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站住了,一时有些拘束,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父子俩就定定地凝视着对方,谁也没有言语。
当然,这已经不需要了。
一片宁静包裹了整个房间,大楼,城市,甚至整个大地。只有虫子在草丛中互相和谐着、响应着。一轮满月升起来,银亮亮地游弋于空际,大地沐着它的清辉,像是得到了抚爱,都平静下来,享受人世的美好与温馨。
明天又是十五了。
尾声
今年因为是中考,所以杨略早早地便享受到了假日。考试一结束,还没等成绩出来,爸爸就带他去了西安。因为杨略素来喜欢古文化,而西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杨略自觉成绩不错,玩得也很尽兴,几天内游览了大小雁塔、陕西历史博物馆,还有钟楼鼓楼,最后免不了去了兵马俑。历史沉淀为具体的物事,在他眼前缓缓展开,以沉默的方式,倾诉着沧桑和风云。杨略突然觉得,自己继承这着数千年的光辉,也应该是数千岁的老者了。
十六岁的光阴,正是数千年,乃至数亿年的浓缩,他的生命也应这般空阔。
回来后他立即去了学校,此时成绩恰好公布,杨略和葛怡双双上了重高,而且如愿以偿地进了同一所学校。余振和凌霄果然光脚不怕穿鞋的,成绩比平时高出许多。余振分数恰好够到重高,学校比杨略的稍次一些;而凌霄略微差点,只能上普高,不过肯定是该学校尖子生了,他自己也相当满意。
而陈高照却十分失意,肯定是父亲的期盼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中考居然发挥失常了。本来是全班数一数二的成绩,却一落而至十名开外,离重高线十几分。看到这个分数,他一阵眩晕,瘫软在地上。同学们大惊失色,将他扶坐在座位上。葛怡拿了块湿毛巾给他敷上。过了半晌高照才清醒过来,没有流泪,也没有言语,整个人陷入无意识的混沌之中。杨略急忙去叫班主任董老师,可找遍办公室也不见人。
他心里焦灼万分,急急地出了办公室,猛然见一个人走来,仓促间停不下脚步,就一头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喜出望外。这人竟是董老师。
原来董老师早就知道了消息,而且已经为他奔波过了,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正一脸喜气回到办公室。两人见面,听杨略简单说明了情况,二话不说,一起赶回了教室。
教室里陈高照已经缓过来,但眼睛瓷瓷的,不见往日神采,原本就有些蜡黄的脸,更是显得苍白,像一棵在风中颤抖的单薄的小树。无论谁看了他都会哀叹考试的残酷,学子的艰辛。
董老师看了心疼,摸摸他的额头,柔和地说:“高照,你不用担心了。你的事情我去教育部了解了。按照规定,你曾经在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得过全国一等奖,在中考中可以额外加上20分。所以你上重高没有问题的。”
陈高照一时难以相信,抓住董老师的手想要证实,嘴巴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
董老师微笑着点点头,同学们也纷纷表示祝贺。
陈高照这才信了,眼角却淌出两行眼泪。短短的时间里,他从大悲到大喜,一会在暴风雨中淋了个透彻,身体寒冷得如同坠入冰窖。正在绝望之时,突然云消雾散,艳阳高照,气温也陡然升高。体内温度尚低,而体表却沐浴了阳光热热的照耀。这确实是让人很难承受的。
杨略无端端想到《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时的癫狂举动,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当然,高照能上重高,他还是欣慰的。毕竟,高中是个新的开始。
中考一事尘埃落定之后,根据张老师的提议,杨略同爸爸商量把那十封信编集成一本书,让更多人受益。爸爸其先有些犹豫,认为自己的文笔还不到出版的水平。不过杨略信誓旦旦地说,文字修正工作由他和葛怡、凌霄、余振四人负责,使之更适合初中生阅读。爸爸心里高兴,也就同意了。
在修正过程中,凌霄擅长电脑绘图,就负责了插图设计。余振虽写不好文章,却天生是个挑刺的能手,因此做了顾问。而主笔的自然是杨略与葛怡。
一天,杨略忽然提议,让陈高照也参与编写工作。这样一可以发挥他的特长;二可以名正言顺地付给他一些报酬,让他在高中里不再为生计所迫;三还可以让他从中考的大起大落中恢复过来,轻松地迎接高中生活的来临。
由于陈高照随着爸爸在工地上帮忙,因此颇为难找。杨略经过辗转曲折的寻觅,终于在高照阿姨处得知了工地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对方就是一句:“谁啊?”声音蛮横而突兀,让杨略联想到对方肯定是个满脸横肉、袒胸露肚的包工头,像自己的堂哥杨祥那样,说话颐指气使,走路摇头摆尾、趾高气扬。这样想起,心里就有几分讨厌。
对方不耐烦了:“说话呀。喂!******!”
杨略有些慌神,说:“请问陈高照在吗?”
“什么陈高照,没这个人!”
“哦,他爸爸叫陈双喜,是你们工地的。麻烦你叫一下好吗?”
“你早说双喜不就得了吗?真是。你等着!”只听咔哒一声,是话筒重重放到桌上了,然后一个声音高呼着远去,“双喜——双喜——有电话找你儿子。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远远有个声音飘来:“知道了,马上来。”接着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喂,谁啊?我是陈双喜。”声音有些苍老干涩,但语气分明是惊喜,隐隐还混杂着慌乱。想来,他的电话极少。而且,这种电话带来的消息要么是喜事,要么是噩耗。
杨略定了定神,说:“叔叔,我叫杨略,是高照的同学。我们在编一本书,想请高照来帮忙。”
“什么?编……编书?我们高照能帮什么忙啊?”似乎有些不信。
“是的,我们在编一本关于初中生的书,高照作文写得好,所以想请他也来写。”
对方喜极,竟然不知如何说了,只一味说“好”。末了,还加了一迭声的“谢谢”。
杨略告诉他见面的地址,而后挂了电话。在回来的路上心想:原来高照住在这样的地方,周围的人都粗陋不堪,他怎么能学习得进去?而他爸爸望子成龙,肯定不希望他混迹其中,因此听到有人请儿子去做编书这种体面干净的事情,自然喜出望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
看来,自己的举动无形中还给他们父子增添了许多光彩。陈高照的爸爸现在肯定逢人便说他儿子在编书的事情了。
第二天高照就来了,他特意穿得整洁,但雪白的衬衫上,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西装裤下面是一双几乎在市面上绝迹的布面回力鞋,整个人显得拘束。见了杨略爸妈,也是十分拘谨。当然,编书开始以后,他便显示出自己的机警与灵性,常常有极好的见解,让其余几个叹服不已。
那些天,他便吃住在杨略家。杨略家人很喜欢这个朴实好学的孩子,而杨略爸爸更是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刚刚从农村出来的样子,自然感到十分亲切,好饭好菜招待之余,还时常给他买些衣物。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拾掇,陈高照出脱得十分帅气。而脸上的朴实之气,更让人觉得诚挚可靠。
编书就在杨略家进行。白天爸妈上班后,家里就留下五个小的,空气自由而快乐。五人有商有量,有说有笑,暑假就在这种充实有趣的氛围中过去了,等编写工作完成,时间已近开学。
这天雷雨初霁,空气清新,温度凉爽,在杨略的安排下,五人一起爬上楼顶,开了次庆功会。因为暂时没有了升学的压力,心里又有成就感,他们飘飘然像五只气球,在黑瓦上轻松躺下,抬头看着空阔的蓝天。
这是十七岁的天空,湛蓝得不带纤尘,虽淡淡的有些浮云,偶尔也会凝结成雨,却将这块蓝宝石清洗得分外明净。
他们躺着,似乎蓝天是封面,大地是封底,而他们是一叠未尽的书稿,刚刚写了十六页,翻开的一页,是写完一半的稿纸,阳光和时间正携手在上面轻轻地描绘着蓝图。杨略回想起去年的暑假,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这里看天空,不由觉得恍然如梦。那时候的他,站在屋顶,像是脱离了土地的豆芽菜,瘦小干枯,弱不禁风。而今天他只要伸出手臂,似乎就扎根在了天空,可以汲取到无尽的力量。
不知谁说了什么笑话,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此时一群鸽子从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飞起,洁白的身影在蓝空中不住盘旋,杨略疑心这是自己的笑声,化作可见的形体,在十七岁的天空里回荡,那么清亮,那么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