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吸烟室
很早就听说这整栋大楼都禁烟,我来此演讲前也已清楚这个事实,但跟负责人聊天时,嘴里还是闲得难受。演讲前不来上一根烟,我都觉得脑袋转不过来。
“吸烟必须到外边去吧?”我说。想必外面人行道旁的公交车站附近应该会有烟灰缸。
“这个嘛,就算出去应该也没有能吸烟的地方哦,不过要是准备把烟头扔在路上就另当别论了。”负责人说。
“我是不是该放弃演讲回家吸烟比较好啊?”我赌气地说。
“不必。”负责人扫了一眼手表,回答道,“大楼里也有能吸烟的地方。时间还早,您要去那里吸一支吗?”
“不麻烦的话。”我说道。
“那请跟我来。”负责人站起身。他带我去的地方位于大厅的厕所旁。金属门上挂着“特别吸烟室”的牌子。
“这是大楼的业主为那些实在忍不住烟瘾的人建造的。我是没进去过,但据说里头非常夸张,您不介意吧?”负责人打趣地说着。
“当然。”我肯定地说道。
负责人掏出五百元硬币投进门把手下的孔里,似乎是收费的。
我一个人走了进去。
一坪左右的房间里,除了门口那面墙之外,其余的墙和天花板都安装了类似换气装置的东西,基本是全面覆盖。
房间中央有把破旧的椅子,它前方立着一根圆柱,那是个大约齐腰高的烟灰缸。
我叼着烟,用打火机点上。
轰隆隆,整个房间开始了低吟,大约是换气装置感应到了打火机的火而启动了工作开关。不论是香烟的烟雾还是我吐出的烟雾都被吸了上去,让人没有任何吸烟的心情。
吸完一根烟,我把烟头扔进烟灰缸。
不知从哪里飘出了女人的声音。
“请不要将烟蒂扔在地上,请将烟蒂放入烟灰缸,喷洒装置会自动开启。”
烟灰缸里有水涌了出来,它们形成漩涡吞没了那个烟头。
“您已经吸完了吗?还要吸一支吗?”又是那个女声。听到她的声音真是让人不愉快。
“吸的。”我说着。
尽管并不想吸烟,可我好歹也得摆出我的姿态。在这轰隆隆的声响中,我又点燃了一根烟。吸完,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扔。
“请不要将烟蒂扔在地上”的声音再度响起,烟灰缸像抽水马桶那样又一次将烟头卷了下去。
“您已经吸完了吗?还要吸一支吗?”女声问道。
“够了。”我回答。
这时,没有被换气装置占领的那面墙上滑出了一个洗脸台。有水龙头,有装了药品的瓶子,还有纸杯。
“请您漱口,清除口中的烟味。”声音指示道。
太愚蠢了,我打算无视她直接出去。
门打不开。
“请您漱口,清除口中的烟味。”还是那声音。
出不去也别无选择了,我把药品倒进纸杯,漱了漱口。
下个瞬间。
“清洁一下您的全身吧。”刚听到女声传来,所有的换气孔同时喷出了一股湿热的暖风。这是股带着微妙味道而又颇为猛烈的风。我不住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
这风吹了足足有一分钟。
我走了出来。负责人正等着我。身体还摇摇晃晃的,我便跟着他走。不用说,演讲并不顺利。因为我不得不顶着满脑袋糨糊去耍嘴皮子。
(平成九年七月十二日)
我是杆老烟枪。妻子过世后很久,我常去的那家医院的医生给我看了胸部X光片,还警告了我一番,便就此戒了烟。究竟为何能如此爽快地戒掉,我现在想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在此,大家应该能感受到,我作为老烟枪对世间反应的胆怯或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想若真有这种吸烟室的话,我恐怕会吃不消吧,可现实不也正一步步地向它靠近吗?妻子是笑吟吟地看完这个故事的。
后来,我把书敬献给一位牙医时,他认真地询问起:“那种装置在哪栋楼里?”
收录于《每日新话》(出版艺术社刊)、《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调查
时间虽已进入了秋季,但万里无云的晴空却昭示出夏天还远远没有过去。
下了巴士,我走上了通往百货大楼的人行天桥。包括人行道在内,那整条大路就是一座桥。天桥的右下方能看到数十条铁路,电车或直或弯,往返穿行。视野所及的一切,都散乱地反射着正午的日光。
擦肩的行人中,有个人迎面映入了我的眼帘。这么热的天,此人头戴黑软帽,身上则裹了黑套装加领带,他的视线一直朝着天,脊背挺得笔直地向我走过来。意识到这是学校里的学弟D,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了他。
“喂,你这是干吗呢?”我问道。
“啊,学长。”D停下脚步,看着我说。
“怎么回事啊,这身打扮?”我很好奇地问。
“我在做调查,为了搞研究。”他很神气地说着。
“调查?”我重复了一遍,想起D目前在哪个大学担任社会学还是什么学的讲师。
“没错!”D摘下帽子,擦了擦汗,“我就是想调查一下,以这种不合时宜的姿态走在路上,见到我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我表示无语。
“现在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不正在慢慢减弱吗?很多人对周围的事情压根儿不关心。不过,由于城市和农村、古镇和新建住宅区的地域不同,这个比率也有差异。即便关心,还存在个强弱之分,所以我才要穿成这样走一圈,实地做番调查呀。”D解释道。
“凭你这样就能明白了?”我表示疑问。
“人的反应也是各种各样的呀,有人会好奇我在干什么而特意跑过来询问,也有人绕道而行,还有人完全采取无视态度。我会把这所有的情况综合起来做个分析报告,还打算根据它出本书呢。”D说得头头是道。
“原来如此。”我没把“那活儿可够辛苦的啊”说出口,嘴上只是随声附和了一句。
“然后,我把大家的这些反应都一一记录在案,”D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往上写着什么,“不过现在的调查对象是我认识的学长,是不是要把这个样本加入数据里,有必要再探讨一下。”D边记录边说着。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记录。
“那么我继续做调查了,先失陪。”D再次扣上软帽,走了。
那年冬天,透过偶尔放慢速度的电车车窗,我目击了独自走在田间小路上的D。那的确是D,运动裤加上运动背心,一副看上去就很冷的打扮,他依旧挺直腰板,双眼直视向前走着,脑袋上扎着一块鲜红的布片。
D的书要是出了,我还真想读上一读。
(平成九年八月十一日)
“认为它可能有,思考后发现不可能有”与“认为这设定不可能有,思考后却发现本质上其实有”,哪一种才更有意思呢?从这层意义来讲,本文应该是属于前者。文章一开头感觉真有那么回事,可越往后读越觉得不对劲——这么写起来倒是挺有意思。就是读者会禁不住苦笑吧。
收录于共同通信社发行的电子刊物、《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生命探测装置
博士,正在看电视。
“博士”二字不念hakushi,而是hakase,他是古典派的博士。
他虽然是在看电视,但屏幕上播放的却不是电视台的节目。博士基本不怎么看电视节目。
令他看电视的原因是:电视里正在播放电影。以前的学生来拜访他时,为了给他消遣而带来几部老电影。
“虽说是荒诞无稽的科幻片,但闲得无聊的时候看看也无妨。”学生如是说。
实际上,博士很无聊。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庞大的家产,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热爱的研究当中,确也干出了一番业绩。不过现在他上了年纪,引退之后每天就是看看专业书或散散步,他甚至连家人也没有。
电影对博士来说毫无趣味可言。宇宙人和飞来飞去的宇宙船、战斗、年轻男女的爱情、宇宙怪物……跟博士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某个场面却让博士拍了把大腿。
在接近未知星球的宇宙飞船里,宇航员边操作机器,边大喊道:“有生命反应!”
生命反应?
原来如此,有了这种探测装置,去未知世界的时候可就方便了。就算不是未知世界,至少能探测到周围是不是有猛兽存在。
做个实验试一试,博士又把搁置多时的研究捡了起来。资金多得用不完,并且一个人搞研究也是家常便饭。
经历了多次实验与修改之后,装置终于完成了。进展好像过于顺利了,因为古典派博士花钱如流水,进展当然顺利了。
博士来到宽阔的院子里,摆好装置。感应器十分敏锐,对所有生命体应该都会有反应。
他打开开关,装置立刻鸣叫起来,屏幕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影像。
这是什么呢?有那么多生命体吗?
不过很快博士就领悟了事情的原委——这里是院子。
院子里有虫有鸟,有树有草。一切都是生命体。因此,这装置才把所有存在的生命报告出来。
博士陷入了思考:
这只是个单纯的生命反应探测装置,所以才会这样?
说起来,那个电影里还有“确认智慧生命体存在”之类的说法。
智慧生命体,假如能测定所谓的智慧水平,只对某种程度以上的生命体才产生反应,会如何呢?
博士又投入了研究……
完成了。
就算你说这个过程顺畅得不像话也不为过,因为古典派博士就是花钱如流水的,当然顺利了。
装置也浓缩成了小型的。
博士拿着它来到了镇上,他把智慧程度设定在高水平上,将装置朝向路上的行人。
没有反应——对任何人都没反应。
博士把感应器对着自己,也没有反应。
看来是把智慧水平设得超过人类了啊,所以对人类这种智慧程度的生物才不起反应。
把设定调低看看。
装置立刻有了反应,而且不论对谁都有反应。
这世上总有高智商和低智商吧?于是博士操作装置,将水平调到中间位置。
好困难,稍微上调一点就全没反应,下调一点则全都反应。
看来,人类智慧水平的高低其实也没差太多,博士这么想。只不过,这智慧用在何处、如何利用,就决定了一个人是优秀还是无能吧!
智慧的高低的确应该是存在的,但要博士的这台装置区分出如此细微的差别,还真有点为难它了。
博士回到了家里。
如今,装置的感应器就挂在他家门前。因为调到了对任何人都反应的那一挡,有谁上门了立刻就能知道。虽说镇上到处都有卖类似的门禁系统,并且十分便宜,但这台好歹是投了那么多钱开发出来的,没有点实际用处总觉得亏了。
(平成九年十月十二日)
恶搞了一把常见的设定,略带点讽刺意味,但结局可真够蠢的。会不会出现这样的评价呢?我满心期待妻子读完之后会发表什么犀利的见解,然而她却连一点能称得上反应的反应都没有。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避邪之鬼
曾去某寺庙买回一个避邪的鬼面具,我把它挂在了厕所的墙上。
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应该叫卫生间吧,不过我家是木造结构,叫厕所更加搭调,就用厕所好了。
这鬼貌似挺厉害的。
我让它面朝屋外那块甚至称不上巷子的狭小空间。
这样,它应该能把妄图入侵的魔物赶出去。
不过所谓的魔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也不知道。
眼睛看不见的吧?而假如能看见的话……
于是我想到当初家里闹老鼠,结果放置超声波驱鼠器的事情来。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超声波是人耳听不见的高频或低频声波。驱鼠器采用的是高频部分,它会发出令老鼠浑身难受的声波。不过,老鼠很快就会适应这种声音,因此需要用两种不同的频率轮番攻击,令它们不堪忍受而逃去屋外——驱鼠器说明书上是这么写的。
然而,刚摆上驱鼠器的头一两天,老鼠反而上蹿下跳更为猖獗。甚至还跑到人眼皮底下乱啃巧克力什么的。
可那之后,它们就销声匿迹了。
老鼠们肯定抵抗过一番吧,由于无法忍耐那种煎熬,而向人类发起反击。
对避邪之鬼会不会也引起类似的效果呢?
不不,倒并不是说我家屋外那条巷子会有魔物进进出出。即便真有,至少我是没见过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块称不上巷子的狭小空间总是有些怪异。比如,总有猫或黄鼠狼跑来跑去,或是那些不分白天黑夜都会从邻家传来的钢琴声,还有树叶时不时会粘在厕所的玻璃上,等等。这些对我家来说都算是异类的。
果然,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而且,如果当中有些是肉眼能看见的东西……
让避邪之鬼镇守在那儿的话,它们难道不会像老鼠一样抵抗甚至反击吗?说不定还会现出真身吧?
真想见识下。于是,我每次上厕所都会去窗边观察一番。
一对巨大的眼睛什么的,裂开的嘴唇什么的,异形宇宙人什么的,龇牙咧嘴的恶鬼什么的,跳舞的气球什么的。
我想,或许会看到这些东西。然而,什么都没能看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
即便魔物们抵抗过甚至反击过,但日子过得太久,它们都已放弃并且不再靠近我家了。恐怕,我再也没机会见到它们了吧。
如今,避邪之鬼仍一如既往地挂在厕所墙上瞪着窗外。
(平成九年十月十四日)
有魔物入侵家中,避邪物对它会奏效吗?你问我,我也给不出任何答案。不过作为故事素材倒是很常用。
这个避邪之鬼的面具其实是有原型的。妻子开始与病魔做斗争之初,我们俩一起去奈良县的壶阪寺求来了这个鬼面具,据说很灵验。
它看上去很可怕但也很亲切,说不定这正是它在发挥威力呢,我们这么琢磨着,把它挂在了厕所的窗上。但光是这些不足以撑起一个短篇文章,最后我东拼西凑才写成了这个故事。
或许,这个鬼真的一直都在为我家驱除妄图入侵的魔物吧。十分抱歉的是,妻子过世后,我家改装了一下厕所,从而请这个服役多年的鬼面具隐退江湖了。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一号馆七楼
远行归来,我路过团地门前。
大约二十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曾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十五年。面向大路的商住两用楼是一号馆,走进去有一栋环绕着小树林和儿童乐园的中层建筑。我当时住在一号馆的七楼。
必要的时候,我会抄近路从团地里穿过,而穿出去之后我几乎不会进一号馆。那里着实令人怀念,不过在怀念的同时,还牵扯着当年艰辛而贫寒的生活记忆,这恐怕会勾起我的心酸往事。此外,已不是住户的我还在这儿探头探脑总会招致异样的眼神,这也是我不进去的原因之一。
但此刻,我却稀里糊涂地踏入团地来到了一号馆,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尝遍世间百味后身心俱疲,于是希望能重温一下过去的时光吗?不过我没法乘电梯或是从中央楼梯上楼。因为,我毕竟不是这里的居民,多少有些顾虑。
于是,我先走出一号馆绕到它的后面,顺着侧边的楼梯爬了上去。
一个人也没碰见,我来到了七楼。
总不能立在原地发呆,现在的我等于一个入侵者。我只能选择穿过并列着房门的横廊,从电梯或是中央楼梯下楼。
我沿着横廊走了起来。
这二十多年间,团地变得老旧不堪。面朝中庭的水泥扶手都已伤痕累累,各家各户的房门也锈迹斑斑。
这可太过分了,居民们就没有闹过意见吗?
这时我回忆起来:几年前这里应该搞过一次大整修。路过的时候我还看到工程人员在重新粉刷外墙。
那么,眼前这些又算怎么回事?
此时,前方有扇房门打开了,走出个太太模样的女人。穿着还算是讲究,可总有种经年累月的陈旧感。
这位太太向我投来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只能默不作声,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从她面前走过。
话说回来,这走廊上不是滚着坏掉的玩具就是摆着碎裂的花盆……真是惨不忍睹。
我来到曾经住过的房间前,可意识到自己似乎仍在身后那位太太的监视之下,我只好保持原有的速度继续往前走。
电梯间到了,电梯门上贴着写有“故障”的纸条。贴了怕有一两个月了吧?纸都已经变色了。
从中央楼梯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