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肥皂沫从自己的手底下生出来顺着河水流下去,杨菊香又想起自己生不出孩子的事情。她差不多快要灰心绝望了。她曾经打定主意不去中流河下游找那个大胡子老中医看病,听了李春林母亲的劝说,她还是改变了主意,让那个老头看了。那老头胡子雪白脸庞红润,眼睛明亮得不像他那一大把年纪。老头小心翼翼把脉问诊,详细询问杨菊香的经期和色泽,有无异味。杨菊香又大胆又保守满脸羞红,把最不愿公开的事情讲给人听,恨自己想孩子想得不顾羞臊了。老头却不害羞,他镇定如初,叫杨菊香掀开衣服。杨菊香知道老头想伸进手去摸摸了。她不掀衣服,甚至还用手把衣服压住。老头眼睛明亮地等待,杨菊香坚持守住。杨菊香多么健康多么坚定,败下阵来的终于是老头而不是她。老头轻轻地叹息一声放弃了等待,叫她自己伸进手去捏捏。她自己也不捏,她要捏必须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可不能在不相干的男人面前捏自己的****,老头明亮的眼睛被衣服隔住看不见也不行。老头给她讲明捏捏的道理:捏着痛是一回事,不痛又是一回事。她说使劲捏就痛,不使劲捏就不痛。她没有给老头说她的男人捏和她自己捏也有区别,她就是老白了头发也生不出孩子,她也不把夫妻间年轻的事情说给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听。
杨菊香把拿回来的药当饭吃,她先吃药再吃饭,让药走在饭的前头,她相信没有饭挡路药会更快地到达生孩子的地方。她把拿回来的草药煎三遍,药渣倒在窗户外边,睡觉时一堆药渣散发出来的药味仍能让她闻到。从濒海的城市里回来与她耕云播雨的男人被药渣的气味熏得没有精神蔫头耷脑的,她却闻药香而亢奋,勇猛异常,把男人整出汗来。她为生孩子吃药,药的作用却不仅在于生孩子,她要求男人回来得再勤一些。男人不予肯定的承诺,说她吃错了药,她才发觉老头的药也许根本就与生孩子无关,功力在别处。可是她照吃不误。她既然想生孩子,她就非得吃药不可,她不吃老头的药也得吃别人的药,她只要还吃药就没有彻底绝望。她上河洗衣服也没有忘了先把药吃下再打点衣服,然后再吃上饭把药压下去。从她手底下生起肥皂沫滑溜溜的,让她就生孩子的问题胡思乱想,春玲端着衣服走到她跟前了她也没有发觉。春玲叫她二嫂子问她水凉不凉,她才说凉点儿,又说老婆子了凉也不怕,大姑娘可怕凉。春玲用手撩撩水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说:
“咱才不怕呢,二嫂子可怕。”
杨菊香说:“我不怕,我怕什么?”
春玲说:“二嫂子得保胎呀。”
一下子又说到了生孩子的事情。春玲叫杨菊香时刻注意,说体温啊血压啊都会影响保胎,好像她多么明白似的。杨菊香就说她:
“看把你会的。”
春玲一点儿也不脸红,说:“真的,二嫂子,俺都替你着急了,你还吃药不?”
杨菊香搓着衣服说:“吃。这号药那号药,当饭吃也不行。我真想去要个。”
春玲说:“现在都是一家生一个,你上哪儿要?”
杨菊香说:“大姑娘养的。”
春玲说:“那得上医院联系。”
杨菊香说:“你还真知道地方。”
春玲说:“得医院里有熟人,知道有谁去流产,叫她别流……”她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设想,“哎呀不行,医院里不给大姑娘接生。”
杨菊香说:“要不我就去买个。”
春玲说:“上哪儿买?现在也不是可恶的旧社会,穷人被迫卖儿卖女。”
杨菊香说:“我上浙江敢死队去买。前天,我去西流河进货,正赶上浙江敢死队塌洞子打死了人。把人扒出来,他老婆也哭了两声,三天不过,又要嫁人了,有一个小闺女,还吃奶。找的那个男人又不愿要孩子,得把孩子卖了才要她。”
春玲问:“那女人舍得卖孩子吗?”
杨菊香拿着棒槌捶衣服,说:“她才舍得呢,只要有男人,她什么都舍得。那女人外号叫花灯笼,我见过,打扮得可真像个花灯笼。”
浙江敢死队是三河县这块盛产黄金的地域新的传奇,可以媲美黑财神的传说。他们并非来自浙江一地,广阔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到处都有他们的故乡。他们于改革开放之初背一个简单的行李卷来到三河流域,成为新时期最早的雇工。他们胆大勇敢,不怕承揽金矿上最危险的工程,危险大工资也高。他们不计较矿井里的安全设施是否健全,只在讨价还价上大作文章。他们下矿井前绝不喝酒,上了矿井往往大醉。他们自然不缺乏女人,女人像酒肉一样丰盛随时陪伴着他们。他们恪守“男耕女织”的古老传统不让女人出外干活,女人在家里却不纺织缝纫,她们常常赶集研究服饰打扮,三河流域的乡间大集上打扮得最大胆最艳丽的就是她们,这样的景观以西流河最为丰赡,因为西流河更容易得风气之先。浙江敢死队不是他们自己打出的旗帜,是三河人赏给他们的封号。他们在三河人不敢干的矿洞里作业打眼放炮,为三河人采出矿石淘出黄金,矿洞塌方打死他们中的一个,他们把伙伴的尸体扒出,又踏着伙伴的血迹继续掘进了。他们各有自己的女人像一个家庭一样也生自己的孩子,计划生育小分队却管不到他们。他们生的孩子追随着时代的大潮会进入市场,男孩子的价格是女孩子的双倍,是一笔丰厚的经济来源。他们在一个大屋子里安下集体的宿舍,床与床之间留一条过道可容一个人通行,床头的四个角上绑一根竹竿撑起薄薄的帐子,一年四季不摘下来,不是为了防御蚊子,是为了作一下简单的遮蔽。这样的遮蔽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不起作用,因为大家都不亮灯谁也看不见什么,有月亮的夜里也形同虚设,彼此看得见对面床上白朦朦的一团在扭动。至于声音,则无论有无月亮的夜晚都是一样的清晰可闻,薄薄的帐子一点儿隔音效果也没有,大家的****互相激发,凭声音就知道哪铺床上的男女才是真正的敢死队。
“他们可真大胆!”说到浙江敢死队睡觉的方式,杨菊香就不由得发出了惊叹。
“真开放!”春玲说。
“开放个屁,没有人味了。”杨菊香说。她在河水里把衣服上的肥皂沫漂洗干净,说,“你说,我去把那个花灯笼的孩子买来,好不好?”
春玲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好。买回来,说不定你自己也有了。”
杨菊香说:“买一个,自己再生了怎么办?”
春玲说:“有什么不好办的?人家都是一个,你两个,还嫌了一个呢。真的,二嫂子,你去买吧,买回来,你自己说不定真的有了。你现在主要是心理障碍,你没有孩子想孩子,急得要命。二哥回来一趟,你没有别的心思,光想着要孩子,越急越不行。怀孕可不是种地,种地越上心越好,怀孕得像玩儿似的才行,有意无意才行,越是达到了那个境界,越是能怀上,还能优生优育。你没听说啊?孩子都是父母在寻欢作乐的时候来到世上的。”
杨菊香瞪大了眼睛看春玲,说:“哎呀春玲,你个姑娘家的怎么这么会呀,你可真不知道害羞,你从哪儿学了这么多?”
春玲说:“书上写的比这个还多呢。”
杨菊香撇一下嘴说:“那些写书的真不要脸。”
春玲把自己的衣服搓出杨菊香手下一样的肥皂沫来,说:“二嫂子你真不开放,看你敢说敢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还这么保守。农村就是不行,太落后了。”
杨菊香说:“城市不落后,两口子还敢在大街上睡觉啊?”她话头一转说,“不说这个了。春玲,你说我去把那个孩子买来?”
春玲说:“买来。”
春玲帮杨菊香拿定了主意,杨菊香就叫春玲和她作伴去实施。春玲问她用不用跟二哥商量,她说:
“不用商量他,俺俩的事我说了算。他有能耐,叫我有啊。”
春玲说:“毛病在你身上,二哥能耐再大也没有办法。”
杨菊香说一句大话:“那也不一定,我要是换个人,说不定也早有了。”
春玲赞叹杨菊香瞬间的开化,说:“二嫂子开始进步啦,想找情人啦!”
杨菊香立刻又矢口否认:“屁,那得上浙江敢死队,我可不去。”
浙江敢死队的宿舍借用了一所学校教室,黑板上有小学教师写下的初级文化,有汉语拼音的声母和韵母,还有最原始的家养动物猪马牛羊。屋子里气味混杂,包含了许多男女共同呼吸留下的粗重气息。薄薄的帐子有的慵倦地垂着有的撑开了半边,支帐子的不光有竹竿,也有粗糙的板条没有刨光。床与床之间空隙狭窄,身体稍胖的大人要通过必须侧着身才行。现实的格局比传奇中的更能令人想到可怕的情景,连曾经赞叹过“真开放”的春玲也害怕了,她小声地问杨菊香:
“他们就这么睡呀?”
杨菊香说:“就这么睡。”
春玲伸一下舌头说:“真吓人。”
杨菊香说:“你那些胆气呢?你不是开放吗?进步吗?”
春玲说:“开放也不行。这是群居,是退化,不是进步,退回到原始人了。”
杨菊香说:“春玲你也就是嘴上的功夫。”
春玲说:“俺向往的是现代文明。”
门外有个女人说:“说什么呢?”
杨菊香说:“没有什么。”
门外的女人走到门口,说:“是不是看我们住得不像人样?其实我们也是人,没有办法就是了。男人挣那两个钱,再租个房子,有住的没有吃的,老家还等着往后汇钱……当地人叫我们这些人是浙江敢死队,其实谁不怕死?谁的身子也是肉长的。就为了多挣两个钱罢了,什么危险的矿井也干……”
杨菊香同情地说:“也不容易。”
门外的女人像三河的女人一样说话,通身上下并没有多少“敢死队”的气息。她哄着一个孩子,教孩子用树棍在地上写黑板上留下的初级文字,看她传授文化的样子,就知道她不准备把孩子卖掉。她肯定已经习惯了三河人的好奇,杨菊香和春玲走进她们的宿舍她未加阻拦,她知道三河人窥探了他们睡觉的秘密,也不会提供多余的房子给他们居住不要房租。她不愠不火镇静自若,直到春玲对他们群居的方式发出了害怕的惊叹,她才坦然诉一下苦衷,让三河人用人的目光看待他们,不要把他们当成会挣钱的动物。杨菊香打听是不是有一个叫花灯笼的女人要卖孩子,女人说有这回事,花灯笼今天就要结婚了。杨菊香心生疑惑,说:
“不是她新找的男人不要孩子吗?”
“花灯笼答应了一定把孩子卖出去。”女人往远处看看说:“她来了。”又提高嗓门喊,“大花,有人来买你的孩子。”
花灯笼凭自己的亮丽把浙江敢死队的营地照亮。她的脸上没有刚刚死去的男人留下的死亡痕迹,倒有从即将新婚的男人那里预支的新生气象。她白嫩水性,如果没有花哨的衣服罩住,她就不像花灯笼了,而像一棵剥去了老帮的大白菜。她自己把大红“喜”字贴到一个薄薄的帐子上为新婚布置好狂欢的床铺,同时跟杨菊香进行卖孩子的交易。她不跟春玲说话,凭敏锐的眼光她一下子就看出了春玲生育的能力还没有开发,不会是孩子的买主。她问杨菊香:
“带现钱啦?”
杨菊香说:“带啦。孩子在哪儿?俺得先看看孩子。”
花灯笼说:“我找了个地方搁着,你要是今天能带走,倒正好了。”
花灯笼的孩子一点儿也没有影响母亲的新婚之喜。花灯笼消除了孩子的拖累一身轻松,天还没有黑下来提前进入新婚时刻,放下帐子遮掩白日的余晖,此时,她的孩子早已哭过几场,在杨菊香的怀里睡过去了。快进羊角村时,春玲从杨菊香怀里接过孩子,让杨菊香歇一会儿。孩子醒来没有再哭,用无所谓的眼光打量陌生的村子,一言不发。春玲抱着她先进自己的家,让母亲看看杨菊香买来的孩子。母亲夸赞是个好孩子问杨菊香花了多少钱,杨菊香说三千块钱。母亲不说贵说花得真不少,杨菊香说花灯笼张口要五千,给她砍来砍去,砍下去两千,花灯笼是急着结婚没有心思勒价,要不这个价拿不下来。母亲仍说花得可真不少,杨菊香说这是女孩这个价,要是男孩,张口就要一万,不回价。春玲说:
“他们真找了个致富的好项目,比哥挖金子强多了。”
母亲嗔她:“痴说八道。”
春玲说:“真的,不用本不用利,快快活活把钱挣了。”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再一次说她痴说八道,她忽然又说,“坏了,咱忘了跟她签个约。”
杨菊香说:“签什么约呀?”
春玲说:“跟花灯笼签个约。万一将来孩子长大了,她再来要孩子,咱好有个凭据,打起官司来也不怕。”
杨菊香说:“还能出那样的事啊?”
春玲说:“法盲。现在是法制社会,依法治国,什么事都要签约,有凭有据,依法办事……”
正说着,李春林从外面走进来,春玲把孩子抱给李春林,说:“哥,你看看,二嫂子买的孩子好不好?”
母亲说:“再别说买呀买的,不好听,就说要的。”
李春林已经把孩子抱到了手上,看着孩子说:“长得这么俊,像谁?”
杨菊香说:“像她妈,她妈要是打扮得像个人样,能配个好男人。”
李春林用一只手指轻轻地逗弄孩子的小脸,说:“好,真是个好孩子。”
杨菊香说:“春林喜欢,认她干闺女吧。”
李春林说:“行,我就做她干爸了。来,叫我,叫干爸。”
春玲笑了,说:“看把哥急得呀,翠翠还没过百岁呢。”
翠翠是在路上得的新名字。孩子还在杨菊香的怀里大哭,杨菊香就准备给她起个新名字了。她原来的名字叫花花。杨菊香倒不是嫌这个名字不好,她是不愿想起与“花”字有关的花灯笼。春玲在西流河边折了一枝柳条在孩子眼前摇动起一线翠绿,动用她的现代文明想出了“翠翠”这样的名字,杨菊香举着孩子连叫三遍说好,孩子却没有停止大哭,无论这个世界上自然的生物如何翠绿,充满了生机。
翠翠被她新的母亲抱着进入一个新家。走了杨菊香和孩子,李春林家里一下子空落起来寂寥起来,好像那个孩子原本是生在这个家里似的。母亲神色黯淡得让人看了难过,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说:
“看见人家的孩子,我就想起你媳妇来了,她也是老不生老不生,吃药吃得好歹孩子怀上了,她又得了那种病,一下子去了两个。”
李春林劝慰母亲说:“妈,你别老想她了。”
母亲说:“春林哪,找个吧,如今女人死了男人,也不三年两年的守,男人更不用。有那合适的,快找个吧。”
李春林答应个“嗯”。
母亲说:“你要是忙得没有心思,我跟杨菊香说说,叫她帮你操操心。”
李春林连忙说:“妈,你千万别跟她说。”
母亲说:“怕什么,也不丢人。”
李春林心事重重地说:“等我自己找吧……”
用贩金子的钱买回了媳妇的李俊恨不能把所有的白天全都变成黑夜,补上他已经失去的光棍汉时光。比较起来,他干的活比浙江敢死队干的活危险更大,浙江敢死队只要不怕死就行了,死活都没有人管,李俊面临的却不是死的危险,而是活着遭罪,他要是被人抓住就难免皮肉受苦,他听人说过警察打人用带电的武器,电武器打人的滋味还不如死了好受。李俊之所以敢于冒险,只说明他比不怕死的浙江敢死队更加胆大勇敢罢了。他贩金子之初无所顾忌,也因为他光棍一人无牵无挂,他的胆量一部分也由此产生。他用贩金子的钱买回了漂漂亮亮的媳妇已有了家室,他在孤身一人时养大的胆子也没有萎缩,正相反,有了妻室的幸福时光倒让他焕发出更大的天才,敢跟合伙人唐永利做做手脚了。他的钱可以买一个金子的太阳把黑夜照成白天,可是他不能在白天把太阳买通为他一个人滚落下去,所以他想在白天里过黑夜的日子就办不到了。他当然敢把黑夜的事情挪到白天来做,让有了媳妇的日子欢乐得没有白天。可是桂莲的胆量远远没有他大,白天做的时候桂莲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不敢看他,他玩出多少花样能让人高兴也没有用,桂莲即便能快乐起来她也闭着眼享用,自始自终不敢看李俊扭曲得更加丑陋的脸。黑夜里做的时候,桂莲总要挣扎着把灯关掉,她就是睁着眼睛也跟闭着眼一样,她是睁是闭李俊并不知道,像一个秘密深藏在黑夜里。
李俊还是感到幸福无比。他骑着摩托车离家,摩托车的屁股冒烟,桂莲把门关上,不跟他说再见,嘱咐他早早回来。他早回来晚回来桂莲管不着,桂莲是不是真心盼他早早回来他也不管,可是他爱听桂莲这样说话,一个女人在他离家的时候这样跟他说话,就说明这个女人是他的啦。他回家仍然骑着摩托车,摩托车的铁箱子里装着皮包。他推着摩托车进家,桂莲给他接过皮包,不看皮包里装的货色,只说:
“回来啦?”
李俊由衷感叹:“操******。有个老婆就是好,进门有人迎,出门有人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有人陪着睡觉,这两个钱花得不冤。”
桂莲不愿意他这样说话,她说:“你又说花钱。”
李俊坚持守住一个事实:“我说假啦?不花钱你能跟我?就我这个模样,没有钱,不光你这样的不跟我,是个女人就不愿跟我。”
桂莲不敢说李俊说的是假话,她要是跟李俊辩白,李俊就叫她爹把钱还回来,给小姨子的钱和金戒指李俊倒不计较。李俊吃饭之前需要喝酒,高兴不高兴的时候他都叫桂莲陪他喝一杯。桂莲说:
“俺不会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俊说:“不会喝不行,不会喝你得学着喝。你看看电影上电视上那些地主的老婆,大老婆小老婆都会喝酒。”
桂莲说:“你又不是地主。”
李俊说:“老子就是地主。要是准许买地,老子把羊角村的地全都买下来,雇长工给我扛活,叫孙天成给我当把头,家庆当账房先生,到时候就拿着算盘下去收租子,收帐。叫李春林给我当保镖,那小子当过兵,会两下子。”
桂莲说:“人家得愿意给你干哪。”
李俊说:“他不干能行吗?地全是我的,他不干就没有饭吃。”他自己把酒填满,说,“来,喝,咱俩用一个杯子。你过来,坐我腿上。”
桂莲像有人闹洞房时一样扭捏,说:“不了,别叫人看见。”
李俊说:“叫人看见怕什么?这是在我自己家里,在大饭店都不怕,过来。”
桂莲不敢再扭捏,她就是想唱个歌代替,李俊也不会答应。她坐到李俊腿上问他:“你在大饭店就这样?”
李俊说:“不,那得花钱,我自己花钱我不干。来,张嘴。”他自己喝了一口酒,想吐进桂莲的嘴里,桂莲闭着嘴躲避。李俊自己把酒咽下去,说:“你嫌我?”
桂莲连忙摇头,自己端起杯子喝一口,说:“我自己喝。”
李俊肯定地说:“你是嫌我。来,我不嫌,你吐给我。”他张开嘴等待,桂莲喝口酒,吐进他的嘴里。桂莲没有专业训练,不能把嘴唇嘬圆,从唇间射出一道水线,像注射似的射进男人口中。她也不把嘴跟男人的嘴贴紧,像两扇小瓢似的把这只瓢里的水倒进那只瓢里,她离开一段间隔张了嘴吐,酒水从李俊的嘴边往下流,湿了没刮的胡子茬,李俊淋漓不尽高兴极了,他在嘴上抹一把,说:
“好,就这么喝,等会儿有赏。”
桂莲说:“你赏我什么?”
李俊眯着眼用一根手指比划,说:“赏你那个。”
桂莲不喜欢那种需要闭着眼接受的奖赏,她说:“我不跟你喝了。”
李俊在桂莲的脸上扭一把,说:“钱也花了,觉也睡了,还害什么羞啊?好,不赏那个了,赏这个。”他把一枚巨大的戒指亮给桂莲看。
桂莲又惊又喜说:“这么大啊?”
李俊说:“你掂掂。”
桂莲真的在手心里掂了掂,说:“真沉。”
李俊说:“这么大个头,要是吞下去,就能把肠子坠断,你可别吞了。”
桂莲说:“瞎说,你待我好,我吞它干什么?”
李俊说:“戴上,我给你戴。”他把戒指套到桂莲的手指上,说:“紧不紧?不紧哪?我给你紧紧。”他把戒指和桂莲的手指一起捏,一直把桂莲捏得叫出声来,他说,“紧点儿好,别丢了。”
桂莲说:“可真不敢丢了,你挣两个钱也不容易。”
李俊说:“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贩金子这活就是得不怕死,不怕死就容易了。其实现在管得还不如旧社会紧呢。过去贩金子得用屁股夹,现在就不用了,用皮包装也没有事。你就是得别害怕,越不害怕他们越看不出来。”
桂莲说:“俺可替你害怕。你要是出了事,俺怎么办?”
李俊说:“你好办,打个价再卖一个主儿。”
桂莲央求他:“你别再买呀卖的好不好?俺家花了你的钱不假,可那也是穷得没有办法。”
李俊点着头说:“对,要是有办法,我花钱再多,也不能把你这么俊的媳妇买回来。宁生个穷命,别生个穷相……光棍苦啊!那些年,我想媳妇都快要想疯了。黑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想,不论丑俊,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可丑的俊的不跟我,俊的嫌我丑,丑的嫌我穷,穷命穷相我一个人都占了。”
桂莲:“俺可没嫌你丑。”
“得了吧,嫌不嫌我知道。”李俊扭着桂莲的一只耳朵把她的脸扭正了,说,“到了睡觉的时候,你就把灯拉死,你以为我傻呀?你要是不嫌我丑,咱亮着灯干。”
桂莲避开这个尖锐的题目,说:“俺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真的,咱正里八经过日子。虽然你是花了钱,俺跟你来的,俺既然来了,就打谱跟你过一辈子。”
李俊说:“那好啊,咱就过日子。来,你不是不嫌我丑吗?来,”他喝一口酒,想吐进桂莲的嘴里。桂莲本能地躲避,李俊嘴里含着酒瞪着眼看她。桂莲张开嘴,又把眼睛闭上了。李俊忍不住咽下酒去,说:“你闭眼干什么?不是不嫌我丑吗?”
桂莲睁开眼,张着嘴等待。李俊却不喝酒吐给桂莲了,他要吐给桂莲另一种东西,趁着天还没有黑下来太阳正亮,他要看看桂莲是不是像张着嘴要酒一样睁着眼睛要他……
李俊在桂莲那里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却在合伙人唐永利那里遭到了惨败,他稍作手脚就被唐永利发觉了。唐永利指着李俊倒栽的小辣椒一样的鼻子大骂:
“李俊你说得清尿得浑!”
李俊辩解说:“我没有尿浑的。”
唐永利说:“你没有尿浑的?你在南面到底卖的什么价?你做的一个样,跟我说的一个样!李俊你个臭小子是欠揍了。你沿着西流河上上下下走四十里打听打听,谁敢往我唐永利眼里揉沙子?当初搭伙的时候,我看你丑八怪有个老实样,没想到你肚子里还有一套花花肠子!不看你刚买了个媳妇,小媳妇还要跟你过日子,我就把你送出去找个地方关几年!”
李俊咕哝着说:“送出我去,你也逃不掉。”
唐永利说:“你试试我能不能逃掉!”
李俊说:“试试就试试。”
唐永利没有耐心等待日后的试验,他立刻收拾李俊。他不亲自动手,他连个信号都用不着发出,两条汉子就从门外走进来。两条汉子曾是牌友,打牌时揭发过李俊作弊,翻脸以后重新和好了。他们走进来再一次翻脸。唐永利说,:这个臭小子皮发紧给他松松,两个牌友就像甩扑克牌一样潇洒利落出手快捷,李俊大睁着两眼也看不清有力的拳脚从哪里出来,后来他就像桂莲一样把眼睛闭了,对方的攻击只让躺在地上翻滚的人闭着眼睛叫出声来。唐永利挥手止住打手,说:
“就是看着你小媳妇的面子。”
一条汉子说:“叫他把小媳妇献出来。”
唐永利不要,说:“叫这个臭东西占过了,不干净。”他朝躺在地上的李俊低低地吼一声:“滚!”
这样的失败对李俊的打击并不是那么沉重,他既然敢跟人合伙贩金子,他就准备了有朝一日会皮肉受苦,不是来自官方,就是来自民间。这样的苦楚受过了也就受过了,皮肉之苦有时间的手掌给予抚慰,只要桂莲此后的黑夜里亮着灯做事不再闭着眼睛,李俊就不后悔。
几乎与李俊在唐永利那里遭到失败同时,李春林的弟弟李小山辍学回家,不再上学读书了。他穿着校服背回了所有的课本,肩上背着,两只手搬着,回家以后把校服脱掉不准备再穿。他曾经因无钱买校服而被剥夺了参加升旗仪式的资格,体育课也被罚在操场边上站着看别人跑步。他帮建筑工地的拖拉机卸砖挣钱买上了校服,他的功课因此落下再也不能补上了。老师根本无心为落课的学生补课。老师的目标在县城里的那所三河一中,学生能考上那所重点高中才是老师倾注心血的对象。学生的桌位在频繁的考试之后调整,小山由前边调到最后一排的一个角上,身子一动就可以被两面墙壁成直角夹住,数学课上却没有这种人受建筑欺负的课题。李春林为小山的辍学而发火,问小山为什么这样做,连高中也不考了,小山就把老师调整桌位歧视后进学生的理由说出来。李春林问小山是不是所有的后进生都调到了后边,小山说:
“也不是,家长当官的,家里有钱的,学习差也排在前边。”
李春林说:“你们没提意见?”
小山说:“谁敢提?连这样还整天挨训呢。”
李春林说:“也不能光怨老师。”
小山说:“反正老师看人下菜碟。没有钱没有势连老师也欺负。”
李春林不愿意承认小山说的事实。一个社会,连老师都在欺负无钱无势的人,平民百姓还到哪里去讨个公道享受平等呢?李春林为老师开脱,他说:“也不能光怨老师。”
小山说:“我就是去搬砖挣钱买校服落下了课,再就撵不上了。”
李春林说:“那事怨我。”
小山说:“反正我也不爱念了。念书有什么用?不念书也照样挣大钱,李俊没念书,挣钱比谁都多。”
李春林还不知道李俊在唐永利那里惨败的事,他也只能说说一般的事实,他说:“李俊倒卖黄金是犯法的事。”
小山说:“李俊犯法也没有把他抓起来,照样骑着大摩托,比谁都威风。”
“邪理,一派邪理。”李春林气愤地看着小山,好像不认识这个弟弟了,“小山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咬邪理?李俊没念书,你以为他是不想念吗?他是那时候家里穷得念不起书,你光看李俊没念书挣钱多,你怎么不看看有些念书的比李俊挣的钱还多呢?再说,挣钱多就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吗?当然了,我并不反对你将来挣钱,挣大钱,自己过好日子,也好好孝敬孝敬咱妈,那是将来的事。现在你还小,是念书的时候,你应该把书好好地念下来。你知道妈多么挂牵你念书吗?她希望你念了高中念大学,有出息,她脸上也光彩。”
小山说:“我反正考不上了。我早早下来,帮你干活,挣钱。”
李春林说:“你还没长成劲儿,下来能干什么?”
小山说:“我下来上金矿。”
李春林说:“你下来也不能上金矿,没活干的人那么多,金矿上没有你干的活。”
小山说:“那么我还上建筑队去搬砖,去当小工。”
李春林说:“不行,你这么小下来干活,我不忍心。你还回去念书,考不上正式高中,考职业高中也行。”
小山固执地说:“不,我不念了,什么也不考了。”
李春林无可奈何。他本人辞掉县机械厂的工职回家当支部书记,他知道他拿定了主意任何人反对都不能让他改变,他认为他做的是好事,别人没有理由阻止他。他还没有想通做坏事的道理同样如此,一个人一意孤行,前头就是万丈深渊,也没有人能够拉住。更何况小山辍学,前面有不穿校服被剥夺了参加升旗仪式的资格,后面有落下功课被调到教室后头,在小山心里,他根本就不认为他搬回课本不再上学是做错了事,他还认为他是表现了一种骨气呢。李春林发火申斥根本不起作用。春玲又气又急,把文化和文明当成一个东西展示给小山看,让小山明白“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小山知道书中还有“颜如玉”这种东西,姐姐不说出来,不是要戒除诱惑让小山保持童真,她是恪守一条道德界线,姐弟不谈含有色情的字眼,其实新时代的黄金屋和颜如玉都不在书中。他硬棒棒地顶撞姐姐一句,那么你呢?你念书了,还不是照样回来种地?一下子就戳到了春玲的痛处。春玲恼羞成怒说一声,我不管你,你爱念就念不爱念拉倒!跑到她住的厢屋里不再出来了。母亲在小山搬回书来的同时发作了眼痛病,她把湿毛巾敷在眼睛上连额头也蒙住。母亲病痛的样子让小山害怕了,但是他没有打算改变主意,重新回到学校里去,想一想他在教室的那个角落受两面墙壁的夹击,他的胸口就闷得喘不过气来,书中自有万般苦。
小山在建筑队开始了他职业建筑工的幸福生活。建筑队不需要穿统一的队服,只要你不怕掉下来的砖头交代了你的性命,连安全帽也可以不戴。建筑工为别人盖楼筑起一道道墙壁圈禁人家,他们自己的天地很广阔,在脚手架上也可以自由走动,只要不摔下来就行。小山当小工,上脚手架的机会并不多,他把和好的水泥装进料斗里挂到吊车的钩子上,退后两步看吊车的铁臂高高地擎着把料斗提走,放到应该放的地方,想起不穿校服看别人参加升旗仪式一面红旗在远处升起来的日子,觉得他早就应该扔掉所有的课本爱穿什么衣服穿什么衣服了。建筑工地上没有人像体育老师那样罚他在操场边站着,看穿了校服的同学跑出一样的脚步,建筑队的工头背了手溜达,不高兴的时候才瞪着眼珠骂一些难听的话,像资本家的监工一样。一个下午,工头惩罚小山,让他背驮了红砖在地上爬。
事情似乎是由小山引起,可责任好像并不在他。他把大瓦装进料斗车里挂上了吊车的钩子,料斗升到高处突然断了一股钢丝绳,料斗车里的大瓦往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小山听到有人惊呼赶紧往后退,大瓦才没有砸到他没戴安全帽的头上。小山庆幸自己没被砸死,工头说你没砸死,一车瓦完了。小山也心疼一车大瓦砸得粉碎,他看着一地碎瓦片说钢丝绳断了。工头开始拿白眼珠瞪小山,说长了眼的就能看见钢丝绳断了。小山说工具坏了责任并不在他。工头不跟小山分辩责任问题,他只问小山认打还是认罚,小山说他不懂。工头说:
“认罚扣你半个月工资。”
小山说:“认打呢?”
工头招招手,把两个民工招过来,对小山说:“认打趴下。”
小山不趴下。
工头说:“你想认罚?”
小山想想半个月工资,觉得扣掉了比认打更难受,他忍着气趴下,工头向两个民工摆一下手,两个民工开始往小山的背上摞砖,一人摞四个,摞到了八个。小山躬起的背往下弯,他鼓一下劲,再躬起来。工头向小山发布命令:
“爬!学狗爬!围着这堆碎瓦转五圈,好好记住,你是为什么学狗爬。爬!”
小山躬着背原地挺住,一动不动。
工头叫着:“爬!不爬呀?”他向民工摆摆手,“不爬再摞。”
小山背上又加了两个砖。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了,汗水从额头上脸上冒出来。他像钉在地上一样不动。好多民工停了干活围过来。工头不把民工赶回原来的岗位干活,他还想发一道号令停了工让大家都来观赏呢。他问小山:
“爬不爬?”
小山不爬。
工头说:“再摞。”
摞砖的民工迟疑着:“再摞,脊梁杆子压断了。”
工头说:“压不断,脊梁杆子比瓦结实。”
又一个砖摞到小山背上。砖在人的身上摇晃,小山咬着牙挺住。
工头说:“爬!”
小山不爬。他的身子颤抖着,眼睛里开始喷射怒火。他愤怒地看着地上的黄土,黄土上有蚂蚁爬过,蚂蚁的小身子在太阳光下蠕动,小山咽下一口唾液没有吐出去淹死蚂蚁。工头的声音像在耳边又像在极远的地方,清晰而又朦胧:
“爬呀!学狗爬!”
小山的身子猛然一挺,翻落了背上的红砖。他像一头发疯的小牛犊子一头撞向工头,工头猝不及防,仰面跌倒了。
“王八蛋,你还发斜劲!”工头叫骂着爬起来,一拳打到小山的脸上,小山的鼻子出血了,他让鼻血自由流淌不去管它,他扑向工头,不及近身,工头又打出一拳,打到了小山的脸上。小山哎哟痛叫一声,捂着眼睛蹲下。众民工纷纷劝阻工头:
“算了吧,算了吧,别打了。”
工头咆哮着:“滚开!都给我滚开!”他冲向小山,抬脚向小山踢去。小山在地上一滚,顺手抓起一柄铁锨,朝着工头劈去。工头连忙闪避,没被劈上。小山紧接着劈出第二锨,工头撒腿就跑,小山紧追不舍,鼻血横流,洒在地上。小山像疯了一样,没人敢阻拦。有人于危急中忽然扯破嗓子大喊一声:
“小山!”
小山戛然止步,瞬间茫然,不知所措了。
有人趁机扑上去抱住小山,一个民工夺下小山手中的铁锨,说他:“你不要命啦?”
还有人劝他:“快跑吧,你还不快跑!”
小山不跑,怒气冲冲说:“他还欠我工资呢。”
一个年长的民工说:“你还要工资呢,他把警察叫来,能扒下你的皮来!”
此时工头已经在拨打电话了。他拨打“有难必帮有灾必救”的110,慌乱中却拨到了120医院急救室去了。对方问他什么病他说不上来,对方就把电话挂了,不派救护车。等到工头拨通了像观世音一样好心眼的救苦救难的110,小山已经跑得没有影了。
夜色茫茫,小山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县城的霓虹灯还不能照亮所有的街道和角落,小山拣昏暗的地方走,免得人家看见他鼻青脸肿的样子,他倒不是怕把人家吓坏,他是怕人家瞧不起他挨揍的狼狈相。他很想回家却忍住了不回,是怕母亲看了他受人欺负会难受,他走到村口又退回来了。他没有目的地,只知道任凭两腿一直走下去,走到累得走不动了再停下来,他心中的愤恨和疼痛会减轻。他走进县城是因为县城的夜里比所有的地方都明亮,有灯光的地方始终是走夜路的人向往的所在,他就是没有想到要去,心上的眼睛也会指示他走向光明。走进县城小山就不准备再走了,还不是累到了不能再走的地步,他是想找一个睡觉的地方能像家一样温暖。在没有霓虹灯闪烁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家旅馆。服务员懒洋洋的不看他,也不跟他要证件。服务员要是看了他鼻青脸肿昏黄的灯影里像挨了打的歹徒样子,他就是有证件,服务员也不会留他住宿。服务员让他填一个表,再向他要六十块钱押金。小山摸摸衣兜掏出几张零票,说他没有那么多钱,服务员这才抬起头来看他,还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就说:
“没有钱来住宿啊?”
话没说完砰地关上了小窗,她到底没有看清小山吓人的模样。
小山在一家商店的门口睡了一夜。他把开门出来的老头吓了一跳。老头不是害怕他的模样,是害怕他的架式,他蜷缩在铁栅栏门外边的样子就像个死人。老头壮着胆子用脚尖踢踢他的身子发觉还是软的,才大起胆来像往常喝斥乞丐一样把他喊起来赶走。小山朦朦胧胧地看看老头,莫名其妙地作一个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谢人家让他在门口睡觉,一夜没有赶他。
小山被一座大楼后院的情景迷住,不肯再走了。大楼在河东岸,像所有类似的大楼一样有亮花花的玻璃门窗,安装了大字的牌匾,名字似乎是各出心裁其实是真正的千篇一律。小山不为这样的楼房所动。此楼后院的情景却实在与众不同,院子里有一队人练武,穿当兵的上衣不穿军裤,一看就知道不是警察,也与真正的部队无关。门口有人站岗,个子矮得天生不适合警卫,不戴帽子,向进出的人打不戴帽子的敬礼,手掌举到耳朵那里一停把两条腿一并,好像谁家的孩子站在那里。小山被院子里操练的拳脚吸引往里走,矮小的警卫向他打一个敬礼却不让他进去。警卫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
“不干什么,学学。”
警卫不说不让学,叫他靠后点儿。小山不把矮小的警卫放在眼里根本不靠后。一个留胡子的人从里边走出来,又问干什么的。警卫说:
“这个伙计想学学。”
留胡子的人把手挥一下,说:“轰出去!”
小山还没有来得及想到矮个子警卫会怎样轰他。院子里有个人说了一声:
“慢。”
小山看出了是坐在椅子的那个人说“慢”。一群人又跺脚又喊号操练的时候,坐椅子的人一直在那里坐着观看。小山看见坐椅子的人招了招手,留胡子的人于是向着小山也招招手。警卫说:
“进去吧。”
小山走到坐椅子的人跟前站住。坐椅子的人小山的某一位老师一样文弱,看不出是练过武的人,就是眼睛不像老师的眼睛那样适合平静地看书,像鹰隼适于盯住猎物。看对方的眼睛小山就知道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引人注目,他抬起手来摸一下脸。留胡子的人对坐在椅子上的人说:
“苦大仇深。”
坐椅子的人低低地说:“试试他。”
留胡子的人问小山:“想学武功?”
小山点点头。
留胡子的人说:“想学武功,得先练挨打。”他不发出任何信号,出其不意,向小山打出一拳。这一拳像闪电一样迅捷有力,小山叫了一声趴下了。小山气愤地看着那一把胡子,爬起来。还未站稳,留胡子的人又击出一拳,小山再一次趴下。这一拳比第一拳打得更重,小山趴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他咬着牙挣扎着爬起,还没有看清留胡子的脸,对方又击出一拳把他击倒。他趴在地上咬着牙忍痛。他抬起眼睛来看胡子,胡子像一大团蚂蚁在他的心上啮咬。他呼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坐椅子的人大叫一声:
“好!”
小山闻声站住了。
胡子说:“快谢谢大哥。”
小山站着发楞。
练武的人一齐呼号般叫道:“谢谢大哥!”
胡子拍着小山的肩膀哈哈大笑。小山不知所措。
还需要经过一段不算短的流血拼命的考验,小山才会明白呼号般的感谢深刻的含义,它像匪帮的传统行规却生于三河县盛产黄金的现实土壤。他所看到的胡子固然会像一大团蚂蚁在人的心上啮咬,把人咬得愤怒起来不顾一切地去拼命,坐椅子的大哥却不像他看到的那样会像一个老师去讲课。外表文弱的老干其实是能拼命的硬汉,仗着不怕死才有了一帮人穿了一半军服在一座大楼的后院练武给他看,他坐了椅子,眼睛不累也眯起来好像爱睬不睬的样子。他靠黄金发家,却没有亲自找过矿脉。他要是看中了哪个矿井,他就带了练过武的人去,练过武的人把刀子别在腰间,不到十分必要时只动拳脚不动利器。矿石丰富,练过武的人操起铁锨也能干活。他有自己的选厂,抢回的矿石用浮选法淘洗,生产的精矿粉卖到国营的冶炼厂。有一个后院可以练武的大楼是他的酒店也是他的大本营,他睡觉有时在酒店有时在家里,家是一所小楼有两个武功高强的人站岗。在家里睡觉时有固定的妻子陪同,在酒店里睡时陪伴的女人就不一定是哪一个了。他只偶尔同时带着四个女人回家,四个女人安排在同一个房间厚厚的地毯上,摆出同样的姿势,他从头开始周而复始轮番操作,四个女人像“排排坐吃果果”似的同时分享他一个人的精力,他固定的妻子就在另一个房间里为他准备午餐——这样做事总是安排在一夜大睡之后的上午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某一个中秋节之夜,他出巨资从京都请来了三河县政府也请不动的走红女歌星在县城的影剧院演出,票房收入的一半他当场捐赠,受赠对象谁也不会想到,就是三河县的精神病院,在本县东北面的大山里。票房收入的另一半他全部给了走红女歌星,不纳税也不算在出场费之中。演出过后,他亲自驾车送女歌星去东面濒海的城市登机回京。机场的候机厅里,女歌星向他讨要他的一条裤衩他没有拒绝,女歌星也以同样的东西回赠。他要黄金也要美人,仗义疏财,大把大把的钱赏给练武的人,练武的人必要时便为他拼命。练武的人名叫保安,像公家的单位一样。
不带了四个女人回家睡觉的上午,老干走进县城的一家商场,由胡子等人簇拥。同样的情景售货员在电视里看得多了,港台的那些“大哥”都是这样的派头。走到柜台跟前,胡子说:
“拿烟。”
售货员小心地问他买什么烟。
胡子说:“阿诗玛。”
老干说:“换换,那个女人喜欢够了。”
看起来好像老干是在烟上品味不同的女人,其实他只是这样说说罢了,他根本用不着在烟盒的画面上寄托****。他带着手下人逛商场也不就是为了买东西,他需要什么商品都会有人送到他的手边,他只是为了体验被人簇拥着像做皇帝一样的滋味,这种滋味从内心溢出来,变成一种威风一种势力在三河县地面上扩散。老干带人从商场北面的门进,从南面的门出,李春林和家庆从南面的门进,从北面的门出。他们在商场卖床上用品的地方相遇,互不相扰,擦肩而过。等到老干他们不会听见了,李春林低声对家庆说:
“老干。”
家庆问:“谁?”
李春林说:“中间那个人就是老干。”
家庆说:“他就是老干啊?什么都干?”
李春林应一声,没再说话。
此时,李春林还不知道他的弟弟小山已经跟老干的人学习练武了。他没有把辍学的弟弟安排到状元岭矿井干活,小山才到了建筑工地。建筑工人住工棚,在集体食堂里吃饭,李春林不知道小山数日不回家是离开了建筑队。李春林对上学读书深情依依,小山辍学,切断了他最后的校园依恋。他和家庆坐在拖拉机进城买炸药,家庆去三河一中给儿子送钱,他也跟家庆去了,好像要最后凭吊一处遗迹似的。
三河一中的操场的确曾经是一片墓地,建校之初,墓地的荒草中常有野兔出没,干燥的夜里闪闪烁烁的磷火会把女学生吓得不敢上厕所。墓地在扒坟最热烈的年月平掉,整成了操场,学生的跑步把不肯离去的魂灵驱赶到他们不愿去的地方,渐渐地很少有人会记起这里是埋葬遗骨的地方了。三河一中的操场曾经是县城最大的广场,不同历史时期的好多庆典都在此举行,鲜花和彩旗让这里热闹了又沉寂。这里也召开过无数次审判大会,死刑犯人背插亡命旗从这里押赴东流河下游的刑场,留下了永恒的怕死和不怕死的眼神,像曾经有过的磷火似的闪烁不去。李春林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年代,东流河西岸新辟了体育场,庆祝会和审判会都挪到了那里去开,三河一中的操场真正的成了学生锻炼的地方,没有了彩旗纷扰也没有亡命旗吓人了。操场上的学生走过了一队又一队,篮球架子也随之更新,新得让李春林怦然心动,可是他不能再进去打篮球了,他过去了那个年代,也没有那副心情了。家庆从学生队伍中叫出自己的儿子建光,给他五十块钱,问够不够。
建光说:“不够,好考试了,还得收考卷费。”
家庆说:“上星期不是拿了三十吗?”
建光说:“交复习资料钱了。”
家庆说:“我这里没有了,你先凑付凑付,下星期回去再拿。”
李春林掏出三十块钱来给建光,说:“我这儿有。”
建光不接钱,说:“不用。”
家庆说:“不用给他,先凑付凑付。”
李春林说:“凑付凑付还能不吃饭哪?拿着。”
家庆说:“你叔给你,就先拿着吧。”
建光接了钱,向校园里跑去了。
家庆说:“这书真是念不起了,老是要钱。”
李春林说:“念不起也得供他。”
家庆应着说:“嗯,我打好谱了,他要是能考上大学,卖房子卖地我也供他,要不,辈辈世世离不开庄稼地。”
家庆的话令李春林伤心,他伤心得说不出多少理由。他自己离开了庄稼地,走进了县城,却又从县城走回来,在庄稼地扎下了根子。他一辈子都不打算离开羊角村了,却不愿意弟弟小山辍学回家,满心希望小山好好念书,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他的情绪到底是不是恋土呢?
从状元岭地底深处挖上来的矿石源源不断地送进工房子,电力带动的大磨咕咕隆隆磨石头。石头磨石头的声音让人想起牙齿最艰难的咬嚼,震耳欲聋的声音还能忍受,受不了的是脑部的神经和面部的筋骨。坐在大磨旁不停地往磨眼里挖进砂子的女工和坐在流板上部拉流的女工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她们几乎充耳不闻了。她们像工房子里推大磨的前辈女工一样唱歌,歌曲有变化,情调却是一致的,是从女人心底流出来的又率真又曲折的向往,羞涩被野性包裹了,像流板上的水流一样带着泥沙漫流。至于林芳,她不像别的女工那样唱歌,可是她不反对女工唱出大胆的歌来,就连大磨磨石头的咕隆咕隆的震响,听上去也比王宝山睡觉的呼噜动听,石头唱歌也叫人动心。
工房子的女工新的一天唱歌刚刚开始不久,一辆客货两用车开进村委大院,停在工房子门口。黄金稽查队周队长带人跳下车来。他们一共有八个人,驾驶室里坐不下,有两个坐在装货斗里。他们穿警察一样的服装,大盖帽子的黑带没有绷住下巴,大约不准备动武。他们自带了铁锨,跳下来便持锨在手。周队长走进工房子问:
“谁是领导?”
一个拉流的女工说:“俺这儿没有领导。”
周队长又问:“谁负责?”
林芳闭了身后大缸底下的水流说:“什么事?”
周队长上上下下打量林芳,像武装的宪兵抓到了地下党员,说:“你是负责人吗?”
林芳从从容容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周队长说:“我们是黄金稽查队,取缔土流板土金磨。”
林芳说:“为什么?”
周队长说:“浪费资源。”
林芳说:“我们没有浪费呀,矿石磨得细,拉流拉得也细。”
周队长把手一挥说:“你不懂采矿。”回头对带来的人说,“掀流板。”
穿警服的人准备动手掀流板,家庆走进来说:“干什么?动抢啊?”
周队长说:“没收!”
家庆说:“凭什么?”
周队长说:“凭文件,凭上级的指示。”他朝带来的人下命令,“掀!”
家庆和林芳想阻拦,被两个穿警服的人分别推开。
“快去找春林!”林芳朝着目瞪口呆不再唱歌的女工大喊,用了跟王宝山打仗一样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