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商丘15里的地方，侯方域建了一座“李姬园”。那里明明很荒凉，侯方域却说；
“这是特地为你建造的，就像钱牧斋为柳如是建绛云楼一样。”
李香君莞尔一笑；“你这不是比喻吧？我确实不如柳如是，她是侠妓，比我高大得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等我有钱了，一定给你盖一个比媚香楼还要富丽堂皇的楼，我也是‘四公子’之一，龚定孳能给顾横波盖，我就一定能给你盖！”
李香君又是一笑：“我可不要跟什么顾横波比，你还是给我打一眼井吧！这里太缺水。”
于是，李香君常常坐在井台上，对着井水遐想。井水恰像一面圆圆的镜子，照出她姣好艳丽的面庞。由于生活的恬淡，她微微有点发胖，但是却因此显得非常丰满。她欣赏自己的美丽，因为她的侯郎喜欢她长得丰满。
很可惜，最近侯郎光顾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就百无聊赖，常常在井台上打瞌睡，甚至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这次的梦却是被侯方域唤醒的，侯方域要去应试，来跟李香君告别。
李香君本来睡眼惺忪，一听就睁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一个陌生人，大惑不解地望着侯方域。
侯方域很窘，但还是迟迟疑疑地开了口：
“我得请你原谅，近来来得少了，不是情淡，而是备考。我得去应试，非去不可。”
李香君不说话，但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分明地告诉了侯方域，她决不赞成这个举动，而且不乏责备的意思：你不是反对过他人出仕吗？
侯方域不敢看李香君的眼睛，但是要顽强地解释：
“我是无可奈何！你已经看到了，侯府几经折腾，已经只有空壳。家道中兴已经迫不及待，再说，封妻荫子也只有靠我，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能坐吃山空。
“难道我不知道名节重要吗？可是我总不能饿着肚子来守名节吧？就算你甘于粗茶淡饭，我也不忍心让你啼饥号寒，我是男人，有责任来养家糊口。”
李香君依然不说话，但是侯方域明白她的鄙夷不屑：“你真的至于饿饭吗？
侯方域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现在天下大局已定许久，没有几个人再拿着操守、名节当一回事。宋代以后，人们对于节操已经实事求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胶柱鼓瑟者只能被认为是‘腐儒’。我后悔受家严影响太甚，竟然不明白人首先要活下去，才能讲究节操。空守着一个节操的空名是填不饱肚子的。”
李香君不得不说话了；“君何必说得那么可怜！以侯府的积威，略事节俭，温饱有余。现在已有诏书，不强迫剃发易服，何不效法黄宗羲，道服终生以全名节呢？”
“他人犹可，而我不能！”
“缘何？”
“我是名士。为虚名所累。知府已经把我的名字上报，我不敢不去。”
原来，清兵入关之后，为了网罗知识分子为其所用，在正常的科举之外，还设了诸如“博学鸿词科”之类的“扩招”手段，让各地的地方官推举人才，特别是明朝的遗老遗少，务必网罗殆尽，以示他们尊重人才。但是，很可惜，这原本就是“作秀”，侯方域也只能成为牺牲品。
当下侯方域决绝地离开了“李姬园”，李姬就一下子栽倒在了病榻上。急火攻心，又转成了肺炎，很快就奄奄一息了。
病中她又入梦，回到了江南，栖霞山的葆真庵，对着她的亲人卞大姐一诉衷肠——
“我真想不到心目中的偶像竟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懦夫！他太让我失望了，以前我只觉得他有点动摇不定，现在才知道他在是个俗人这一点上，是绝对不可改变的。他毕竟是个官宦子弟，名缰利索使他只能随波逐流。以前所讲的名节清流，只是自欺欺人的花言巧语。我上了当，懊悔不已。
“让我十分纳罕的是，他说起偷生的所谓道理来，竟然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在为圣人立言。这个世界是非标准已经颠倒到了何种地步！投降变节不仅不受谴责，反而振振有辞。我听着他的狡辩，只觉得眼前发黑。
“卞姐，为什么一个男人追逐功名的心竟如此强烈？当年他从侯公的幕府中被赶出来，竟然一点都不接受教训，还是要狂热地追求权力。真是可怕！他变得那么快。是我原来的侯郎突然消失了？还是我原来的偶像只是一个幻影？我是不是在做梦？梦境是真？还是真境是梦？
“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早早地遁入空门。这都怨我自己没有宿根。我是一个可悲的‘半截人物’，既不柳如是，一‘侠’到底，巾帼不让须眉；也不能如顾横波，一‘俗’到底，只知嫁衣吃饭。所以我很痛苦，自己折磨自己，连一个知音都找不到了。”
这样的梦她反反复复地做过，在折磨中病情就越来越重了，这一天自感不好，可是身边无人。她叫侯郎，侯郎已经赶考去了；叫卞姐，卞姐在千里之外。她挣扎着爬到了井台边上，想喝一口井水，却死在了井台上。
赶考回来的侯方域抚尸大哭，为李香君修了坟墓，还在墓前立了石碑，亲自撰联：卿含恨而死；夫惭愧终生。
侯方域的悔悟也许是真诚的，他的苦心孤诣奋力备考，只是中了一个副榜。新主子对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身败名裂。“我很看重你呀！破格给了你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可不能说我不尊重人才了吧！你考得不好，我有什么办法？你只是言过其实，众人也是瞎捧，本事不过尔尔，我礼贤下士，额外照顾你一个名额，真是皇恩浩荡呀！“
侯方域只能哑巴吃黄连。
他把翡翠楼改名“壮悔堂“，文集也叫《壮悔堂文存》。
三
董小宛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亲密女友陈圆圆。
自从多尔衮暴卒，小宛经历了那场残酷的风波之后，她就精神恍惚，时常做噩梦，常常被血淋淋的噩梦惊醒。
近来心绪逐渐平静，梦中就经常与亲人相遇。
梦境非常清晰，却又非常模糊。说模糊只因为弄不清是在桃叶渡，还是在横塘，但是分明是回到了江南，是在秦淮河上，一座竹林掩映妁假山，假山上有一个小亭，亭里面有一条石凳，她和陈圆圆就坐在那条石凳上促膝谈心。
“咱姊妹俩的命运实在是阴差阳错，荒诞之至。你本来是去当皇妃的，却没能当成，我压根儿就没有那种奢望，却成了皇妃。”
“这还不好吗？令天下的女人都羡慕得要命。”
“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三干宠爱在一身’，‘从此君王不早朝’。还不够幸福吗？”
“我幸福不幸福，只有佛知道。阿弥陀佛！”
“怎么？你不幸福？难道外间盛传的佳话是假的？”
“很难说是假的。顺治当然很是爱我。我想无非是两条：一是因为他自小缺乏母爱，我比他大，他在我这里得到了类似母亲的温情，再就是他以前见到的女人，不是来自大森林。就是来自大草原。粗犷得很，哪里见过江南水乡的细腻温柔？所以一股新鲜劲儿让他狂热，还是个少年性儿。”
“那是很危险的！新鲜劲儿一过，他毕竟是个皇帝。”
“我对他说过这样的担心，他信誓旦旦，说永不变心。但是现在一切都没有用了。”
“怎么？”
“我是不配当帝王之妃的，我的心太嫩、太软，经不起折腾。顺治册封我当贵妃，不光是为了讨我的欢心，还有争夺皇权的需要。‘八旗制度’归根结底是家族统治，无论是亲王之间，还是贝勒之间，都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错综复杂地连接在一起。勾心斗角，既相互齿啮，又狼狈为奸。像我等只知道卿卿我我的烟花女子，哪里能够适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