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次杨略收到信后,浮想联翩,心绪难平,第二天拿着信来到学校,借下课时间与葛怡商议。最近换了几次座位,杨略恰好坐在葛怡的后面,并荣升为小组长。
葛怡自上次从电话里知道了书信一事,一直想亲眼看看这些神秘来信,不过想到这是杨略的秘密,自己倒也不好主动提出,因此这个心愿便一直搁置着。而今天杨略主动把信拿给她看,不由大喜过望,匆匆把信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口中连连赞叹:“写得真好,和刘墉的《创造自己》不相上下呢。”
刘墉是台湾的画家和作家,是一个很认真生活,善于捕捉生活中点滴智慧的人,他写的书往往以亲身经历和身边的事情为例,挖掘出人生的哲理,清浅易懂,发人深省,因此深受读者欢迎,特别是中学生更是将他视为人生导师。杨略也曾买过几本他的书,什么《我不是教你诈》、《迎向开阔的人生》,看的时候也深有感触,不过毕竟有些距离感,不如这些信更贴近自己的生活。
“前面的信都是这样写的吗?”葛怡扑闪着长长的睫毛。
“是啊,都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们装订成一本书呢?还可以给大家看看,一起分享这些人生哲理嘛。现在我们的同学对前途大多还是挺迷茫的,需要这种书来指导一下呢。目前书店里励志类图书虽然多,但是真正面向我们中学生的却是很少。”
真是个好主意。杨略也觉得眼前一亮。
“不过我还不知道这些信是谁写给我的呢。我擅自作主,怕人家不高兴。”
他下意识地四处看看,好像空气中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你上次不是说,是张老师写给你的吗?”
“仅仅是怀疑,还不能确定呢。”
“那你可以当面问问他呀。”
“可我觉得当面问不大好,也许张老师还想保持神秘感呢,说穿了就没意思了。”
葛怡就撅了嘴巴,说:“就你讲究多。”
杨略赔着笑,说:“要不我们来个旁敲侧击。”
葛怡的黑眸子闪烁了一下,说:“我们可以再去拜访他,装作不小心把信封落在他的办公桌上。然后我们看看他的反应如何。”
真是个聪明的女孩。杨略点头同意。
中午杨略二人再次来到办公室。张老师恰好不在,问了旁边的老师,说是吃饭还没有回来。杨略觉得天赐良机,就把白颜色信封拿出来,放在办公室的显眼位置。二人一边等着张老师回来,一边翻着旁边的书架里的高高矮矮的书。书籍按种类排列整齐,除了英语杂志,还有原版英文名著、中国文学名著、教育心理学之类,随意翻出一本,外表看整洁如新,翻开却画满了条条杠杠,偶尔还记录下心得,显然是用心看过。而杨略自己的课本一般不出两个月,就会翻卷得和腌菜差不多。真正会看书的人,往往是最爱惜书本的人。这些似乎又为张老师是倪甫清提供了一些证据。
张老师进来看到二人,就问道:“高照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杨略说:“还没有什么进展,不过我们已经想到办法了。”说着就闪身让路,有意识地把张老师带到桌前的座位上。
“这就好,这就好。”张老师坐到办公桌前,果然如杨略所愿,他看到了信封,拿起一看,说:“杨略,这是你的信,怎么掉我这里了?”
杨略葛怡细心观察张老师表情的细微变化,却感觉一切如常,就对视了一眼。倒是张老师感觉到了异常,就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杨略忙说:“是我的信,刚才我坐过你的座位了,不小心落在桌子上了。”
张老师把信递到杨略手中,说:“像你们这样年纪的孩子,好像都没人写信了吧?”
杨略说:“是啊,网络这么方便,大家都上QQ,还有MSN,写信的就少了。”心里还有些不肯确定,接着试探性地问:“不过这封信都不知道是谁写来的,真是奇怪。”眼睛的余光瞄着张老师。
“是吗?还有这种事?”张老师接过信封,仔细看了看,“倪甫清,这个名字还挺古色古香的,‘甫’是‘惊魂甫定’的‘甫’,意思是‘刚刚’‘方才’;‘清’是‘清澈’之意,合起来就是‘我心方清’。我心方清……好名字啊,有几个成年人的心灵能恢复少年时的清澄明澈呢?杨略,看来给你写信的可不是平庸之辈,必然是阅世很深的智者啊。”
从名字就能看出这么多道理来,杨略内心十分佩服,而且也因此可以确定,张老师虽然不是倪甫清,必然是倪甫清的知音,尽管他们也许并不相识。这样一想,他就抽出放在书包里的信瓤,递给张老师:“这是信的内容。”
张老师先是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也不做任何评价,头就转向窗外,若有所思,手指在信纸上轻轻地弹跳。信纸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成了办公室唯一的声音。
杨略和葛怡正觉得奇怪,张老师回头说:“信写得真好,你有没有想过把这封信给高照看看?或许他很需要这种精神力量呢。”
杨略高兴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刚才所说的方法就是这个呢。”
葛怡接口说:“我们还准备把他以前收到的信收集起来,装订成册,让全班同学都看呢。”
张老师说:“太好了。如果效果好,我们还可以交给出版社出版呢,让更多的学生看到他的信,从中得到收益。当然,我们要先找出这个倪甫清到底是谁,不然他会怪我们侵权了。”
杨略和葛怡出了办公室,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找到帮助陈高照的办法了。可是倪甫清到底是谁呢,却依旧是一个大疑问。
按照张老师的指示,杨略四人尽量不在高照面前提捐赠一事,只是一如既往地保持正常关系。当然,少年人毕竟还没有那么圆滑老练,余振还是闹着情绪,见了高照也有些不理不睬。葛怡就说他大男人这么小心眼,他也不好意思了。不过虽然心无芥蒂,但刻意去找高照说话,他还觉得有些尴尬,所以只能让时间来弥补这一切了。倒是杨略时常找机会向高照讨教问题,高照也耐心讲解,杨略懂了也不急着走,而是坐着聊些闲天,有意无意地谈及神秘信件一事,等高照来了兴趣,就把信件交给他看。一来二往,两个人逐渐成了好朋友。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流逝,等大家都将要淡忘捐款时的不快,时间已经快到元旦了。当然,期末考试也随之临近。
因为下学期就要中考,所以这次期末考试是一次练兵,从中也能知道自己的实力如何。杨略分外珍惜时间,用心学习。不过学习这个东西很奇怪,你学得越多,发现自己懂得越少,用爱因斯坦的话说,知识像气球,气充得越足,接触的未知空间越大。杨略也有这种感觉,因此常常学习到深夜。当然,还有一件事始终萦绕心头,那就是募集的款项还没有交到高照手中。他一直在寻找机会。
忽一日,傍晚时分彤云密布,天地凝重,且不见微风,入夜后就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杨略当时正在写作业,橘黄的台灯下,四周静谧,思路清晰,感觉十分温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晃眼,时不时还有扑簌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坠落。抬头透过窗户,看见探到窗口的枫香树枝积了一层白色的雪花,积累到一定分量,树枝就往下一斜,将雪花摇落下去。
杨略欢呼一声,推开窗户,一股凉气扑面而来,顿时让人头脑清醒。在灯光中,大片大片的雪花正飘扬而下。杨略欣赏了很久,才在清冽的空气中写作业。当晚,他是伴着轻微的扑簌声渐渐入眠的。
第二天他起得极早,匆匆吃完早饭就匆匆出门。雪已经停了,留下一个粉妆素裹的世界。花园里的雪还没有人踩过,只是有些细小的爪印,是松鼠呢,还是小猫?他独自趟着雪,听着脚下沙沙的声音,心里也是柔柔的,似乎有一首诗抽出芽来,却又始终在内心里盘旋,盘旋,轻巧如风,行踪不定,让他觉得十分快意。
到了学校,教学楼、图书馆、操场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远处的小山也成了雪峰。天地都变得亮亮堂堂。住校的学生早就在校园里打起了雪仗,分为几派,脸盆水桶都成了运载雪球的工具。一个个雪球在操场上空飞来飞去,时不时有同学中弹,也不生气,惊叫声和欢笑声就像雪中的燕子一样四处穿梭,轻快地点缀了早晨自由的空气。
中午时杨略约了葛怡三人还有陈高照一起来到那片小树林。正是午饭时间,这里空无一人。水杉落尽了叶子,却像绽放了一树洁白的梨花,惟有枝干是棕黑色的。几棵棕榈树巴掌一样的叶子被积雪压得低垂下来,一动不动,像是怕惊动了这些白净的天使。
树间小路上的雪早有人踩过,留下一个个脚印,倒像是很多窟窿,上面结了层薄冰。五个人就沿着路边走,踩着蓬松的积雪,赞叹着雪中的胜景。
杨略说:“好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去年盼了一个冬天也没有。”
凌霄说:“下了,去年期末考试前的晚上不就下过一场?”
余振说:“那也能叫下雪,还没落地就全化了。哪有现在这么厚。”像是为他的话做证明似的,他身体猛然一倾,高帮皮鞋整只陷入雪中。余振也觉奇怪,仔细一看,却见许多细长的草叶露出来,原来这里长着一丛沿街草,将雪花托在上面,像是搭了一个温暖的白房子。童心忽起,将手伸进去,心想:小时候不是经常希望能有这样的房子吗?
这时高照争辩道:“这也能叫厚啊,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早上起来,发现门都推不开。从窗口一看,原来是昨天晚上风大,把山上的雪都吹下来,拥到我家门口,就把门就堵上了。后来我们是从窗户里跳出去,用铁锹扒开一条路。那几天爸爸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去深山打野猪,雪厚野猪跑不快,一枪一个准,全村人吃了好几天的野猪肉呢。我们小孩子还在池塘里溜冰,那里的冰足足有砖头那么厚,怎么踏也不会裂。听爸爸说,他小时候池塘里冰都是冻结到塘底的。”
杨略突然觉得自己像《故乡》中的小鲁迅,在听小闰土讲海边新奇的故事。
葛怡也听得出神,瞪着大眼睛说:“这么有意思啊。”
高照讲得有些得意,就接着说:“这还没什么,最有意思的是屋檐上挂下来的冰柱,半人多长,锄头粗细,敲下来小孩子拿着当剑使,也不戴手套,手就冻得通红,玩一会就得回家到火炉边烘烘手。我家附近有座山,挺高的,山上有个大岩洞,半个教室那么宽,我们经常去玩。下雪后岩洞前就挂了很大的冰柱,几乎把整个洞口挡住了。我们钻到里面,就像是进了水晶宫。大人不让我们去,说是雪化了,冰柱随时会塌,太危险。果然有一天晚上,山上响起轰隆一声,几里路外都听得清楚。第二天去看,冰柱就堆在地上,像是电视里的小冰山,可惜都碎了,我们看了都心疼死了。”
余振说:“乡下这么有意思啊。我们平时下雪只能去公园看看,城市里下雪时间少,天气却冷,大部分时间只能呆在家里看电视、玩电脑……太没劲了。”
高照说:“可不能这么说,你们从小就接触这么多电器,有好多我都没见过呢,所以就笨手笨脚的,第一次打电话把话筒当成了听筒,闹了笑话。现在上计算机课,你们打字都噼里啪啦那么快,我还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找。我爸也说城里孩子脑袋聪明呢。”
葛怡说:“其实大家智力不存在差距,只是从小生长环境不同而已。你小时候在乡村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而我们就没有。而我们从小与电器为伍,熟悉了一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杨略接着她的话头说:“对啊,这就像当官的有当官的烦恼和快乐,农民有农民的烦恼和快乐。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是行业不同而已,并不存在高下之分。”
凌霄在一旁挤眉弄眼,说:“哟哟哟,你们两个配合得好默契啊。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叫夫什么妇什么的,啊?哈哈……”
杨略和葛怡事先并没有商议过怎么说,只是话赶话,自然而然地说了这么多,现在倒让凌霄的话闹了个大红脸。
高照却听得高兴,说:“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以前我总觉得低城里人一等的……”
杨略觉得说到这份上,已经渐渐到了自己希望的氛围了,就说:“高照,其实你经济上有些困难,我们大家都知道,也很想帮助你。不过上次我们的做法有些欠妥,没有考虑到你的想法。我们真的很抱歉呢。”
听他这么说,高照也不好意思了,说:“其实该道歉的是我呢。我明明知道大家是一番好意,可当时我突然觉得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成了沿街乞讨的乞丐……”
葛怡柔声说:“我们怎么会那样想呢。有人不是这样说嘛,‘神助自助者。’我们也看到你学习刻苦,以后肯定是个人才,觉得你现在不应该被经济问题拖累,这才想到帮你一把的。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接受。现在暂时的贫困并不可耻,以后不能有出色的成就才是可耻的呢。”
说着就趁机把一个红包拿出来,里面是同学的捐款,递到高照手中。
高照接过红包,眼睛湿漉漉的,嘴角有些颤抖,模糊不清地说:“谢谢……”
不知不觉中雪花又轻轻飘落下来了,它们都来自高远的天宇,品性高洁,见不得肮脏,一落在地上,就用洁白的颜色覆盖了一切。世界就干干净净了,像是小孩子穿上新衣服准备过新年。又像是天地已粉刷一新,等待谁在上面泼墨作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