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例说,有一次他遇上了他舅舅,是在大连的窑子房,老毛子开的。大连的窑子房全是石头房子,跟天堂的房子不一样,天堂的房子全用玻璃盖,大家互相都能看见,最好啦。因为是在石头房子里,所以他看不见舅舅什么样子,只能想一想,外甥什么样子,舅舅大概也是什么样子啦。起初他还替舅舅担心呢,怕舅舅干不好,让老毛子女人笑话。出来以后,一看舅舅满面红光,他就放心了:舅舅没给中国男人丢脸。跟舅舅一交流,原来舅舅还在替他担心呢。舅舅拍拍他的肩膀,竖一竖大拇指,从此后再也没有板起脸来教训他。原来的舅舅才有个舅舅的样子呢。他总结说,舅舅呀,姥爷呀,都是穿上衣服装出来的,脱了衣服,爷儿俩比量****,一个**样。人上不了天堂,要在人间受罪,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穿上了衣服,一个个变得假模假样了。
金声玉振
胡刚赤裸裸发布的言论宣泄了人性的向往,他穿上衣服以后,倒看不出有多少痛苦的样子。备受煎熬的,是嘴巴上茸毛已经变黑的郑小群。胡刚简直是在火上浇油。自从小秋云自杀水淋淋躺在井旁,旭生在公社开会的大屋子里被捕,郑小群无师自通,第一次处理了自己青春旺盛的身体,他简直一发而不可收了。他用不着体验,用不着想象,无缘无故就会冲动起来,无法按捺。他不是自慰,他在自虐。他推着小车,像成年男人一样往地里推粪,回家以后,他兴奋起来,立刻就做,直到把自己整得酥软无力,他才罢手,再推起小车来,脚像踩在棉花上。他后悔莫及,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剁掉,他却戒不掉已经形成的恶习。最能够引发冲动的当然是刺激,然而刺激却不需要多么强烈,有时候只需要书上很简单的一句话。《青春之歌》里江华说:“为什么赶我走?我不走了。”林道静说:“真的?那……那就不用走了。”这就能让他小腹发热,无限向往。一本不知道名字的古书,残破得只剩下中间的一点儿。北国公主女扮男装,为情人复仇,走进了奸臣家里,奸臣看出了她耳朵垂上有眼儿,诱逼求欢。仅此而已。发黄的纸页散不出脂粉的香气,单单公主耳朵垂上有眼儿,就让郑小群无法抑制,比看见戏台子上杨贵妃脖子抹粉反身屈体更迫切,更强烈,他不得不再做一回。十二月的严寒,立刻把他枉泄的青春凝结成冰,他倒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冷,只是畅美犀透,妙不可言。他严守机密,总能够找到秘密的时间和地点。从年纪大一些的男人半真半假的玩笑中,他知道这种手法绝不是他的发明,是祖先遗下来的传统技巧,好多男人都以此自慰,可是他却不敢让人发现他正在实行,快要成癖了。要是有人知道,他想起小秋云躺在井旁水淋淋的样子做了第一回,他会不会就此走向旭生的道路?印了旭生照片的布告早已被风雨剥蚀,零落成泥了,看不见旭生的额头三道皱纹预示着好命运,揽镜自照,郑小群每一次都能看见自己额头上,像旭生一样的三道皱纹,生出来再就没有消失。
“九大”召开,林副主席作为接班人写进党章,下雨的夜里没有大屋子开会,念不完公报,天气好了以后,白天再念。会议频繁,不光有一些陆续印发的文件要念,还有杰出的死人遗骨,要扒出来抬上会场。国营打锣山金矿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一次著名的抢金案,金矿矿长姚麻子亲自带领护矿队追赶,打响了战争结束后他再没打过的枪。抢金匪徒没有伤亡,开枪还击,打死了六个护矿队员,背着金子跑了。抢金匪徒,有四个后来被公安机关逮住处决,剩下一个,“九大”召开以后揪出来了,他原来混进了西流河金矿,当上了风钻工。他在大山的肚子里疯狂掘进,想在有生之年打穿地球,从地球那边打开一个口子跑到美国去。革命群众把阶级敌人的妄想彻底粉碎,揪出来示众,把六个护矿队员的遗骨扒出来,重新祭奠。烈士的遗骨已经剩下不多,每人做一口小棺材装殓,小棺材像猪槽子那么大,两个人用一根小扁担,就轻轻松松地抬了。每一次开会,主持者宣布“把烈士遗骨请上堂来”,紧接着就奏乐,奏毛主席语录“成千上万的先烈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曲谱,反复演奏,直到把历史反革命分子揪上台来示众。乐队集中了全公社最好的乐手,基本成员是老严家的吹鼓手,柳弦子大弦子居中,适时一抖,无限悲痛。历史反革命分子被两条大汉扭着胳膊揪上台来,一头抢地,柳弦子每一次都需要努力克制,才没用大弦子砸他的秃头。历史反革命分子方方的大脸,像极了剧团团长。
六口小棺材在“九大”召开之后的秋天,成为中流河东岸一道独特的风景,像放一节电影片子一样,每天早晨,由南而北,走一个来回。小棺材像这个季节霜打的地瓜叶一样颜色,红得发紫,触目惊心。每一次看见六口小棺材从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上走过,郑小群都要肠子拧紧,替父亲捏一把汗。父亲经历复杂,历史深厚,郑小群不知道他是否反对过革命。革命运动如火如荼,有一年曾经打过著名的“老虎”,老虎不吃饭,专吃金子。三河县最有名的金老虎就出在东顶,老驴洞子矿主于长河做了一双小金鞋,叫老婆穿着骑驴,他只吐给革命一只,留下一只,准备再找个比老婆年轻的女人,好照样打制成双,再穿上骑驴。那时候打锣山金矿还未遭抢劫,姚麻子命令护矿队持大枪抓走于长河,经过简单的审判,在东流河拐个弯叫做老猪嘴的地方枪毙,搂响了打老虎的第一枪。再过二十三天,郑小群才出生,历史的枪声隔了母亲的肚皮,他没有听见。后来他知道了,父亲曾经是于长河的大工把头。日本鬼子由打锣山金矿出发,侵占西流河金洞子前夕,于长河砸毁老驴洞子,装填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炮,就是郑茂林跟于长河做搭档,打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深深的炮眼。父亲不是金老虎大约无疑,他要是也吃过金子,打于长河的时候,他不被一起打死,他也应该在此后的年月里,陆续吐出金子,哺养儿女,至少,他有金子垫底,他自己的身体不应该如此瘦弱不堪。父亲半生淘金,见识过俄罗斯大块头的金子,他自己却似乎从未富裕过,他居然没有镶过一颗金牙,仅凭原来的牙齿吃饭。须知,金牙代表财富的时代,连女戏子都镶两颗金牙,演还不起债的穷人女儿。历史在戏台子上含混不清,郑小群为父亲担心了。他一次次冲动难抑,痛苦自虐,生起了对父亲深深的不满,按照父亲的年龄,正常生育,他的儿子,早就应该到了婚娶的年龄,有一个合法的妻子排解青春了,何劳自慰。东村理发馆的矮个子男人,原本应该早早地在他的鼻子底下刮出噌棱噌棱的声音,丈夫之声。他拉坠琴金声玉振,抖不起来,都怪父亲,没让他和朱萍儿的哥哥朱建国同时出生。有一次他推着小车爬坡,脚下发虚发滑,父亲帮他拉一拉车子,看看前头,朱建国从容地推到了坡顶,父亲便向人感叹过:要是年轻时不放荡,儿子也应该那么大了。他觉察了父亲的悔意。父亲的悔意中隐藏着风流的历史。这就是六口小棺材从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上来去,给父亲带来的潜在危险。“九大”召开以来,革命要镇压的不仅仅是叛徒、特务、走资派、历史反革命,革命还要清查破鞋、流氓、妓女和淫棍,让胡刚的“天堂”理想永远也实现不了,不准小秋云和旭生手拉手,从胡同口走进月色,让柳弦子只能在“把烈士遗骨请上堂来”的时候,悲切切临空一抖,他还想凭一把大弦子打天下,走遍剧团淫乐的地方,恐怕不可能了。革命只允许大弦子规规矩矩,不准乱抖。
摇橹 催舟
跟忧心忡忡的儿子不一样,郑茂林看了六口小棺材在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上来去,倒没怎么害怕。他连俄罗斯的大棺材都见过,他自然不会被猪槽子大小的小棺材吓住。他没有像胡刚那样,把俄罗斯女人从棺材里抱出去,抢占住处,可是他知道,俄罗斯女人在炕上占的地方大,睡的棺材也大,生死无二。在俄罗斯淘金那几年,他喜欢俄罗斯女人脸上毛孔粗大,心眼也大,不像中国女人那样计较男人眠花宿柳。他游荡不定,睡过不少俄罗斯女人热烘烘的大炕,可是他总没有下决心像方大哥那样,娶一个俄罗斯女人做老婆,他担心中国男人的小扁担,抬不起俄罗斯女人的大棺材。当然了,像方大哥那样会唱戏,能教会俄罗斯女人横着走划船,自然不必害愁,到时候再大的棺材也可以装船漂过去,不走奈何桥,走水路直达丰都城。
方大哥看起来也有愁肠,他的脸色并不总像唱戏的时候那么好。戏台子上打鱼,遇上了刮大风的天气,也不要紧,俄罗斯女人横着走划船,身子像没有风的时候一样微微起伏,毫不慌张。不杀恶霸,他们也不生气,照样吃饭和睡觉。看了方大哥早晨的脸色有一些萎黄,淘金人担心,他抵不了俄罗斯女人床上的功夫,想一想他把“涮膀子”功夫留下不教,自己偷练,总不至于败在俄罗斯女人膝下吧。他呼吁“华北之大已经安不下一张书桌了”,鼓动别人打回老家去,夺回念书的地方,他自己已经学会了念俄文书,看起来,也不会为中国字没有地方学习而害愁。他就是应该唱戏啊,他纵有万般愁绪,把脸子一画,什么人也看不出来了。他假胡子一摆,说什么沧桑大家都信,他说大海扬尘山顶跑船,那就是“苏联的今天中国的明天”。苏联的冬天比中国冷,太阳早一天升起来,把冰雪晒化,那是天意,与好多人在冬天的宫里开会,生一个大火炉子无关,也与世界上最大的地图嵌四万二千颗宝石关系不大。说真的,比老毛子更富的人恰恰没有国家。他们叫犹太,穿浣熊皮的大衣做买卖,遍及全球。他们不用宝石镶嵌不存在的版图,他们镶了世界上最多的金牙。用不了几年,不仅华北,连东亚、南亚、太平洋,也安不下平静的书桌了,更做不成买卖,他们就被赶进焚尸炉里焚化。有人在漏炉灰的灶旁,专门蹲着拣金牙,用麻袋装起来,再铸成金砖。财富由人的口中流入麻袋,方大哥来不及看见。情势紧急,他连戏也顾不得唱了。他不画脸子,不戴假髯,流露的内心焦虑看上去更真切。害人的恶霸,似乎也不像戏台子上隔了一片不存在的大水那么远了,近在咫尺,举手可触。他却仍然不准备往下演,持刀去杀。没有戏妆遮脸,他好像失去了最起码的胆量,他很忑忑地问淘金人一个问题:谁把****养病的事情对人说了?
好多人已经把方大哥透露的秘密消息忘了,中国将军来苏联养一种不清楚的病,大家都不认识他,也就不关痛痒,不放在心上。只有郑茂林曾经担心老毛子地太冷,不适合中国将军养病,跟方大哥认真地探讨过,所以他也跟人说过。方大哥紧张地问他,都跟人说了什么?郑茂林回忆说:
“也没说什么呀。也就是说了,他要是怕冷尿尿怎么办。我说方大哥有办法,可以围着大被尿。”
方大哥微微地松了一口气,问郑茂林,还说了什么?
郑茂林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
方大哥立刻又紧张起来,问他:“说没说过红军师?”
郑茂林反问说:“什么红军师?”
方大哥一口气不喘地说:“斯大林想用两个红军师换****。”
郑茂林认真地想一想,郑重地点点头。
方大哥脸都吓白了,追问他:“跟什么人说过?”
郑茂林说:“跟老毛子女人。”
方大哥仰面朝天,顿足长叹:“女人哪女人……”他像在戏台子的法场上,死到临头叫一声板,开始大唱。他说商纣王迷妲己,夫差迷西施,都是在女人的炕上泄露了机密,丢了江山,人头不保。陈后主迷张妃,商女不知亡国恨,唐明皇迷杨玉环,此恨绵绵无绝期。农民起义,重蹈覆辙,一个妓女陈圆圆,迷倒了李自成麾下多少大将?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引狼入室,女真人入主中原,剪发剃头,要头不要发,要发不要头。头发长见识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毛造反,红巾包头,革命党剪辫子,洋鬼子大叫一声好,又一个要发不要头,要头不要发,泱泱大国,快要被女人的头发塞满了,喘不过气来了。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是要多数,还是要少数?阿芙乐尔巡洋舰一声炮响,胶州湾修起铁路,德国兵红毛绿眼睛,见人就杀,嚓嚓嚓,杀人如麻,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满地西瓜……方大哥满脸落泪,无比凄怆,泪眼蒙眬,大叫一声:
“自古至今,好多人头都掉在女人炕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