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往事董小宛当然听说过,非常蹊跷:多尔衮的军队在西征途中,遇到了一个羊群,其中的一只羊突然停了下来。只是不停地刨地,引起了多尔衮的注意,他跳下马来,命人在那个地方开挖,结果喜出望外,得到了皇太极梦寐以求的“传国之玺”。为此,皇太极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并且有了改国号的行为。
现在,顺治皇帝就宣布改封号的决定了:“这是皇贵妃的玉玺,你要收藏好了。”
“感谢皇上和皇太后的隆恩,只是我已经有了一块。”
“什么?”顺治大为惊讶,“你也有一块?”
“是啊!难道只许你们皇家有吗?”
“快快拿来给朕看。”董小宛的问题提醒了顺治的“角色意识”,他自称“朕”了。
董小宛拿了出来。奇迹发生了——
只见两块宝石仿佛“异性相吸”,立即抱在了一起。整个大厅立即布满了绿色的云霓。那云霓酷似绿色的云海,在波浪起伏,变幻着形色,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一静下心来,细细地端详,又会发现,它绿得那么恬静,那么柔和,令人无限惬意,灵魂在不断升腾,就到达了忘我的境界。
仔细看那合成的“翡翠之王”,形状也在变幻不定。
“你看它像什么?”顺治耐不住寂寞,轻佻地问。
“我看很像一座佛塔,只不过佛爷躺着罢了。”
“不!”顺治纠正,“我看很像衙门里的印把子。”
董小宛盯了他一眼,发现那云霓变黑了。
这块宝石真的通人性。
面对这一双举世罕见的珍宝,顺治皇帝振奋异常:“哎呀我的爱妃,你现在不仅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而且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了!有了这一双宝贝,就能显示你无比的尊贵,你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你还追求什么?”
小宛却反应平平,只是款款地说道:“真想不到被人们渲染得神乎其神的‘翡翠之王’,到头来不过是这样的宝石而已。”
“你可不能小看了这对宝石,不知有多少人为它流过鲜血。”
“可不是吗?权力所争的东西,还有不沾血腥的吗?”小宛见顺治兴高采烈,就不免“刺”他一下。让他冷静下来。
顺治讪讪的:“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不过,女人是不是尊贵,是不是幸福,可不决定于珍宝。”
“那决定于什么?”
小宛不回答他,只是在宁静的思索,似乎也在寻找答案。
顺治很喜欢静态的小宛,又见了合成的“翡翠之王”,于是拍手叫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所要的,你已经得到了!我一再表白过,我会永远爱你。”
小宛只好微微一笑,算作对皇上的回应。
这一笑就激起了顺治的冲动,他不无猥亵地说:“你看这对宝石,多像你我的那‘玩意儿’!这是老天爷的启示——”话未说完,他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搂着小宛求欢。
“看你!”小宛在他的怀里挣扎,“大白天的,你就不能等到晚上——”
挣扎中,触及了那对“翡翠之王”。“翡翠之王”落在了地上,一下子裂开了,一跌成了两半。
顺治大惊,一下子从“****的王国”跌到了“现实的泥淖”。他担心宝贝风光不再,小宛却是慢慢地把它拣起来——一下子惊呆了!
原来那碎成两瓣的翡翠又变换成了另一种模样:欢喜佛倚在一个屏风上。那屏风怎么突如其来?原来是那夸张的男根也裂开了,变成了映衬欢喜佛笑颜的背景。欢喜佛胸前点缀着一个心状物,依稀可辨上面刻着四个字:佛在我心。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大有醍醐灌顶的法力,真的让董小宛只感到灵魂发抖。她痴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什么都不认识了,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一切都需要重新思考,她一下子失魂落魄了。
“你?你这是——”
“我只感到很累,皇上可否让我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
顺治只好告辞:“要不要朕传御医来?”
“不用。谢谢皇上的关心,我只想单独想一想。”
偌大的一个宫殿里已经阒无一人,只有架上的鹦鹉偶尔在“扑棱”一下翻飞,一切都归于寂静,董小宛在静静地思考。
她先由玉想到了多尔衮。
这个曾经被她视为敌人的摄政王,果真那么可恨吗?“佛在我心”,我果真能用佛心去想一想,多尔衮容易吗?当他的母亲被迫成了宫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穿上礼服要为努尔哈赤殉葬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二岁。眼瞅着年轻漂亮的妈妈,活蹦乱跳的就要生离死别,这在一个少年的心灵上,该投下多大的阴影?他是含着血泪长大的呀!他为大清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哇!且不说那传国玉玺得来是不是真假,即使他多次率领孤军,深入敌人的内地,也只能以英雄视之。我为什么要把他看成敌人呢?莫名其妙哇!
都说这是为了“爱”。爱谁?顺治。顺治果真可爱吗?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知道众多男人的心思。顺治顶多是一个幼稚的、不乏虔诚的嫖客而已。他喜欢自己的什么?皮囊胜过心灵。他可能从小缺乏母爱,对我有点依恋,但是,决不是如他表白的那种生死不逾的爱情。
男人果真有爱情吗?她一下子想到了冒辟疆。这是一个让她倾心过的男人。她一生中经历过的男人实在太多,情窦初开时的那个慧清不算,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让她厌恶,那个夺去了她的贞操的孙可望更让她愤恨。她几乎是仇恨男人,不得不把仇恨埋在心底,强颜欢笑与之周旋。所以在那个和尚拒绝了她之后,她就特别珍惜跟这个冒公子的感情,明明知道他也是朝秦暮楚,但却要“一心侍之”。因为一个妓女要得到一份完整的爱情根本是不可能的,能够有一半也就心满意足了。只可惜,她连一个小妾的平静岁月都维持不下去了,偏偏要进宫。
在最初的日子里,也许因为好奇,也许因为顺治的一见钟情,她确实感到了某种振奋,在一段日子里,她把冒辟疆忘得净光。但是,日子长了,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冒公子就不断地浮现在眼前了——
那是一种平民生活,三五亲朋凑在一起,海阔天空,肆意褒贬,心不设防,口无遮拦,谈笑风生,或歌或饮,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酒醉饭饱之后,她拿出来自己精心制作的“酥糖”让客人们品尝,享受着大家对女主人的夸奖。那是多么惬意,多么温馨!跟宫廷里面的那么烦琐、那么森严的规矩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在宫廷里,她的所有手艺,统统都要束之高阁不说,还要循规蹈矩,处处怕越过了雷池一步,即使是侍候太后吃饭,她也是紧张得手心冒汗。每每在静下来的时候,她就越发留恋江南那种平民的岁月,冒辟疆的身影就会重新占据她的芳心。“我本来就是一个民间的平凡女子,又何必小鱼拴在大船上,生生地活受罪?”
此刻,受到了“佛在我心”的启发,那悔恨就更加强烈:做一名帝王之妾实在不及做一名平民之如夫人。平民的小妾不妨撒娇作痴,乃至争风吃醋,但是,宫廷之妾却被礼法拘着,有个“皇贵妃”的名义,还不是更加上了一把枷锁?在冒辟疆那里,她很自在,很舒心,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刻,她也强烈地意识到:我是一个女人!可是在皇上身边,她则处处提心吊胆,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提醒自己:我是一名皇妃。她端着一个架子,完全丧失了自我。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昵?她就不由自己地想到了洪承畴。
这是一个她心目中的英雄,她无限崇拜的偶像。那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话音经常在她的耳边回响,是的,这是一个为了华夏文明甘愿赴汤蹈火的大丈夫,她甘心情愿为他驱使。她多么想能为他的事业尽自己的力量。他创造一点丰功伟绩,也好赎回一点名声,不然的话,还不是背着个“汉奸”的千古骂名?
可是现在,这个思路一下子崩溃了。进宫之后的许多事情都涌现在她的眼前,那甜哥和翠珠的频繁出宫固然有许多是她知道的,但是又有多少是她根本就不知道的。就是知道的,按佛心的标准来说,还不都是一个阴谋家的所作所为?那么,她在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人家的工具。可悲的是,她是自觉自愿地来当这个工具的。
那么,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完全是因为那封真假莫辨的遗书。生父她没有什么印象,养父却是恩重如山。这封遗书勾起了她已经淡化的记忆,她就落进了感情的陷阱。仔细回忆养父的教导吧,他反复说过的一句话,不就是“佛在我心”吗?我无条件地接受了这封遗书,可是背离了他的教导,南辕北辙,相去多远!
这样的思来想去,她就决定皈依佛祖了。是的,养父是在家居士,也算佛门弟子。自己也应该谨遵父教,六根清净,远离权力争斗的旋涡,守住自己“平民女子”的本分。这些日子,她已经是误人歧途,在阴谋诡计的迷雾里不得安宁,现在是到了迷途知返的时候了。
于是,小宛一天比一天心灰意懒,每天除诵经礼佛,就是呆呆地出神,全不把报仇除奸放在心上了。
这情况的变化引起了洪承畴的高度警惕,顺治也很紧张,他对小宛说:“你要振作起来,我们盼望的那一天,就快要到了!”
“我,别把我算在里面,好吗?”
“你这是怎么了?”
小宛摇头苦笑,说:“这些天来,不知怎的,仇恨逐渐从我心底溜走,我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热血沸腾了。”
“你不知道,小宛,”顺治有一种很痛苦的样子说,“我察觉你如今不但没有恨,而且没有爱,你只是像一朵花那样活着,任其自生自灭。”
“是吗?”她茫然说道。
“都是佛经害了你,你太相信伽蓝的说教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小宛说,“所谓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样吧?我有时真想回到江南去,再过以前那种生活,虽然不能完全无忧无虑,但要比眼前好多了!”
四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董小宛的突然变化让洪承畴坐立不安。对他的图谋,对方也似乎有所察觉,宫廷里的斗争加快了脚步。
双方都选定了在多尔衮过生日这一天见诸行动。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斗争,多尔衮必胜无疑。八旗精锐有一大半在他的手里,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亲信,各处封疆大吏也都由他所派出,甚至宫中也布满了他的心腹。
相比之下,顺治和洪承畴势单力薄,只有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可以依靠。
但是,任何政治博弈都是赌徒的盛大节日。洪承畴决定:“押上去了!”因为不能坐以待毙。“先下手为强”,尚有一半的希望;如果不抢先动手,那就只能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