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古拉老人一家与龙成、呼延忆梅,晚上扎帐篷住宿,白天收帐篷赶路。
一日两餐,都是和龙成、呼延忆梅作一处食。
草原人心态豁达,一家人说说笑笑,俄日勒的死,好像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的悲伤。
但是龙成偶尔能从楚古拉老人的琴声中,和夜晚传来的方雅的啜泣声中,体会到那无法言说的悲凉。
这日已是九月十五,夜里,楚古拉老人都睡下了,龙成和呼延忆梅坐在篝火旁,享受着夜晚的寂静,迟迟不愿入睡。
满月当空,繁星闪烁。
龙成道:“梅儿,你跟我讲讲,元廓的事吧。”
呼延忆梅道:“元廓是魏国最后一个皇帝。
也不能说是魏国最后一个皇帝,因为总共有三个魏国。
魏国是鲜卑人建立的,鲜卑人发源于北方的大鲜卑山。
两百年前,拓跋珪建立魏国,又过五六十年,魏国皇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定都在平城,就是现在云州的平城。
这个魏国可厉害了,在当时,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魏国灭掉了许多国家和民族。
八十多年前,拓跋宏把国度迁到洛阳。拓跋宏是孝文帝,他是个很好的皇帝。
他让游牧民族学习汉家文化,给他们划分了土地,让他们耕种。
拓跋姓也改成了元姓。
但是有很多鲜卑贵族不同意,不断有人叛乱。
后来孝文帝死了,就有了北方六镇叛乱。领头的,就是现在咱们幽州的怀荒镇。
叛乱被平息了,魏国也逐渐衰落了。
五十年前,有个尔朱荣叛乱,魏国分裂成好几块。
又过了好几年,有个人叫高欢,立元修当皇帝。
元修与高欢不和,跑到长安投靠宇文泰,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害死了。
后来人们公认的,元修的死,就意味着魏国灭亡了。
再后来一两年,高欢把洛阳城拆了,在邺城建都,立一个叫元善见的当皇帝,他说他是魏国。
宇文泰立一个叫元宝炬为帝,在长安建都,他也说他是魏国。
这样,就同时有了东边和西边,又有了两个魏国。
两个魏国打打停停。
二十七八年前,高欢的儿子高洋篡权,把元善见杀了,建立了齐国,东边的魏国就亡了。
西边的魏国倒是活的久一点,一直到二十年前,宇文护立他堂弟宇文觉当皇帝,建立了周国。西边的魏国也亡了。
被宇文护废掉的那个皇帝,就是元廓。
那时候元廓才刚二十岁,只当了两三年皇帝。
都说元廓被宇文护害死了。
没想到他还活着,跑到了突厥,还给木杵可汗当了儿子。
龙大哥,你说要是拓跋家族的祖先,知道他们的后代这么没用,还不得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啊!”
龙成道:“两百年见证了一个民族从兴盛走向灭亡。
我想起那天桑田掌门说的那句话:任何民族的兴衰,都有其势运。
不是拓跋家族的后代没用,是他们的势运在逐渐的消亡,他们即使是英雄,也无能为力吧。
不可捉摸,不可违抗。”
呼延忆梅沉吟不语。
龙成望着天边圆月,想起了微生南薰。
一个月前,自己还与微生南薰互生情愫,一个月后,自己却把另一个姑娘抱在怀里。
黯然神伤。
呼延忆梅躺到龙成腿上,看看龙成,又看看圆月。
呼延忆梅是个多么灵秀的女子,一眼就看穿了龙成的心事。
呼延忆梅轻声道:“龙大哥有一个心上人,是吗?”
龙成低头看着呼延忆梅,心中惭愧。
呼延忆梅道:“梅儿明白。梅儿不贪心。梅儿只求守侯在龙大哥身边,作丫鬟也开心。”
龙成双眼含泪,低头吻上少女的双唇。
又走了三四日。
楚古拉老人带领一家人,由东北向西南,在俄日勒死后的第八天,出了草原,进了荒漠。
于第九天傍晚,到达了阴山北麓。
一片戈壁,碎石累累,寒风阵阵。
向阳处雪化尽,背阴处雪成冰
阴山北麓三四里许,有十几个帐篷,并排着,面向阴山,帐篷前都飘着黑旗,黑旗上有银色的山川模样。
“楚古拉老人说,这些都是家里死了人的人家,来这里求萨沙法师送魂的,升起黑幡,萨沙法师远远的就能看见。”
楚古拉老人在这些人家的西面扎下帐篷,在帐篷前面竖旗旗杆,升上黑幡。
龙成南望,阴山就像一道山岭横在南面,没有想象中高大。
呼延忆梅笑道:“因为龙大哥你在高原上啊!
阴山南面就是黄河,地势很低,比这里也低很多。
阴山北边的人,觉得抬脚就能可以跨过去。
阴山南边的人,却觉得不可逾越。
所以从草原上纵马南下,要比翻过阴山北上要容易的多。”
龙成点头道:“所以草原部族南下寇抄,在地形和气势上都是占优势的。”
呼延忆梅道:“东边不远是朔州的怀朔镇,西边不远是夏州的沃野镇,二镇都有皓月重兵屯戍,镇守阴山北麓,这几家突厥人,肯定能被两镇守军发现的。”
龙成道:“此处乃两国交界之地,月国边军,应该也是尊重突厥人的习俗,才不来干预。”
呼延忆梅道:“也不知这个萨沙老祖,倒底是正是邪呢。”
龙成道:“突厥人信奉迷萨多年,萨沙应当不是恶人。”
两人回到帐篷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白天,很平静。
阳光很好,戈壁的白天,比草原要暖和很多。
太阳落山的时候,萨沙法师来了。
龙成和呼延忆梅喂完牛羊,又和楚古拉一家一起吃了晚食。
龙成和呼延忆梅于帐前闲逛时,听见一声长长的狼哞。
天光暗淡,刮起一股阴风,牧羊犬惨叫着,跑进帐篷里,不敢出来。
牛羊马,仿佛都被这一声,摄走了魂魄,竟不知道大叫,更不知道逃生。
龙成和呼延忆梅遥遥看见两个黑影,一高一低,从阴山里走出来。
慢慢靠近。
高的黑影佝偻瘦削,是一个老人。
低的黑影,两眼闪着绿光,同样佝偻瘦削,是一只老狼。
叮叮咚咚的铜铃声,若有若无,萦绕耳边。
越来越近,及至面前。
老人摇着铜铃,拄着一根银色的拐杖,杖头如骷髅模样,但比骷髅要小,七窍幽暗深邃,杖身光滑细长。
拐杖拄在地上,有哒哒的声音。
老人走路,却是无声无息。
老狼是只黑狼。通体黑色的毛,黯淡无光,还有数处脱落,隐约露出一块块白色的皮。
老人穿一身黑色道服,道服上画着银色图画,上下三层,似是天界、人世和阴间。
带着一张木头面具,画一只牛头,黑色和银色相间,牛眼硕大,突出,发亮。牛口大张,白色的舌头伸到下巴之下。
牛头面具后,是披散着的,银黑相间的苍发。
呼延忆梅心生畏惧,仅仅抓住龙成的手,避到龙成侧后方。
牛头面具在龙成身前停下,转过来,与龙成相对。
龙成觉得甚是诡异。
龙成的浑天诀修为,和两层擒龙功的突破,已经让龙成达到一种武学境界。
无论是任何一人,只要在龙成身边十步之内,龙CD能感知对方的存在。
但龙成感知不到,牛头面具下的人。
龙成觉得,牛头面具下,根本没有人。
但是那干枯了的左手分明在摇着铜铃,干瘪的右手也分明在拄着拐杖。
黑狼两眼泛着凶光,盯视着呼延忆梅。
呼延忆梅看不到黑狼的表情。
呼延忆梅怒视黑狼,四目相对,呼延忆梅丝毫没显出惧色。
呼延忆梅把自己都骗了,她怎能不害怕呢?
还好龙成就在身边,呼延忆梅紧紧抓着龙成。
牛头面具在龙成面前停留了一会,就转过去,又往前走。
黑狼跟着老人往前走。
龙成觉得呼延忆梅靠在自己身上,一阵颤抖。
楚古拉夫妇,恩和和方雅,还有两个孩子,都已经跪在帐篷门口。
楚古拉低着头,用突厥语说:“仁慈悲苦的萨沙法师,请给楚古拉的孩子俄日勒,送魂,让俄日勒的灵魂平安到达阴间!”
从牛头面具下,传出低沉沙哑的声音:“起来吧,善良的楚古拉。”
萨沙法师用干枯的手,把楚古拉拖起来。
又说:“都起来吧,善良的楚古拉一家。”
楚古拉一家人都站起身来。
龙成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龙成已经确认,这个牛头面具下的人,就是萨沙。
那沙哑的声音,仿佛不是人的嗓子发出的,而是两根木头摩擦发出的声响。
听在耳内,仿佛拿一把锉刀在心头乱锉一样,极为难受。
萨沙法师、黑狼,和楚古拉一家人进了帐篷。
龙成也要跟进去,呼延忆梅紧紧拉住龙成,面色凝重,说怕。
龙成也觉得骇人,便不进去了,仍旧站在帐外。
虽不见帐篷里情形,但能听见萨沙法师那沙哑的声音。
萨沙法师唱诵着连呼延忆梅都听不懂的咒语。
习惯了萨沙法师的声音,龙成方觉萨沙法师的诵咒肃穆庄严。
这是突厥人告别死者亡魂的时刻。
龙成从萨沙的诵咒中,仿佛感受到天地间那微妙的玄机,那死生之间的一扇光门。
良久,呼延忆梅的手抓着龙成右臂的手,猛然用力。
龙成回过神来,险些大叫出声来。
萨沙法师和黑狼走出了楚古拉老人的帐篷。
身后跟着一个光影。
一个人形的银色光影。
闪着微弱的光的躯体,四肢,五官。
隐约能分辨是俄日勒的模样。
世上真有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