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骁加入饮酒的行列后,四面矮几上顿时有了硝烟味儿,一来众人以他为尊,他请酒别人必须得喝,二来四人中以他最为年幼,他尚且能酒到杯干,其余三人怎能服输?本来和和美美的家中小宴,有变成拼酒大战的趋势,马超生性豪迈,昂然不惧,杨奉勉强相陪,老狐狸贾诩就不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后败下阵来,假托上茅房躲了出去,马超把自己的案几往吕骁那挪了挪,支开仆从,互斟互饮,又畅饮了几十耳杯后,两人开始胡言乱语了,古代米酒虽然度数低,但也是有区别的,有些自酿的果酒只有三四度,再怎么喝也不会醉,然而好一些的就有十几度,连番不停的喝,怎能不醉?
马超迷迷糊糊地把着吕骁手臂,喝道:“英奇,我凉州马孟起在西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杆钩镰枪横扫羌胡,无人不敬服,可是今天却做了你小子的亲随,你道是为何?”
吕骁见他舌头都大了,已经开始自吹自擂了,不禁暗笑,配合地问道:“为何?”
“董卓与吾父皆起于西北,不久董卓势大,天子两次召卓入京,董卓借口推辞,吾父已觉察到他有不臣之心,然则汉室衰颓,天子对董卓亦是无可奈何,吾父与韩遂韩将军私下计议起兵讨伐董卓,不想董卓反咬一口,诬蔑吾父造反,吾父百口莫辩,可恨最后兵败被俘,更是无从分辩,如今,我西凉马家竟背上了反贼的骂名,吾父乃忠义之人,身为人子,吾岂能坐视父亲身败名裂……”
眼见马超说的咬牙切齿,吕骁神思恍惚,如在梦中,心想难道罗贯中老爷子说对了?马腾真是忠臣?如果马腾真是受了冤屈,那么马超投靠自己就是为了替他马家洗刷不臣之名了!吕骁左思右想,心中疑虑甚多,便问道:“董卓已死,可是马将军却仍投靠了李傕、郭汜,如今已官拜征西将军了!”
马超冷笑:“李傕、郭汜手握董卓精兵,吾父在西北处处擎肘,日日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然则忠义之心天地可表,只待除去李郭二人,拜将封侯、西归故里,除此之外再无他愿……吾曾问父亲,西归故里,难道将长安拱手让与他人……”
说到这里,马超打了个饱嗝,身子晃晃悠悠,似欲醉倒,忽而长笑一声,道:“与其将长安拱手让与他人,还不如行李郭之事来的痛快……”
扑通一声,马超趴在矮几上,人事不醒了。
李傕郭汜现今挟天子以令天下,行二人之事便是要做第二个李傕、郭汜了,吕骁见马超说的动情,几乎信了他,然而最后一句话让吕骁皱起了眉头,心说你对这汉家天下果然也是有想法的呀!
坐在下首的杨奉,起先见马超称骁王为小子,已经暗暗担忧,正寻思着找个由头把马超拉走,不想他突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杨奉悚然站起,把案几都推倒了,抓住马超肩膀喝道:“孟起,你醉了!”
吕骁觉得这事越来越有意思,有意思到他几乎想去长安冒一次险了,假若此次讨贼成功,马腾父子占据长安,天下会怎么样呢?曹操没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法宝,会何去何从?
他想再听听马超会说些什么,便对杨奉笑着摆手:“无妨,酒后戏言,将军且先退下,稍后我会着人送孟起回去。”
杨奉仍旧抓着马超肩膀,执意要把他拉走,吕骁见杨奉不听,面色一冷,道:“杨奉,汝欺吾年幼乎?”
裁缝铺前,杨奉亲眼看见吕骁以十岁童龄说的众人为他效命,其言辞有据、条理清晰,哪像个不知世事的孩童?因此早就去了轻视之心,此时见他发怒,急忙下拜道:“殿下,孟起真的醉了,恳请殿下宽宥!”
“我已经说了,酒后戏言而已,不必当真,你先去吧。”
杨奉犹豫片刻,放开马超径自走了出去,吕骁还想再跟马超聊一会儿,谁知马超真的喝高了,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怎么也推不醒,吕骁心道:没经历过后世酒精熏陶的人果然不行,道行忒低!
命仆从送走马超后,吕骁起身准备去后室歇息,走路怎么也走不直捻,他也差不多了,徐氏从屏风后走出来,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心疼,惊奇于儿子一怒之下,竟喝令的杨奉俯首下跪,心疼的是,他小小年纪喝这么多酒,晚上还不知要怎么难受呢!
到了后室,徐氏支开婢女,亲自服侍儿子睡下,然后独坐窗前,听得外面竹声涛涛,心中忧愁难以入眠,儿子撒下弥天大谎,一旦被人拆穿,必然身败名裂,前途尽毁,他年纪尚小,不知后果有多严重,自己历经沉浮,难道也不知道?
徐氏似乎已经听到夫君斥责自己的话语,粉拳一紧,拿定了主意。
她轻轻扶起儿子,灌了几口水,又给他擦拭了一下身子,才把他摇醒,吕骁迷糊道:“干嘛呀,困死了。”
说着甩开徐氏,窝进床角里睡去了,徐氏没法,在他屁股上狠掐了一把,吕骁嗷地一声蹦了起来,左右看了看,才晓得怎么回事,不禁气道:“娘,你怎么又掐我?”
徐氏把刚才所思对儿子说了,然后把打点好的行李拿出来,准备跟儿子连夜逃走,假如没有下午那次酒宴,吕骁肯定就跟徐氏走了,这本来也是他的主意,可马超那番话让他有了别的心思。
他从床上跳下来,走至窗边,冷风拂起他额边碎发,思绪也随之飘到了远方。
千百年来,谁人在左右历史的车轮?在吕骁看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发明家,不断挑战着物质的极限,用更新更好的东西改变人类的生活,他们是历史的左轮,另一个是军事家,利用手中权力不断发动各种战争,经济上的、文化上的、军事上的……连芸芸众生随之而变,这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真想尝一尝啊,吕骁对月轻叹道。
“骁儿,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徐氏急的直跺脚,恨不得儿子变小一圈,直接抱走了事。
“娘,你真的很美,也是个疼爱孩儿的好娘亲。”
徐氏想不到儿子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觉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动情的红了眼圈,心说有了这句话,即便立时去死也不枉此生了,因此呵护幼子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她走过去轻柔地抚着儿子面庞,道:“走吧骁儿,来日得你父亲传授武艺,定能让你成就一番事业。”
吕骁拨开她的手,在房中徘徊片刻,而后豁然转身,笑道:“母亲,我已决意西去长安闯荡一番,寻那万人朝拜的龙椅坐上一坐。”
徐氏瞠目结舌,手中包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这一瞬间,她回想起了当年跟夫君畅想未来的情景,夫君勇武冠世,然而他最大的期望不过是有朝一日拜将封侯,携妻带子逍遥一世,怎的他的儿子比他野心还大,竟想篡汉造反、登临天下!徐氏似乎已经看到儿子的脑袋骨碌碌地从颈上掉了下来,弹了几下,滚到自己脚下,开口道:娘,你真的很美,也是个疼爱孩儿的好娘亲……
徐氏伏地大哭,半晌才想起要劝止儿子,可她抹干眼泪一看,哪还有儿子的影子。吕骁说完那句话,嘱咐徐氏早点歇息,便径自出门去了,他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这件事不抓紧办好,西去长安可要大费周章了。
与徐氏二人毗邻的行馆中,三更时分,里间仍旧灯火摇曳。
马超一边猛捶脑袋,一边在室内疾走,他被仆从送回行馆不久,杨奉就用一盆凉水把他泼醒了,述说了醉酒后他的言辞行状,马超一听,顿时酒醒了大半,两人又把贾诩请来,向他问计。事实上,三人同聚于弘农郡并非白日所说,追回辞官归隐的贾诩那么简单,年初,董卓倒行逆施,被吕布王允诛杀后,董卓部下仓皇西逃,贾诩向李傕等人献计,收编董卓残部东取长安,李傕等人依计行事,果然大败吕布,控制了长安等地,贾诩出此计谋并非想辅佐李傕、郭汜,而是不想坐镇长安的天子落入袁绍、曹操等枭雄手中,值此时节,谁得了天子,谁就在乱世中掌控了先机,图谋天下的可能性也多了几分,袁绍为人,贾诩颇为看不上,而曹操呢,当年洛阳同朝为官时,曹操曾当街戏辱过他的女儿,虽然后来曹操得知那是贾诩的家人,亲自上门致歉,两人还是结下了仇怨,不久之后,曹操假意依附董卓,行刺杀之举,事败逃亡,贾诩正是董卓身边部将的谋士,主持追捕事宜,直逼得曹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几次死里逃生,自那以后两人仇怨愈深,非到万不得已,贾诩不想依附曹操,今次贾诩东行,是假借父丧之由去寻张绣,想为以后留一条出路。
骑都尉杨奉原本也是董卓旧部,但素与李郭二人不合,他见贾诩拒绝李傕郭汜的各种封赏,便知道他想与李郭二人划清界限,不会在此久留,而李傕郭汜对贾诩的奇谋百出甚为忌惮,可以说是又忌又怕,杨奉便想拉他入伙,夺了李傕郭汜的权。
马超这次来弘农,目的更加驳杂,此时其父马腾刚刚降了李傕郭汜,官拜征西将军,然则天子暗弱,李傕郭汜大权独握,马腾有心铲除奸贼,便派儿子前来探探贾诩的口风,看是否能够共谋大事。
三人同聚于弘农一郡,却各怀心思,碰头之日,竟恰巧看到吕骁立于街头高呼: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谁人可拂之?
马超热血,心想一介孩童尚且知道报效汉室,天下豪杰何其多,在此微末关头,竟无一人前来相扶,何其可悲,何其可叹!等到吕骁亮明身份,马超心想对方既是汉室宗亲,便有报效之意,昂然走了出来,吕骁揣测马超有镀金之意,真是冤枉了马超,而两人酒醉之后的对话,更加深了这种误会,凉州人率直,他只是不满父亲替他人做嫁衣罢了,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此时贾诩被请了过来,马超一股脑儿地把心中所想倒了出来,说完他长叹一声:“贪杯误事,莫过于此了,可笑我还以为追随骁王会有番作为,不想竟弄巧成拙,从此我父子二人与天子有隙,长安是呆不得了。”
杨奉面上随之叹息,心中却不以为然,汉室衰微,天子如今只是李傕郭汜手中玩物,惶惶如丧家之犬,有隙又如何?
贾诩听完只是捻须而笑,并不言语,马超以为他也无法,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去,贾诩这才起身道:“将军这是要回长安吗?”
“留在这里徒增尴尬,还是趁天色未亮,早早走了的好。”
贾诩摇头道:“将军太小看那娃娃了,他的气量应该不至于如此狭小,明日你把心中所想全说与骁王听,未必不能尽释前嫌。”
马超心中不满,这个贾文和尽给他出馊主意,直言相告的法子,他怎会想不到?可是人常说酒后吐真言,再则人心隔肚皮,话已出口,由不得人不乱想啊!
马超微一拱手,回房取了钩月银镰枪,趁夜出了行馆,心中好不颓丧,父亲责令他前来办大事,大事还没说出口,他却把父亲“造反”的事坐实了,回去肯定少不了一通臭骂。
此时才四更天,长街空寂,树影幢幢,幸而明月高悬,才得以辨明去路,马超和几名亲随径往城门方向走去,忽听背后有一嫩声童音喊道:“将军好不威风,起夜小解也这般兴师动众,小子真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