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小宛求之不得的。因为这是她讨好太后的绝妙机会,这是她的专长。她先替太后改梳了一个堆云髻,又改画眉毛,重匀脂粉,这才替她把宫装穿上,再一件一件地插戴首饰。
太后在镜子里发现自己逐渐变成了一个汉女,而且仿佛年轻了许多。那振奋可想而知。她对小宛赞不绝口,又问那些命妇:“你们说是旗装好看昵,还是汉装好看?”
那些满洲贵妇自然不敢扫她的兴,可也不甘承认汉装更美,就有伶牙俐齿的凑趣:“反正皇太后穿什么都好看!”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以为然。”太后愉快地笑着,“其实偶尔地穿一下汉装碍什么?我们旗装显得华贵,他们汉装显得轻柔,各有千秋,不过汉装更有女人味儿,你们说是吧?”
众人凑趣地点头附和。
“皇太后,”小宛轻笑着,“请你把头侧一下,好戴上这股凤钗。”
太后听话地往右侧,然后欣赏着镜中那颤巍巍地发光的凤头金钗,说:“你们汉人真会打扮,连一股金钗也有这么多讲究。”
小宛正在专心地插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见众人纷纷转身向外,蹲下去跪安。再细看,一个青年男子正挥着手跑进来,神情相当调皮。她先是一呆,想不出宫里怎么会有一个不像太监的青年男子,然后立即明白了:他就是当今皇帝!
她心里一动:目标出现了!这不正是她进宫的“猎物”吗?他的突然出现,不知道是不是洪大人的刻意安排,但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遇。她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刻必须欲擒故纵。于是她佯作羞涩。扔下太后,秋波一闪,跑进屏风后面去了。
顺治只觉得眼前一亮,想追逐那秋波却已经杏然。正惆怅间,却听太后唤他:“你怎么来了?”
他一时很窘,就讨好地说:“额娘这一身打扮真好看。”
“是吗?”太后越发高兴,就夸张地问。
“好年轻,比我的那些嫔妃都显得年轻。”
“你知道是谁替我穿戴的吗?”太后得意地说,“是刚从江南进京的一个美人,叫董小宛。”
太后故意转移话题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她想:这也许是天意,我刚要找他,他就来了。于是她吩咐宫女把小宛请出来,又吩咐顺治:“汉女跟我们满洲女子不同,人家长得跟花儿似的,你可别吓着她!”
这更让顺治渴望一见。他自髫龄入关,耳熏目染,已经衷心地爱上了中原文物。对汉族姑娘也是非常喜欢,现在有一个汉族美女,也许就是刚才瞥见的那一个,所以就越发倾慕。
小宛在两个宫女的簇拥下走出,近前,又是秋波一闪,倒身欲拜。
顺治慌忙伸手拦住,爽朗地说:“董姑娘不是宫里的人,别行大礼。”然后回身侧顾太后,“这姑娘我好像见过。”
小宛抬头相望。
四目交投,时间定格——
顺治如痴似醉地说:“我见过你!真的是见过你。不是在梦中,不!就是在梦中。”
小宛也是如痴似醉,不过她不说话,只是想:“我是见过他,在姑娘的梦中,我期待的白马王子就是这个样子。”
见状,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就叫有缘。福临,你就带着她各处逛逛吧!”
顺治大喜,毫无戒心地拉着小宛的手欲走,说:“我正少个朋友,你从此就留在宫里好不好?”不等小宛回答,他又拽着姑娘的手:“咱们先逛御花园去!”
小宛有些忸怩,却没有缩手。
“去吧!”太后含笑点头,“不要紧的。”
顺治已拉着小宛的手往外走去:“走吧!额娘都说了,你还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小宛的倩影自然跟着顺治消逝。这令命妇们十分诧异:显然太后有意要撮合这两个年轻人,可这是怎么了?这个江南美女是个汉人哪!而且年龄也比皇上大,她们还不知道这个汉女是个妓女,知道了定然以为太后发了疯。
唯有太后暗自得意,她没有料到事态的进展居然如此顺利。是的,围绕着顺治“亲政”的斗争非常微妙。皇上的年龄已经到了可以亲政的时候了,可是睿亲王摄政已久,就是他想把权力交出来,他的那些狐群狗党肯吗?唯一可以让权力“和平过度”的途径就是她“下嫁”,那样多尔衮顶多只能当“太上皇”。洪承畴说的对,无论如何不能让董小宛成为她的情敌,要把这个江南美女从多尔衮的身边拉开!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在顺治身边。
顺治欢天喜地地拉着小宛在宫中游玩,不厌其详地指点解说。完全像对待一个朋友,没有一点皇上的架子——尽管他本来就不太像一个皇上。
小宛却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把自己还原成一个纯情的少女,起初,她还想故做矜持,可是很快就被对方的热情融化了。她发现这个刚刚成熟的少年有一颗善良真挚的心,虽然还保留着某些骑射部落的气质,但却是非常儒雅的,这令她想起了在江南陪着钱牧斋的太湖漫游,只不过这次更加惬意,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非常率直,没有一点暮气。她也把顺治当作了朋友,竞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他俩来到了北苑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既像宫殿,也像寺庙的地方,非常荒凉,破败得不像样子,跟他处的富丽堂皇很不相称。
“这是什么地方?”小宛问。
“玉泉寺。”
“我要进去烧香。我是见佛必拜的。”
“改日吧。”
“为什么?”
“荒废已久了,你一定要拜,也得让人打扫一下吧?”
“我自己打扫不行?”
“行!但是今天不行。”
“为什么?”
“哪有第一天就让客人打扫庭院的道理?”
“不!我一定要去!”小宛执拗地说,“我在梦里跟你是庙中相会的。”
顺治无可奈何地领着小宛进了玉泉寺。
寺的内外确实很荒凉。正间的观音菩萨塑像油漆已经剥落,几案之上有着厚厚的灰尘,一个木鱼哑然地守在香炉旁,香炉里早已绝了香火。那敲木鱼的锤不知去向,地上已经有了窠草。
“这大概是前朝的冷宫,朕留作惩罚敢于忤旨的嫔妃之处。”
一句话涌上了小宛的心头:“你不会用来惩罚我吧?”她想活泼泼地这样一问,但蓦的意识到,跟皇上初次见面,哪能如此轻佻?于是粉脸一红,就庄重地闭上了嘴唇。
“你脸红什么?”顺治很敏感。
“我怕你不肯为我修庙宇。”
小宛活泼泼地笑着说,完全是无心,却不幸而成为箴言,当时她只想可以因此而在宫中多逗留几天而已。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多尔衮。接着就是眉宇之间罩上了阴影。
顺治很紧张,以为拂了小宛的意,就说:“转过去有一座棋亭,那里很幽静,我们去那里吧。”
棋亭坐落在假山顶上,临近一汪清澈的湖水,环绕着几丛翠竹,让董小宛想到了江南,很对她的心思。她细细地看了看这个古色古香的亭子,发现这里有一个太湖石制作的桌子,上面有棋子,另一张桌子上放着几件乐器,有琵琶和玉笛。眼睛放出光来。
“我看得出来,你是弹唱高手。怎么样?来奏一曲琵琶,我吹笛子应和?不然就是你来边唱边弹?”
“我倒是很想伺候皇上,只可惜我是汉人——”
“这有什么?”顺治迫不及待地说,“满汉本来就是一家,你可不要想不开。”
董小宛在期待着他说下去。
“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他们一旦君临诸侯,不但无人不服,而且享国久长。为什么?因为他们施政能从大局着眼,并不以夷狄自居,也就无所谓满汉之辨了。何况我们爱新觉罗氏本来就是大舜的后裔。我不会自外于中国,希望你也不要见外。”
小宛听了这话,当然十分高兴,就奉承地说:“你知道的这么多呀!怪道洪承畴洪大人在江南逢人就夸奖皇上谦逊好学,有望是尧舜之君呢!”
“我自幼跟着他读圣贤书,是他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你又记住了多少?说来给我听听。”
“多着哩!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什么天下大同,满汉本是一家;什么马上可以得天下,不能治天下,治天下只能施仁政,等等。中原文化都是一套一套的。”
“你听得进去吗?”
“当然!他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
“可是——”
“可是什么?你有话就尽管说!”
“我……”小宛还是拿不定主意是问还是不问。
“快说呀!”顺治又在催促,“难道你信不过我吗?”
“他是前明大臣,皇上对他的战败降敌不知有没有看法?”
“古时的管仲和唐朝的魏征都不是从一而终的,但是史书上对他们有褒无贬,就是因为他们辅佐新主作好事。”
“你真是个英明的君主,跟你说话真是愉快。”说罢,她温情脉脉地看着顺治,期待着什么。
顺治一笑,说道:“明天我们还来这里。”
二
第二天一大早,顺治就来找董小宛。两人直奔棋亭而去。
“我是个棋迷,昨天没有与你手谈,真是莫大的遗憾。今天一定要补上。”
“皇上棋力高绝,只怕我不是对手。”
“我让你一个车!”顺治很自信地说。
一开局,顺治就察觉让这个车实在是太唐突。他的中宫频频告急,根本就没有进攻能力。那个独车在对方凌厉的攻势下,只能回防,单车保士,方能勉强地杀成平局。
顺治头上冒汗了:“真想不到董姑娘的棋艺竟然如此老道。许多妙着出人意表。象棋的变化确实无穷无尽,发明象棋的人实在伟大。”
“我倒想,这个人一定不为帝王所喜欢。”
“为什么?”顺治大为诧异,不解地望着董小宛。
董小宛已经胸有成竹。
昨天夜里,她在思索:我在宫中已经生根了,但是能不能发芽,还需要费些心思。关键在于顺治能不能“亲政”,而这又牵涉着皇上对多尔衮的态度。她必须弄清楚这一点。这个问题十分敏感,她必须在皇上心不设防的情况下弄明白。
皇上找她下棋,与这种社稷大事“风马牛不相及”;可是皇上要跟她谈论象棋,她灵机一动,就想借题发挥。现在果然切入正题,她就不失时机:
“你看这棋盘上的两方,无论是红方还是黑方。都是l6个子儿。16个子儿其实只有两部分:能过河的车马炮和不能过河的将士相,还有就是最多的卒子。你说哪个最重要?”
“当然是大车了。它横冲直撞,所向无敌。丢了车,这盘棋不输也差不多。”
小宛笑了:“可是经常是‘合车马而保将帅’呀!”
顺治一愣:是呀!一将军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定胜负不就在老将的存在与否吗?于是他很不情愿地说:“老将最重要,可是也最熊,连中宫都出不去。”
“然而它是独一无二的,其他都是两个,兵最多,五个。在自己营垒,只能往前走一步,往往最早当了牺牲品。可是当了‘过河卒’,那就横冲直撞,直捣对方的中宫,待至坐了大堂,就会使对方的主帅束手就擒。”
顺治更愣了。他尽管下过无数次的棋,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其中的道理,现在突然被小宛点破了,他似有所悟:‘?莫非你在演绎洪师傅所说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圣人之教吗?”
“我要对你说的是,在老将身边的‘士’,他级别最高,本领有限,也是走不出中宫一步的。可怕的是,他从不走正路,总是走歪歪斜斜的路,还常常挡在老将的前头。”
绝顶聪明的顺治皇帝当然有所悟,他实在弄不明白怎么下着棋,说着闲话,就一下子扯到了社稷大事——那是令他心烦的,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董小宛又加上了一句:“方才我真希望你能让我两个‘士’。你的身边没有走邪道的才好。”
“王顾左右而言他”,顺治转移话题:
“你是从民间来的,该知道一点真实情况。我想知道天下人对朝廷和对我究竟怎么样,是喜欢也好,是憎恨也好,都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
小宛不料顺治突然改变了话题,就只能顺着皇上的思路,想了想说:“皇上恕我直言,老百姓是不太喜欢你们满洲人的。”
“为什么?”
“我还是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吧。”
接着,她就含着悲愤把“一线红”裸体涂上毒药、誓死报仇的事说了一遍。
“多铎从大森林里走出来,野性不改,把所有的老百姓都当成了獐狍野鹿,可以随意射杀。这种兽性怎能博取人们的好感?”
“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多铎已经调回来了,还罚了他的俸。”
“皇上啊,这是你们朝廷的一厢情愿,以为老百姓都十分健忘。你们处理了个把人,就可以把血迹掩埋,从此就天下太平。可殊不知老百姓是代代相传的,他们的整体记忆比任何史书都来得深远。”
顺治大为震惊了。对多铎他们在江南制造的“扬州十屠”、“嘉定三屠”之类的暴行,他不是没有耳闻,但是他没有“亲政”,也只是顶多表示一下气愤而已。多铎有他的亲哥哥摄政王罩着,尽管物议沸腾,可又能奈得了他一根毫毛吗?他照样在朝野肆无忌惮。江南的事也只能轻描淡写,很快就成了不准“多嘴”的禁区。可悲的是,此刻也成了他的“禁区”,他无法把这一切告诉眼前这个令他倾心的女人。他只能说:
“自从太祖皇帝定下了‘八旗制度’,我们满人就是靠着征战取得天下的。几十年下来,似乎行之有效,为了酬庸,一时半刻还改不过来。既得利益者太多,他们打了天下,就要坐天下。我要改,但是很难。不过我一定要改,因为得了天下之后,八旗实在是一个累赘。”
小宛实在想不到顺治竟然想到了要改革八旗制度,就又惊又喜地望着少年天子,十分激动地说:“皇上深谋远虑,所说真的切中要害。现在赋税只有比前明轻,吏治也要比前朝好上十倍,老百姓差不多都能安居乐业了。但是,八旗高高地压在汉人头上,在朝廷上如此,在地方上也是如此。你所说的满汉一家,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一句话问得顺治无言以答,他很窘,就十分可怜地望着董小宛。董小宛很心痛,就说:“天下的老百姓都说,皇帝是一个好皇帝,就是身边有‘士’,巴不得皇上早日‘亲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