活生生地弄成个面带皱纹而且还谢了顶的中年人。华仔倒自得其乐，像刘德华又能怎么样，又不能当饭吃，刘德华第二做得再好也是个仿造的，还不如香港杜莎夫人蜡像馆里的蜡像。谢了顶长了皱纹没关系，下个月他就能当科长了，不但薪水涨了报销的额度还高了，那才是真的实惠。
所有的人都变了，不管是外貌还是心理，更重要的是当年的理想和这些同学似乎已经无关了。
“只有自己还抱着所谓的理想不放，我留下了理想，而他们得到了生活。”看着这些在平淡和普通中生活着的同学们，李森可笑自己虚度了十年的光阴。
在人群中李森再次看到了阿琛，看到她的那一刻，李森立刻感觉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组高速镜头，就像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出场。一袭浅色晚装连衣裙，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俏皮的刘海儿遮住额头，长长的睫毛下面一对乌黑的双瞳散发出纯净而明亮的眼神，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性感的嘴唇在高脚的香槟杯上留下淡红色的唇印……
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延长了，阿琛的所有动作经过李森的眼睛的拍摄和头脑的剪辑变得平滑柔顺无比的妩媚优美，其他的所有景象全都模糊掉了，只剩下阿琛是清晰的。
那清晰的身影、那熟悉迷人的笑脸让李森心头发紧、喉咙干渴，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看到自己的初恋情人一样，身不由己，心不在焉，目光只能追随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阿琛是那种在任何地方都会显得清丽脱俗的女人。李森正在陶醉着，阿琛一抬头看到了李森，她显得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李森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上一次去破旧的筒子楼里没有找到李森，阿琛的心里就想，也许他不想再见到我了，噢，不，应该是我不该再见到他。
现在两个人又见面了，在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上，也就是在当年李森不辞而别的地方，让阿琛十年前苦等到天亮的地方。
看到李森，阿琛突然觉得心里很异样，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这应该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现在见到了依然让她不能自已，她想走过去说什么却迈不动脚步。
“他应该过来跟我打个招呼不是么？……如果他真的过来我该说什么？……该不该质问他为什么现在还来？还是该接着损他躲了十年不像个男人？……”
阿琛的心里乱了，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李森还在痴痴地看着阿琛，像个贪吃的小孩看到了棒棒糖。而在他脑海里的煽情画面还没剪辑完成，那生动的蒙太奇段落就戛然而止了，陈凯出现在画面里，而且挽住了阿琛的手臂。
陈凯一身时髦的西装，系着真丝围巾，头发梳得油亮，根根明晰地披向脑后，无框的水晶镜片眼镜后面是抑制不住的得意。这一身行头是阿琛为他挑选的。对着镜子陈凯觉得阿琛的眼光不俗，同样是西服阿琛挑选的就是不一样，这就是品味、格调，而一个女人愿意为自己选衣服说明阿琛对自己的态度彻底转变了，她在慢慢地适应成为他的女人。
可李森的出现还是让陈凯紧张，因为这个讨厌的家伙一露面，阿琛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陈凯心中醋意十足，自己应该是同学中的首富了吧，上千万的身家难道是摆设？怎么一遇到李森这个一穷二白就知道耍嘴皮子的家伙自己就那么没底气了呢？陈凯可不想再给李森什么机会，他过来挽住阿琛，还刻意地拉着阿琛的手，要显示一下自己在这个女人身边的位置。
李森傻了，他看到阿琛手上那个硕大的钻戒发出的反光，他也明白陈凯为什么要拉住阿琛的手，就是要让他看到那个反光，那个把自己打扮得像“小马哥周润发”的家伙成功了。等了自己十年的女人在这一刻成了别人炫耀财富的花瓶，虽然自己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在心里李森还是倍感失落。
十年了，自己什么都没得到，换来的就是看到心爱的女人手上戴着别人给买的钻戒。李森顿时嘴里一阵发苦，一把抢过身边不知是谁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阿琛被陈凯拉着走到一边，和一些同学闲谈着什么，陈凯不想让阿琛再和李森有短过五米距离的接触。阿琛却不住地扭头看着李森的方向，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个该死的浑蛋怎么还不过来”，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上的戒指的光芒已经晃动出了两个人的绝对距离。
李森只是自顾自地喝酒，胡乱地回应着身边众多老同学的提问。
此时人群里一阵骚动，大头出现了。
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裤，领口敞得很大显露出依然发达的部分胸肌，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时尚男模，走路也像，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脸上那道伤疤更显出大头拥有一种野性的魅力。
大头见人就打招呼，逢人就递名片。同学们都觉得他发达了，恭维大头，问他在哪里高就，看到大头脸上的伤疤都觉得奇怪。
大头很轻松地自嘲，“我现在为一个社团做事儿，有什么麻烦尽管找我。比如追债、寻仇什么的，对了调查自己的老公、老婆是不是有外遇我也能办……都是老同学，我能给你们打折……”
同学们被大头的话弄得有些发蒙，大头却依然有点得意忘形地分发着名片，不管接名片的同学们的手是不是开始发抖了。
身边的一声咳嗽引起了大头的注意，大头抬头看到了在人群里带着大蛤蟆镜穿着风衣完全杜丘造型的赵悦。
赵悦也学着杜丘表情冷峻地缓步向大头走过来。
“你的名片是不是能给我一张？”
大头却把手揣在兜里。
赵悦尴尬地笑了笑，“没想到吧，我们能在这儿见面。”
“倒霉催的，你也来了？”
“别叫我外号，我叫赵悦。”一上来就被叫倒霉催的，让赵悦不由自主在气势上就矮了半截。
“我就叫你倒霉催的，你怎么着？听说你当警察了？你这倒霉催的还能当警察。”大头冲着别的同学大声地笑，似乎赵悦在他眼里是个喜剧演员。
“你既然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儿就好办了。”
“你跟我能有什么事儿？别套近乎，我可不是你哥们儿。”
“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别以为现在还是十年前。”
“你涨行市了啊？你看看你这样儿，还是那么二了。你这是什么他妈廉价的风衣、墨镜呀，装成杜丘你就是杜丘啊？日本电影看多了吧，傻不傻啊你？你说十年了我怎么还是这么烦你啊？你个倒霉催的。”
说着大头还拍了赵悦一个瓢儿。
“你放尊重点！我是警察！”赵悦有点儿恼羞成怒，“我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拍你怎么了，你还不乐意？我他妈拍的就是你。”说着大头又给了赵悦一个瓢儿。
“你！我早晚会把你抓起来。”大蛤蟆镜也掩饰不住赵悦那张涨红的脸。
“就你？就你手底下那几个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二不二啊？抓我你凭什么啊？告诉你，你丫没戏。上大学你就跑不过我，就受我的欺负，现在想翻身？你动手啊!你打电话我也打，咱们看谁的人来得快。别拿手铐啊,这是同学聚会，给谁添堵呢？出了这个聚会的门儿你找得着我么？别他妈做梦了。”
占尽了心理优势的大头把赵悦撇在一边，继续发着自己的名片，“唉，你们谁看见李森了？”
满面通红的赵悦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在大学的时候被大头欺负的情景：
自己发了疯似的在狂奔着，大头在后面悠闲地抽完一根烟，把烟头踩灭，然后起跑、加速、冲刺，他追上自己还笑呵呵地跟自己并排跑着，嘴里还念叨：“跑呀，再跑快点，摆臂！加速！脚尖用力！一二一，一二一。”直到自己跑得筋疲力尽，之后就是大头一顿没完没了的脖儿拐砸了下来……
想着想着，赵悦的汗流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