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置若罔闻,焚纸泣诉:“我的卧子(陈子龙的字)啊!你的长行来得何其疾呀!我的满腹话语还没有来得及跟你倾诉,你就义无返顾,勇赴阴间,控诉魑魅魍魉了。让‘未亡人’肝肠寸断。”
她毫不犹豫地自称“未亡人”,就是要以妻子的身份自居。今天她戴的重孝,就是要公开宣布自己妻子的身份。让世俗去说三道四去吧!让官府去目瞪口呆去吧!我就是他的妻子,你奈我何?
她继续泣诉:“陈郎,陈郎!你生于乱世却不肯苟且偷生,真正是一条汉子。平日里耿介拔俗,人品为世人敬仰,虽然也会做出进京赶考、自取其辱的蠢事,但是,决不肯谄媚谀上,同流合污。每每以‘国士’自许,在国破家亡之际,方见英雄本色。屡举义旗,屡败屡举。百折不挠,勇往直前。以天下为己任,令天下英雄众望所归。
“贱妾沦落风尘,得遇英雄,不弃有肌肤之亲,是前世烧了高香。怎奈世事多舛,贱妾愚钝,竟弃茵席而就秽圈。何其痛心!久别重逢,又来去匆匆,未通款曲而成永别,岂不是人间至痛?”
她放声大哭,泣诉不下去了。
然而也不让她再哭诉了。如虎似狼的衙役来干涉了。
“我哭我的丈夫,该你们什么事?”
“这女人疯了!”他们只能自我解嘲地滚蛋。
二
一心想坐宰相高位的钱牧斋在北京真的是孤身只影,落寞不可名状。别看他自负甚高,人家也奉承他有“治国经世”之大才,但是,再大的才学也抵不过一个“惯例”。新政权要维持平衡,大才就只能委屈,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打破“惯例”。既然明令宣布:所有的明朝降官一律官复原职,你钱牧斋也就决不能例外。“大家都是花花面”,“才子”与“笨蛋”都一个鸟样。人家凭什么破格提拔你?你原来只是一个礼部侍郎,还当你的礼部侍郎去吧!
只可惜,这个礼部侍郎是个汉人,还是从南方来的。名列后庭无职无权不说,还没有一个朋友。在南方,他毕竟是一个文坛领袖,再怎么折腾他也不会被“冷冻”起来。现在真的是“形影相吊,茕茕孑立”了。
无情的现实逼迫他不能不心灰意冷,万分寂寞中唯一的精神安慰就是找出来以往柳如是写给他的诗,一读再读,借以回忆南方的甜蜜岁月。他是靠着在回忆中讨生活的。
这天,他找出来柳如是的一封信,细细读了起来:
“古来才子佳妇,儿女英雄,遇合甚奇,始终不易。如司马相如之遇文君,如红拂之归李靖。心窃慕之。
“自悲沦落,堕入平康。每当花晨月夕,侑酒征歌之时,亦不鲜少年郎君、风流学士绸缪缱绻,无尽无休。但事过情移,便如梦幻泡影,故觉味同嚼蜡,情似春蚕。年复一年,因服饰之奢靡,食用之耗费,入不敷出。渐渐债负不赀,交游淡薄。故又觉一身躯壳以外,都是为累,几乎欲把八千烦恼丝割去,一意梵修,长斋事佛。
“自从相公辱临寒家,一见倾心,蜜探尽夕。此夕恩爱美满,盟誓如山,为有生以来所未有,遂又觉入世尚有此生欢乐。复蒙挥霍万金,始得委身,服侍朝夕。春宵苦短,冬日正长。冰雪情坚,荚蓉帐暖;海棠睡足,松柏耐寒。此中情事,十年如一日。
“不意山河变迁,家国多难。相公勤劳国事,日不暇给。奔走北上,跋涉风霜。从此分手,独抱灯昏。妾以为相公富贵已足,功业已高,正好偕隐林泉,以娱晚景。江南春好,柳丝牵舫,湖镜开颜。相公徜徉于其间,亦得乐趣。妾虽不足比文君、红拂之才之美,借得追陪杖履,学朝云之侍东坡,了此一生,斯愿足矣!”
这信,还有那些接二连三的家书,既是他客居北京的精神安慰,更是他无限苦闷中的指路明灯。那清丽幽微的文字唤起了他对南国风光的回忆,让他的亡国情怀不得安宁,久违了的秦淮河上的灯影桨声都在眼前浮现,令他思索自己的余生。是的,柳如是在替他规划着未来,不能再为虎作伥,当他人招降纳叛的“摆设”。人生的功名富贵,贵在知足,年逾花甲,夫复何求?爱妾正用纵情山水的隐居生活在招引着他,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辞官归隐。于是,他告病返里,很快就得到了批准,脱下了官袍,还原为一介草民。
南归的钱牧斋精神十分颓唐,经常把“要死,要死!”挂在嘴上。这也难怪,他玩了一辈子政治,在宦海浮沉,已经习惯于为了人际关系竭精殚虑,为了利害得失勾心斗角。现在突然让他寄情山水,对人世间的争斗置若罔闻,确实很不习惯。他做不到,又没有权势去干预,就难免有强烈的失落感。那眉头就经常是紧皱着的。每当这种时候,柳如是就毫不客气地训斥老公:“你不死在乙酉(指1645年南京城破之日),却要死在今天,不太晚了吗?”
柳如是对丈夫的变节一直耿耿于怀,哪怕只是平常的游玩,也会不断地讽刺丈夫。一次在他们新搬的拂水山庄,钱牧斋见石间流泉,澄洁可爱,就想在里面洗脚。老态龙钟又萎靡不振,一下子就失足落在了柳如是的怀里。水确实很凉,柳如是就笑着说:“这里是沟渠的水,比秦淮河更凉!”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钱牧斋大有愧色。
柳如是揪住丈夫的“小辫子”不放,仅仅是为了不断地提醒他要接受历史的教训,振作起来,不要身败名裂。所以,当钱牧斋开始与反清复明的志士联络,有所作为的时候,她就十分高兴。她庆幸自己的丈夫终于从懦夫的阴影中站了起来。两人一起去为韩世忠、梁红玉扫墓。在西子湖畔,两人都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钱谦益一连写出了二十首《西湖杂感》的诗,其第十六首,钱谦益吟道:
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
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
表达了他对乙酉五月降清一事的忏悔。第十七首,钱谦益更写道:
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
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
干脆把自己的夫人比作金山擂鼓、抗击金兵的巾帼英雄梁红玉了。
到这种时候,才实现了真正的夫唱妇随。
这年冬天,钱牧斋的一位老朋友,致力于复明运动的黄毓琪来到了绛云楼。钱氏夫妇热情地款待了他。酒席之间,说到了乙酉之变,钱牧斋感叹万千:“我钱谦益脚踏的是禹贡九州世代相承之土,读的是几千年相承的圣贤之书,几代受恩于先君,现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说罢,仰天长叹,老泪欲下。
黄毓琪和柳如是也都默默无语,他俩都无法安慰这个已经幡然悔悟的前礼部侍郎。
话题说到了复明运动,黄毓琪介绍了斗争的形势倒很令人鼓舞:
福王政权崩溃之后,明室的后裔接二连三地建立了国家,东南有唐王、鲁王,西南有桂王,各地的反清起义也是此起彼伏,他们虽然屠辱了陈子龙的尸体,但是却更激起了复仇的火焰。
“你知道吗?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已经被封为延平王,不久就要率兵围打南京。”
“好!”钱牧斋立即举杯,“为此应当浮一大白!”
钱氏夫妇非常高兴,开怀畅饮,这时,家人来报:长孙呱呱落地,请求爷爷给起一个名字。
“好!”这次是柳如是高喊了,“好事成双!明室大有希望了!”
他俩给长孙起名叫“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
“钱宗伯真是用心良苦哇!”黄毓琪十分感慨地说,“寄托着复兴明室的满腔热望。”
这是不言而喻的:“佛日”暗指桂王的年号“永历”;“重光”当然是指明朝的江山中兴;“桂哥”的“桂”字,含义还用说吗?只有这个时候,钱宗伯才不愧是“文坛领袖”。
“阁下还有所不知。”钱谦益补充道,“辅佐桂王的瞿式耜,正是在下的得意门生。”
他很为有这样的弟子自豪。
黄毓琪道出了此行的目的,他已经联络了一批志士,准备马上起兵。希望钱氏夫妇能在经济上予以帮助。
“这是责无旁贷的。”钱牧斋答应得十分痛快。
“舍家纾难,理应如此!”柳如是也响应道。
黄毓琪告别了钱柳夫妇,就到舟山准备起义,可惜事情败露,就连枝带蔓地牵扯到了钱谦益头上。
别看这钱谦益是在官场的油锅里炸黑了的,但是仍旧因为读了几天书,坏的就不够分数,他还是太天真,不知道在官场看来,他只要放弃了“乌纱帽”,就是“不安定因素”。对他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是要“严加防范”的。
黄毓琪的造访,就成了他“图谋造反”的绝大罪状。
一群如狼似虎的清兵冲进了钱家,二话没说就用铁链子锁住了钱牧斋那赢弱的身子,拖着就往外走。正在卧床养病的柳如是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那群人已经吆二喝三地走远了。她深知丈夫凶多吉少,以他那种性格,到了那种地方,不死也得脱层皮。眼前自己的身子因为产后失调,已经非常虚弱,但是已经顾不上了。救丈夫的性命要紧!她伏案疾书。冒死给总督府写信,不是告饶,而是要求代夫受刑。
按照当时的法度,一个犯罪嫌疑人押到,是要立即过堂的。过堂必须动刑,否则就不会有“口供”。“口供”与证据相符,就可以立即判案:或杀或放,当场揭晓。只有那些证据不足,案情又特别复杂,一时难以定案的,才暂时羁押在大牢里。钱牧斋落进了大牢。
柳如是要救自己的丈夫,实在太难了!她当然知道跟官场打交道需要“红”、“黄”二途。但是现在都成了问题:自己刚刚产后,不便做那种事情,自己的姐妹,死的死,嫁的嫁,不死不嫁的也都出了家;要“黄”的吗?所有的钱财都支援了复明起义,家里已经几乎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丈夫正在受罪,让她如何是好?
她当机立断,叫来了管家:“马上把这些地契送到当铺里,能当多少是多少。”
然而,管家空着手回来了:“当铺说,数额太大,要人证明来路不是不正。”
“这还不容易吗?钱家是有名的江南大户,他家的——”
“就因为是大户,所以才没有人相信钱家会卖地。”
“不是卖,而是押。”
“我对他们说了。不行!人家说老爷出事了,不能不格外小心。”
“那就随他们吧!找个证明人有什么难的?老爷认识的人不是成堆吗?找多少不行?”
然而,精明的“侠女”完全错了。还真的就是“不行”。她不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是她的钱牧斋坐了大狱,“彼一时也”的那些朋友都惟恐受到挂连。当年的一起饮酒赋诗不再成为炫耀的资本,而是讳莫如深,生怕被人提及。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这么敏感,他们往往是在风起于“青萍之末”就抢先逃命去了。同伴的生死与己何关?让他们来为了朋友说句实话,简直就是缘木求鱼。
最后只好找了经纪人,廉价地处理了一大部分地产,这才凑了一点银子,供她上下打点。
狱中的钱牧斋可就惨了。他是第一次到了这种地方。一进门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哟!来了一个穿长衫的!******,这种地方还用得着斯文吗?快给我脱下来!”
说这话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钱牧斋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不过也是一个囚犯。可是在囚犯的世界里,他膀大腰粗,别的囚犯都十分怕他。他是这三间牢房的皇帝。
前礼部侍郎只好乖乖地把长衫脱了下来。那“横肉”抓过来就当了“擦脚布”,一边擦着那腥臭难闻的脚丫子,一边说:“我告诉你,长衫。你们这些穿长衫的,都只配给我当尿壶!”
擦完了脚,那“横肉”果真要钱牧斋当尿壶了:“快!把尿壶端过来!捧着,我要撒尿。”
钱牧斋什么时候如此侍候过他人?自己的父母临终的时候他也没有端过尿盆呀!“虎落平川被犬欺”,方才被剥夺了长衫他就十分恼怒:原来在践踏法度的地方,更有人来践踏法度!“恃强凌弱”在朝廷和在牢房都是一个鸟样!他在人家的拳头面前,不得不忍气吞声,心里的怒火已经窜起了火苗。现在看到那尿碱厚厚的尿盆,听着那傲慢异常的呵斥声,就实在忍无可忍了。但是,他还是想息事宁人,就不无自信地说:“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叫钱谦益,字牧斋。”
他本想“自报家门”之后,对方会立即刹车,因为他有这种自信。在江南,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只要报出名字来,几乎马上就会换来尊敬的寒暄。他毕竟是“文坛领袖”嘛!
岂知这次却面目全非。他说完了,只听对方无限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管你是‘木斋’还是‘铁斋’,都******是‘囚犯’。快!老子憋不住了!”
钱牧斋再也不可能恪守温文尔雅的信条了,气得把尿盆摔在了地上。
那“横肉”毫不犹豫地把尿劈头盖脸地撒在了钱牧斋的身上,钱牧斋刚想反抗,就让那“横肉”一拳打得鼻青眼肿。
到了这种时候,钱牧斋才知道所谓的“名人”一钱不值。那只是“官场文化”的宠儿。在牢房,所谓的名人,只是“囚犯的囚犯”。
柳如是来看丈夫了,她揣着一个小包袱。
一看一向养尊处优的丈夫现在竟然蜷缩在一堆乱草上,送来的锦缎被面居然铺在他人的身下,她就明白了丈夫的处境。再闻见那牢房里腥臭交加的气息,她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如果不是在这里,她一定会扑进丈夫怀里,说一声:“你受苦了!”
丈夫却抢先开口了:“你怎么来了?这是一个不讲理的地方!”
“我来陪你坐牢!直到把牢底坐穿!”
柳如是刚刚出现在牢房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过分寂寞的牢狱一下子来了一个巨大的“兴奋点”,过分枯燥的人生一下子有了新的刺激,大家都期待着什么。现在一听到夫妻的对话,哈!可找到了发泄的契机:
“好哇!太新鲜了!一个美人竟然自投罗网。”
“哎哟我的妈呀!这个让人流口水的美人儿,竟然嫁给了这么个糟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