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到鼓槌
“九大”召开的消息传下来的那天夜里,十六岁的少年郑小群被街上突然响起的锣鼓惊醒,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时代如戏,每天都在敲锣打鼓,再敏感的神经也会疲惫、麻木,常常半夜敲起来的锣鼓会令人害怕,却不会让人长久兴奋,要像小孩子过年一样始终兴奋,兴致勃勃,需要有戏子的心情和理由。戏子们听见锣鼓就上台,是因为戏里的人生跟他们全无关系,他们吱吱呀呀唱出来的欢笑和眼泪都是假的。郑小群会拉坠琴,能为唱戏的男女伴奏,他自己要学会唱戏,还需要度过一大半如戏的人生。他年轻、稚嫩,鼻子底下的茸毛还没有变黑,梦里没出现过女人,最早的性冲动由戏台子上的杨贵妃引起。那是个白天,杨贵妃反身屈体,头朝下伸,用嘴叼起力士手上的酒杯,抹了粉的脖子上有细细的汗珠渗出,皇家的长衣服底下露出红绸的裤腿。郑小群惊叹皇帝的女人不凡的功夫,不明白杨贵妃的身体弯成了那个样子,皇帝为什么不来扶她一把。他替女人着急,目不转睛地看着杨贵妃出汗的脖子,十根脚指头弯成紧张的虫子模样,牢牢抓土,两腿夹紧,下体抽搐,一连四下。杨贵妃直起身子,丢掉嘴上的酒杯,郑小群委屈得差不多哭了。那时候他刚刚上学,酷爱读书和看戏。
街上的锣鼓把郑小群少年的春梦击打得破碎不堪,他还要继续睡觉,连父亲都不允许。三月的寒风从窗户的破洞里钻进来,凌厉如刀,郑小群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怕冷,他也照睡不误,父亲却用胳膊肘拐他起来。他穿衣服的时候,父亲仍然在责怪不休,怪他不早早地去街上打锣鼓。父亲显然是怪他一个年轻人不追求进步,在如戏的时代里,好青年应该敲锣打鼓,把别人从睡梦中惊醒,而不是人家把锣鼓打响了,你还大睡不起。郑小群像看杨贵妃直起身子丢掉酒杯那时候一样委屈,说:
“我又不知道‘九大’什么时候开。”
其实谁也不知道“九大”什么时候开。“九大”像过年一样,被大家期待,日期却不像过年似的人人皆知,它是个秘密。诺曼底登陆的时间,由艾森豪威尔一个人决定,“九大”召开的时刻,也是由最高统帅一个人择定。开会正如大战,秘密只在心中。谁都在心里念叨,“九大”就要开了,“九大”就要开了。“九大”不仅是一个期待,也像一个标志,一个理想,“九大”开了以后,天空就会升起两个太阳,一个太阳照亮白天,一个太阳照耀黑夜,北极的冬天会像三河的夏天一样温暖;东顶大队的土地上,所有的苞米一棵棵全都长出三个棒子,粗壮得可以让“文功武卫”战斗队拿了,当武器打人;集体的菜园里,茄子长得光滑可爱,让失去爱情的女人不必忧伤;十六岁少年郑小群的梦里,会有女人花枝招展地出现,像杨贵妃反身屈体,用嘴巴叼起酒杯……
“九大”召开的消息突然在春天的夜里传下来,郑小群来不及最先跑上大街,把锣鼓抢到手中。“九大”公报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公社大院里,一根大竿子擎起五个高音喇叭,喇叭口朝着不同方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对男女,在喇叭里大声说话,借了强大的电力,比在耳朵边叫喊声音更大,像大雨铺天盖地,洒向屋顶上每一道瓦缝,土地上每一颗沙粒,所有人都知道了“九大”最伟大的成果,就是把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选作接班人,写进了党章。
郑小群终于摸到了鼓槌。集体的狂欢在公社大院里开始,像溢出堤坝的河水,向四处漫流。公社驻地的东村街道不宽,盛不下全公社游行的人群,人流便从几个街口涌出,流向了四面八方,满山遍野,锣鼓响彻。郑小群等打鼓的朱金斗打累了,伸手接过鼓槌,打锣的杜邦依然不肯把锣槌让给别人。就算敲锣打鼓不再是为了进步,单单能把人家从睡梦中惊醒,想摸到鼓槌锣槌的也大有人在,不光是郑小群一个人。不停地喊口号,其实比敲锣打鼓更累,唱戏的再高兴,也有唱累的时候。郑小群双槌击鼓,皮鼓背在比他还小的少年身上。缚鼓的麻绳从少年的两只肩膀上勒过,像反绑了一个犯人,少年的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像怕羞掩藏起铐子,其实他是怕冷。三月的天气,远远不像人的热情那么热,背鼓的少年背上能累出汗来,不干活的手仍然会冷。郑小群击鼓不辍,看着眼前的皮鼓走路,只要他的鼓槌还能击到鼓上,就用不着担心脚会踩不到地上。他是锣鼓班子的指挥,打锣的杜邦却不看他的鼓槌,其他锣鼓手也不看他。中流河两岸不管是欢庆什么,锣鼓敲打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秧歌点儿,不用指挥,闭着眼瞎打也不会打错。倒是打鼓的往往会出错,背鼓的人脚步稍一加快,鼓槌击空,自己便乱了章法。郑小群连连几槌击不到鼓上,知道背鼓的少年脚步加快了。他紧赶几步,仍然击不到鼓上,这才发现,游行的队伍已经离开大道,乱哄哄地跑向了田地里的一眼井——原来是“老贫农”的媳妇小秋云投井自尽了。
小秋云从西流河来。她是淑女,而西流河风习****,极易让人对她产生误解。她是改嫁的寡妇,头发上长时间系了一根白色的头绳。她带一个小女孩改嫁,孩子的头发上倒不戴孝,系了粉红色的皮筋。她不是美得让人叹息的那种女人,她要是不嫁给老贫农,就不会有人为她的命运感叹了。老贫农牙大,颜色不佳,常沾食物装点,让人害愁小秋云面对了这样的牙齿,怎样吃饭和睡觉。小秋云的牙齿可真白,唇红齿白。她让人产生误解,滋生起非分之想,除了她****的西流河出身这个原因,就是她的白齿红唇了。地主的儿子旭生,敢冲破带电的铁丝网篱冲向她,定然是抵不住她红口白牙的诱惑。
小秋云真的吃了旭生。旭生是地主的种子,下在丫环的肚子里,根深苗壮。他没有婚娶,有了小秋云,他的一身力气才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两个人肯定互相鼓舞了,他们的勇气和胆量,才大到了让人替他们害怕,他们自己倒浑然不觉。月色朦胧的夜里,他们两个人手拉手,从胡同里走出来,不像庄稼院相好,倒像城里的情人,被人看见,才把手松开。他们难道没有想到,这样做会被人发现吗?当然了,他们在什么地方颠鸾倒凤,大呼小叫,倒没有人看见,仔细想来,不是在草长莺飞的野地,就是在不烧火的炕上——他们两个人的热情自会把炕烧热,把身体烤出汗来。
就连老贫农本人,也没有被长期蒙在鼓里。老贫农其实并不老,他排行老三,苦大仇深,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忆苦,取代了老一辈的贫穷资格,成为“老贫农”。他用贫农的眼睛监督地主的儿子,明察秋毫。他发现旭生看小秋云的目光不对劲了,不像黄世仁看喜儿那样淫邪,倒像三月的阳光照抚窗台上的一棵大葱。他拷问小秋云,地主的儿子,眼睛里为什么会射出那样的光?小秋云叫他去问地主的儿子本人。他牙大,声音也大,叫小秋云自己说。他凶神恶煞,用皮带抽女人的身体,留下道道伤痕,供地主的儿子用舌头舔伤。老贫农知道,舌头舔过的伤留不下疤痕。母亲告诉过他,地主的狗咬破贫农的腿肚子,用人舌头舔过,留下的伤痕比敷了门后的灰土留下的疤痕小。自己的舌头怎样才能舔到自己的腿肚子,母亲没有告诉他方法。他屡屡忆苦,说到此,每每语焉不详。
小秋云自杀,找到的依然是传统方法。这是又一例中国人自杀勇气不足的实证。在众多自杀方式中,投水自溺是最软弱的一种。割腕,剖腹,用一杆枪打自己的脑袋,这一些勇敢的自杀方式,在中国人中极为少见。临终仍然无比清醒的大诗人屈原,走的也是水里的死路。水性软哪,一湾水做坟墓,把人的身体悠悠浮起来,给人最后一把温柔,会让亡灵揣起人世的最后一丝怀恋,轮回转世时,不必恐惧人间的险恶,愉快超生。小秋云令人钦佩的,就是她比别的投水者更狠一些,她先把自己的孩子推下水去,然后再舍身跳下,用成熟的女人身体,把小孩子尚未长成的女儿身牢牢地压住。在欢庆“九大”召开的锣鼓声里,没有人听见两个人的身体在水井里击出的水声。如果没有小秋云留在井沿的一只鞋,被人及时发现,打捞,那就需要母女二人的尸体在水井里腐烂,气味弥散,通知人们。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就无法推断小秋云自杀的确切时日了。
老贫农剥下了小秋云的六件衣服,埋葬女人。小秋云投井自杀,穿上了她的全部衣服,一共七件,一件件套叠,衣扣紧扣,无懈可击。她穿着七件衣服躺在井旁,欢庆“九大”召开游行而来的人,没有看见她被水泡过的肌肤。投井自杀的女人,跟投海而亡的女人绝不相同,投海的女人衣服穿得再多,海水晃漾不止,也会把她剥得光溜溜的。井水无力,也无色心,女人穿多少衣服,都会原样穿着,体体面面。老贫农让小秋云穿着一件湿衣服下葬,小秋云的娘家来人,没有计较。两个女人互相搀扶,哭送小秋云。哭声是真的悲痛,却很单调。报庙的夜里,也是两个人哭号,坐在南大院里开会的人能够清楚地听出,她们已经没有眼泪了。
盖个大屋子开会
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排除干扰,再念一遍“九大”公报。公报说:“下午五时整,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同志登上了主席台,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两个女人的号哭穿过三月的夜空,隔了几排房屋传过来。大院北面的几排房屋,曾经是地主的宅院,每一排房屋都留了穿堂门,地主的丫环托了栗红的木盘,端了茶水和水烟袋,送给地主。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趁号哭的女人喘一口气歇息的时候,念出更重要的公报内容:“****同志向大会作了政治报告。****同志在报告中根据毛主席关于在无产阶级****下继续革命的学说,总结了无产阶级**********的基本经验,分析了国内外形势,提出了党的战斗任务。****同志的报告,受到代表们的热烈欢迎,不时被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口号声打断。”革命委员会主任念到这里停一停,期待着掌声能像大会堂里一样响起来。掌声未起,空中却响了春天的第一声雷,咕噜噜好像推磨。革命委员会主任不在乎这声雷不像真的,高兴地说一句公报上没有的话,也像照着报纸念出来的,他说:
“好,春雷一声震天响。”
没有人念出对句。“九大”已经召开,形势飞速发展,“语言革命化”已成明日黄花。在已成过去的“语言革命化”大好形势下,大家见了面,不再问“吃饭了”之类吃喝拉撒睡的事情,张口就是革命化语言。你说“天安门上挂红灯”,我就给你对上“毛主席检阅红卫兵”。张三有“社会主义就是好啊”,李四就有“又给裤子又给袄啊”相对。大家以此判定对方是否系革命同志,像土匪用“么哈么哈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之类黑话,辨认哪一路溜子。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不识时务,出语冒失,注定了孤掌难鸣,得不到回应。不过,天上打雷倒是真的。杜文朋还没有念完公报,雨就刷啦刷啦地落下来了。小秋云下葬,没有太多的眼泪陪送,老天爷为她哭一场。可是会议却不能继续开下去了,杜文朋还没有说散会,大家就站起来准备走了。坐板凳的把板凳拿起来,带回自己家里,不坐板凳的,留下乱七八糟的砖块石头,预备下一次开会时再坐。
春雨绵绵,革命委员会主任坐在大队办公室里发愁。自天而降的春雨有利于春耕,备战备荒为人民,却把会议打断,不能把“九大”公报念完。杜文朋眼看着屋子外面扯不断的雨丝,忧心忡忡,他深谋远虑地说:
“得盖个大屋子开会了。”
陪主任坐在办公室里的,是革命委员会少数几个成员,没有人响应他。隔了过去的地主拥有的几排房子,为小秋云哀号的哭声已经消失。白天里一直打锣的杜邦热情不减,附和一下主任,说:
“盖一个嘛。”
杜文朋即刻向他伸出一只手,说:“拿来。”
杜邦自然知道主任是要钱,他胸有成竹地说:“咱出去淘金。”
这就是东顶大队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打锣手杜邦日后带领老鼓手朱金斗、小鼓手郑小群、老贫农的哥哥老两、美人儿朱萍儿、秀才杜炳成、炊事员康保、离婚孤身的老华等人南下淘金的最初动因。在任多年的党支部书记杜邦早已被打倒。革命委员会成立,新政权执掌大队权柄,杜邦一直没有被结合进去。“九大”召开,林副主席作为接班人写进了党章,杜邦还在革命委员会圈子外边徘徊。小秋云自杀,念公报下雨,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想有个大屋子开会,杜邦献策,出去淘金,挣钱盖大屋子,是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朝着“结合进去”迈出的第一步。盖一个大屋子开会,成为“九大”催开的第一朵理想之花,在下雨念不完公报的夜里,绽开最初的蓓蕾,要结成果实,还需要再过一些下雨和不下雨的日子,再过一些开会和不开会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