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儿带着养子继居和亲生女儿新月,遥望着翠莲的车出了顾家大院,她双膝跪倒大声喊:“娘,您怎么能把您的儿媳妇扔下呀,您越老越狠心了。”这个时期的水儿,无论从内心到外表她都和这个新生的时代相差甚远。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如今连小妾都不是了,准确地说是一个弃妇。她怎么打扮都改变不了小妾的底色,她把女儿的头发细心剪成短发,然后把儿子继居叫到面前说:“继居,在妹妹面前你算成大人了,妈妈不在了,你照顾好妹妹。”继居问:“妈妈又要丢下我走了吗?刘婆子说我不是妈妈亲生的。”水儿抹了一把泪水,甩到门框上,对继居说:“娘的好儿子,你就是娘亲生的,她们都是坏人,都在骗你,但是娘不会。”继居牵着新月的手,跟着水儿走过天井的时候,看到了荀子女人身上蒙着血迹斑斑的白布,水仙在嘤嘤地哭着。
水儿捂住新月的眼睛,新月还是看见了水仙,直喊:“妈妈。姑姑在干什么?姑姑干什么?”水儿拉着新月走开,闯进祠堂抱着顾俊盘的黑白照片,细细端详。这个面带微笑的白面书生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可疑的遗民形象,这给了水儿末日的感觉。她收好顾俊盘的照片,急匆匆地奔跑出这个充满罪恶的大院。她拖儿带女坐在马车上逃离顾家大院是一幅避世俗的图画,以前她为什么那么傻,走了还要回来?现在,她又在逃避,她要逃避到哪里去呢?赶车的也这么问她。她连忙回答:“逃到哪里并不重要,逃得越远越好,最好离开水泉镇”。
马车终于,在一个教堂前停下了。水儿对车夫说:“大哥,不能再走了吗?”车夫很厌恶地回答:“马累了,一步也走不了了,就这里吧。”母子三人下了车,水儿使劲地搬下笨重的铜箍檀木大箱子,箱子上的一把银锁在阳光下闪着白花花的光。这是一个没有角落和山林的新世界,到处阳光灿烂。只有她的背影灰暗和暖昧,像一道浓绿的苔葬。在这样一个早晨避世的乌篷车把她拉在一个教堂前,教堂空旷宽大,几天前蓝眼睛的教父逃之夭夭了。
车夫对水儿说:“太太,我给你搬箱子吧?”水儿感激地点了点头。车夫呲牙咧嘴地搬动着沉重的箱子,把拿着包袱的水儿撞翻,然后要把箱子重新搬到车上逃跑,他知道,这箱子里有金子、银子,还有肉干、布匹,大人家逃出来的女人,带着的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水儿爬起来,紧紧抱住车夫的腿,车夫摔了一跤,脸被箱子磕破了,流出鲜血。水儿对继居说:“儿子给娘把马打死。”继居握着一根铁钩,深深地钩进马的腿窝中,受惊的马没命地逃跑着,在一个山间小道的拐弯处连车带马摔下悬崖。车夫挣扎着站起来,扑向水儿,揪着水儿的头发摁在地上,使劲往地上磕,水儿晕过去又醒来,她乱蹬乱抓,新月吓得哇哇大哭。继居拿着铁钩子深深钩住车夫的脖子。水儿翻起身,抱起一块石头,把车夫的脑袋砸得碎粉粉的,白色的脑浆子溅了她一脸。继居说:“娘,咱们杀人了。”水儿说:“娘知道,孩子不要怕。”
水儿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是在这个宽大的教堂中度过的。她打开箱子,原来箱子中都是黄原为她表好的黑白相框,有穿旗袍的,有穿花棉袄的。水儿一张一张平摆在地上,看了又看。继居点了火,抓了把小米,放到陶瓷盆子里熬稀粥。水儿穿上了对门襟粗布小夹袄,换下了旧旗袍。她把刚刚做好没几天的一套卡其布列宁装,放到包袱中,留着给新月长大穿。新月已经在牧师的座椅上蜷缩着瘦小的身体睡着了,她长得非常像黄原,自己想象不出女儿穿列宁装会是怎样一个景致。吃晚饭时,她没有舍得把女儿叫醒,她和儿子继居没人吃了半碗粥。继居铺开被褥,搂着妹妹睡觉了。她开始洗碗,天黑了她找到半载蜡烛点着。她做这些事情,不熟练,却慢条斯理,很沉着细腻,仿佛一针一线绣花。她低着头,头上松松挽着一只发髻,看上去还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妇女,有种熟透的寂寞的美丽,挂在树上,没人摘,任凭日晒雨淋。天完全黑了,水儿迎着来时的路程,返回顾家大院,她走得那样坚决,义无反顾。教堂里没人说话,地上放着的陶瓷盆,那是刚才继居熬粥用过的,它被残月直射的光芒像时间的片断闪回。野草的香气破窗而入,像一只手拂去水儿记忆的灰尘。她想起一生中最难忘记在大畅汪和黄原度过的无数个夜晚,那早己是滔滔远去的逝水。它滔洗着一张多么虚无的人脸。激情和想念、恨和爱,一切都如飞沫远去。
第二天早晨,苏菲起来做饭,翠莲也忙乎着切了几片腊肠。一个曾经是顾家的老妈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翠莲说:“老太太,出大事了,姨太太上吊了”翠莲手中的刀铛地一声掉在地上,火星飞溅。苏菲扶着翠莲,从城北的大杂院跑了一里多路,回到顾家大院,她们挤进人群看见了那最后的一幕。顾家最后一个自杀的女人悬梁弃世。她悬挂在西屋房梁上,修长如树。她把自己悬挂在了一个时代的门口。彩蝶纷飞、牡丹盛开的嫁衣有种凝绝静止的热闹,是热闹的化石。那上面每一朵花瓣都灌了铅,蝴蝶的翅膀力负千钧。她随着水儿永远不在,热闹而去。水儿这个冰雪聪明的女人为自己殉身。初升的阳光破窗而人,照在她身上,看上去她就像这个新鲜早晨的一道流血的伤口。翠莲靠在苏菲的肩头呜呜地哭着说:“这丫头不该死,是我害了她。”苏菲惊愕地看着悬挂着的水儿,返身扶着翠莲离去。
水儿的故事就要结束了,她从闯入顾家大院的时候就一直在挣扎,但还是没有逃脱最终的悲剧。她将自己结束在一个秋天的夜里。她已经面临了39个这样的秋天之夜,多少次她的梦境破碎在这样的月圆之夜。她静静地悬挂了一个冬天,第二年顾家后院做了鞋厂职工食堂,她才被摘下来,干瘪的身躯已经如干柴一样僵硬,没有了一点水分。昔日的黄叶菠盖了职工们的脚面。顾家大院还残存着一些树,槐树、杨树、柳树、以及桂树。它们分布在一些街道和院落,带给鞋厂职工四季的诗意。在又一个秋季来临的时候,职工们说:“这里的秋天之夜非常美好,听说这里以前地主家的大院。”桂树在盛开,桂花的香气是这个季节的灵魂。住在城北大杂院的翠莲不由地回忆起顾家大院,顾家大院的桂树一定也在这个秋天的傍晚盛开。她又想起做桂花糕的日子,那是三秋的盛事盛景之首。纯正的西湖藕粉和新鲜桂花糖是多么当令人向往的美味。后来因为扩建厂房,顾家大院的桂花树全部被砍掉了。翠莲偶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黯然。她似乎看到无数朵桂花像黄星星一样撤落在顾家大院的地上,被众多的职工脚踩来踩去。他们不知道这种树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了种植这些桂花树,翠莲花去了多少钱、多少心血。那是南方的植物,万里迢迢地被移植到北方,经过精心培植,冬天要用土坯垒起来,春天再拆掉土坯,这样精心养育了二十多年的桂花树,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
在以后的日子里,翠莲尽量避开了桂花树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城北的人家都在种倭瓜,她们说倭瓜秋天能熬菜,种了树就是祸害,十年二十年也长不长才,耽误了吃倭瓜、吃葵花籽。翠莲的心已经麻木了,树木、山林、顾家,仿佛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哦,而传说中的自己是那么飘渺夸张。
翠莲和苏菲、雪景住着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东厢房住着一家屠宰场的工人,一年四季他们屋里都是一股臭烘烘得猪大肠味。西厢房和南方住的都是农人,成天骂骂咧咧地打猪骂狗。苏菲已经到一个皮毛厂洗皮子了,她从这个琐碎的大杂院可以看出昔日的家族早已做鸟兽散。顾家的人们带着各自的私房和孩子另立门户或远走高飞,苏菲的弟弟小城本来还可以在外埠读书,但经不住诱惑,则投身了革命队伍。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雄壮歌声中,这个不满十四岁的男孩儿尖着嗓门显得无比稚气和脆弱。
武子的到来是在天擦黑的时候。晚饭还静静地摆在桌上。凉拌黄瓜、炒豆芽、还有一小碟腊肉,通红而透明。晚饭被耽搁是原因是因为雪景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大概他今天做值日或是有什么活动。翠莲和苏菲坐在一起,翠莲边教苏菲用柳条子编篮子,边坐在小板凳上等雪景,不用的蒲扇扔在一边,还没有收起。听到脚步声她们还以为是雪景回来了。翠莲站起来去开门。这样她就和突然闯进来的武子撞了个满怀。这很令人惊讶,许久以来武子和她们早已断了来往。武子的公公已经去世,她也不再是探长的儿媳妇。她和她的一条腿男人住在这个城市的最南端,而翠莲她们则住在城市的北头。武子穿城而过,好像带来了一个城市的复仇和火气。武子气喘吁吁,披头散发,魂不守舍。她撞在翠莲身上才住了脚步,她征怔地看了翠莲一眼,突然弓身弯腰,一头又撞了上去,撞得翠莲直外后倒。
武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白虎星,害人精呀、铁扫帚,害死了我嫂子,现在我侄女水仙也见不着了,你还我人来,不然姑奶奶和你拼个你死我活。”武子嘶哑地喊,兰摆出了拼命的架式。她从城南来到城北,来找翠莲拼命。翠莲说:“武子,你和你哥哥荀子是嫂子从小一手带大的,嫂子怎么疼你,你也明白,嫂子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武子显然急昏了头,她把残废丈夫独自丢在家里,任他哭喊着:“武子,我想喝口糖水,给我倒水。”。这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大男人,永远想着被别人伺候,这哭叫从他母亲被穿军服的人带走后一直持续到现在,他莫明其妙坚持要一杯一杯地喝冰糖水的决心坚如磐石。而他远在城北的女人此时已把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嫂子逼到一个死角。翠莲洁净的毛蓝布褂子上沾满了她的限泪鼻涕和唾沫。武子绝望和恐俱的哭叫使刚刚放学的雪景厌恶到了极点。她推着翠莲一步一步往后退着说:“李翠莲,你还我人呢? 你还我人呢?都是你造的孽呀,你造了孽你倒成没事人呀!我不活了,我的水仙呀,姑姑找不见你呀,李翠莲,你拿绳子勒死我吧,你祸害我们顾老三一家的命呀!”苏菲上前拉,哪里拉得开。武子像一只巨大的水母一样缠绕在了翠莲柔软的身体。只听“啪”地一响,翠莲突然挥起手臂,凌厉地甩出去一个极响亮的耳光中甩在武子脸上。翠莲怒吼道:“你要干什么?荀子家的没了,我比你还要伤心,水仙走了我比你还要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