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雨滴滴答答的滴落下来,我的人生就像那向外飘洒的雨滴沫子。这个夜里,尾姨的孩子也许就要出生了。我们都在等待。希望他降落人间的那一刻,我能及时赶到。
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在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她的长眠使我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孤儿。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奶奶总是对我说:坚强,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好了。我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我问奶奶:奶奶,长大是什么?奶奶说:长大就是变成大人,像你爸爸一样。说到这里,奶奶停住了。她哭了。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哭,不知道她只要一提到我爸爸都要流眼泪。
奶奶把我搂在怀里,然后抽出右手不停地抹眼泪。我问奶奶怎么了,我说是不是我不好了又惹她生气了,她只是一贯的摇头。我说:奶奶,我不淘气了,坚强会快快长大的。
只是我爸爸的模样,应该和村里大多数的爸爸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我和保生在一起玩耍的时候他爸爸从我们身边经过时他叫爸爸他爸爸会答应,而我叫他爸爸时他爸爸不答应呢?保生告诉我,他有爸爸,而我没有。我问他,我为什么没有爸爸。他告诉我他妈妈告诉他我爸爸死了,他还怕我不相信,叫我回家问我奶奶去。
一路小跑到家门口,奶奶在缝补两天前我在爬树时裤腿被树枝刮破的一个大窟窿,奶奶在嘀咕着说我别玩得太野,不留点心总会吃亏之类的话。反正我不懂。我问奶奶:奶奶,我爸爸呢?奶奶震住了,停了手中的活,一只裤腿在衣篮里,一只被她拿在手上。右手的针线尴尬的停在空气里。奶奶语无伦次,最终还是沉默了。我继续说:刚刚保生告诉我,我爸爸死了。什么是死,奶奶?
奶奶把针头扎在裤子上,抽出手来揩眼泪,我看见奶奶的泪是浑浊的,那些没来得及擦掉的泪嵌进滋长的深的浅的皱纹里,那一束长的泪像极了打在芭蕉叶的雨滴,可是芭蕉叶没有皱纹。
奶奶说:可怜的孩子,等你长大了些,奶奶再告诉你。
村里跛脚的告诉我,我爸爸死了。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残疾的人,他告诉我他已经三十几岁了,他没有老婆孩子,他说他的命运和我爸爸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爸爸死了,他还活着。
村里的人都看不起他,他一直住在四面是土墙围着的铸成的房子,好逸恶劳的他本来有段姻缘,可那个女人不知道听了别人说什么,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跑掉了。他后来没再娶。
每每在听到别人骂他掰子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在笑。自然而然的,村里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叫他老掰。大人叫的时候,他总是装作没听见。小孩子叫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装作从腰间拿出一根绳子或口袋来捆绑或套住我们,然后把我们拉到外地去卖。我们小孩子都不以为然,像他那样的瘸子,即使有十根拐杖也追不了我们这些小孩。这时候他总说:要是当年,你们就没这么走运了。
可是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取笑他了,我不会没礼貌的叫他老掰,而改口叫老掰叔叔。因为他一定知道我爸爸的一切,包括死,奶奶没有告诉我死是什么。
老掰叔叔和我有一个协议,他给我讲我爸爸的故事,我必须拿东西和他做交换。
“老掰叔叔,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说着便扬了扬我手里从爷爷房间里带来的烟草叶。老掰叔叔咧着嘴叫我小东西,顺便摸了摸我的头。我问老掰叔叔:老掰叔叔,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爸爸的事了吧。
老掰叔叔从我给他的烟袋里拿出烟来卷,卷得差不多了再舔了舔剩余的报纸,再用手去压实,动了动嘴说:你爸爸死了,就这么简单。
“老掰叔叔,死是什么?”
“死了就是死了,这你都不懂?”
“嗯。”
“死了,要我怎么说,你才懂呢?”他在寻找恰当的解释。
“有了,死了就是人进了天堂,不对,说天堂你也不懂,就是,就是从此就离开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像你爸爸一样,懂了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凑到我跟前,对我说如果我想知道我爸爸的事得明天再来。我辩驳道:今天的你还没跟我说,那我偷来的烟不就白白浪费了吗?
“小孩子,哪来那么多废话,明天带点其他东西来。”
第二天出来的时候我把大米藏在衣服下面,肚子骨碌碌的像一头吃撑了的小野牛。
老掰叔叔看见我,先笑嘻嘻的朝我说:今天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老鼠喜欢吃的大米。”
“怎么年纪轻轻就说着骂人的话来了?真是没爹娘样的孩子。”
“老掰叔叔,你今天应该告诉我了吧?你今天不告诉我我明天就不给你送东西来了。”
老掰叔叔急忙说:我就给你说,我就给你说。不过等我吃好了饭再给你说也不迟。老掰叔叔的家地上很潮湿,他家里还养了一条母狗,和他一样瘦,他一天闲着没事做就骂骂那条无辜的母狗。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喂过狗食。他只不过给它一个安身的地方罢了。后来我在想,老掰叔叔穷得揭不了锅,为何他会放过那条狗。
墙上贴了一张毛主席的花报,是他父母生前就贴上去了的。因为是土墙,海报的右上角离开墙壁向下悬在半空中。灶里的火苗奄奄一息,我怀疑他的生米怎么样都煮不成熟饭。一只蟑螂沿着墙角爬到他放碗的地方,后来又有两三只从别处爬上去。我问老掰叔叔:你家里为什么那么多蟑螂?蟑螂可以吃吗?他低下头去拨了拨没燃的柴草,半开玩笑的说:你个小东西是饿疯了怎么着,要是蟑螂能吃,我一天就不会出去了,兴许我还是个富翁了。
老掰叔叔的床头有一套迷彩服。他特别仰慕军人这个职业。不过可惜的是他告诉我,他是偷来,他是个贼。他说我爸爸也是。对于那样的回答我很难过。我站起来,转过身,两只小手背到后面十指相扣。我冲着老掰叔叔大叫:你们都是坏人。然后跑出老掰叔叔的家,后面跟随着他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的喊,我跑着回家去,耳边灌着风的声音,老掰叔叔的声音销声匿迹。
家里静悄悄的,奶奶不在家。我到里屋她的床前,蹑手蹑脚的拨开她的枕头,那张她告诉我那是我爸爸的照片醒目的映在我眼里。我找来了爷爷抽烟用的火柴,想要把它烧得粉身碎骨。我讨厌坏人,非常讨厌。
照片上是他清晰又模糊的脸,就是它,让奶奶在夜半醒来时经常哭成泪人。
我很久都没有去找老掰叔叔玩。大部分时间是和保生在一起,还有小呆。小呆的命运和我一样。可是小呆的奶奶和我奶奶关系不好。听说小呆的奶奶在我爸爸出事后用很多恶语来嘲讽我奶奶。第二年,小呆的爸爸却走了我爸爸那条路。
奶奶不让我和小呆玩,小呆的奶奶也不让他和我玩,可是我们都会偷偷地在一起玩。我觉得我和小呆是很好的伙伴。我说:小呆,我比你大一岁,你要叫我哥哥。小呆说:好。我说:小呆我们没有爸爸,我们爸爸死了。小呆说:嗯。我对小呆说:小呆,以后我们都去老掰叔叔那里听他讲故事好不好?小呆疑惑:好,听什么故事?小呆的声音很细,像个女孩子特有的声音一般。我说:小呆,以后你要和我去。
我和小呆到老掰叔叔家门口,他不在家,我和小呆坐在他家门口的石磨上,小呆问我我们屁股下的东西叫什么,我告诉他那是石磨,可以磨玉米和黄豆。小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太懂。小呆问我老掰叔叔为什么不在家,我说我不知道。我告诉小呆老掰叔叔家很脏,有很多蟑螂。小呆说他不怕蟑螂。小呆问我怕不怕蟑螂,我说我怕什么呀,蟑螂很脏而已。
太阳快要落山了,老掰叔叔还没回来。小呆说他要回家了,他怕他奶奶找不到他会担心。我说小呆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
第二天,小呆在老地方等我,我们一起去老掰叔叔家。老掰叔叔看到我帮他带去的“生意”连连称赞,小呆也像我一样,给老掰叔叔带去他需要的东西。不同的是,小呆不像我一样急需知道自己爸爸的一切。
老掰叔叔告诉我真相时,我眼里没有眼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哭,毕竟那时我只是个四岁的孩子。那些生死离别都不及一次跌倒那样让人痛得痛哭涕流。而且那些有的没的,都不会存在我的记忆里。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小呆几乎每天都会去老掰叔叔家,我们带去老掰叔叔想要的东西,老掰叔叔交我们简单的数数和识字。虽然说简单,可是我很久才学会,而小呆就不同了,他的记性比我好,记下的东西也比我多得多。
有一次从家里偷白薯时被奶奶碰见了。奶奶责问一向就讨厌吃白薯的我要拿那么多白薯干什么,我说我拿给老掰叔叔。奶奶嘀咕两句就离开了。奶奶不讨厌老掰叔叔。
奶奶问我:坚强,你想知道你爸爸的事吗?
我说:奶奶,我爸爸是被车撞死的,我知道。我并不觉得那是一件伤心的事。
奶奶心疼的看了看我,然后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她是老掰叔叔告诉我的。我还告诉奶奶,保生也告诉过我他妈妈告诉他我爸爸死了。
奶奶问我:坚强,你恨爸爸吗?
我果断地回答:不恨。
奶奶喃喃的说:不恨就好,不恨就好。语气有些许难过,也有一丝欣慰。她还说:坚强,你要爱爸爸,因为他是你爸爸。我对奶奶点头。
我为什么要恨他,他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啊!他只是不能和我呆在一个世界里,不能给我关爱,不能见证我的成长而已。可这些不可能够构成我不爱他的理由啊。
“奶奶,我妈妈呢?”我突然想起妈妈来。
奶奶告诉我,我妈妈还太年轻,她只是到别的地方寻求幸福而已,我不解,奶奶就告诉我我妈妈改嫁了,奶奶还没等我明白改嫁是什么意思,就自个说现在说改嫁我也不懂之类的话。奶奶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