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恐怖,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笼罩了整个南京城。秦淮河上的歌舞也完全冻结了。
整个南京城人心惶惶,传言铺天盖地,都带着充满血腥的恐怖:
“鞑子杀人根本不眨眼,见一个,杀一个!”
“那都是一群妖怪,比妖怪还可怕!”
“闯贼就够可怕的了,可让鞑子都给杀光了。一个比一个厉害!没法过了。”
“扬州城整整杀了十天,死尸堆得像山一样。”
“嘉定三屠,血流漂橹。死人只是一瞬间的事。”
扬州、嘉定,接二连三的惨案给江南百姓带来的心灵创伤是无法抚平的,此刻更像利箭穿刺在人们的心头。
南京的街道已经清烟了,俗话说:“小乱避城,大乱避乡”。金陵城里的显赫门第,几乎都是只留下几个看门的老仆,主人早已带着太太少爷躲到乡下去了。往日里门庭若市的大宅门,如今都是门可罗雀。死一样的寂静不乏恐怖地笼罩着每一条大街。但是,能够逃难,那只是对一股的达官贵人说的,对帝王根本不灵。帝王是一个政权的象征。他不能像常人那样出逃。他得死守金陵。那是大明王朝的陪都,是他宣布登基的地方。他在灾难即将降临的时刻,不是没有出逃过,但是被“爱国将领”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劝了回来。无可奈何地死守吧,帝王实际上是一个集团的代表,行动是不自由的。他非常畏惧死守,可是,又只能听人摆布。在非常时期,当然更是军人说了算,可他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军权在谁的手中。史可法已经死了,阮大铖吗?他早已不见了踪影。马士英吗?他本来就没有兵权。四镇倒是拥有军队,但是他从来就没有直接指挥过;况且,听说走的走逃的逃,只剩下了一个黄得功,能靠得住吗?
他在死守中期待着奇迹发生。
然而,奇迹没有发生,奇事倒出现了——无人前来送膳。
原来,皇宫的人都跑光了。谁都知道,皇宫是鞑子进攻的主要目标,那也是政权的象征,不攻下皇宫能宣布消灭了这个政权吗?皇宫里的人都非常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奴婢”而已,何必首当其冲,人头落地?性命交关,还是逃命要紧。事情就是如此出乎统治者的预料,他们拼命向奴才们灌输的无限忠于皇帝的观念,似乎是根深蒂固的。但是,这些奴才却有着自己的“奴才哲学”:“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斧钺加身,他们决不肯为统治者殉葬。大家有着同样的生命意识,只要一个人率先逃跑,立即就会“蔚然成风”。用不了多久,大群的“宫里人”都各自带上了主子赏赐的金银细软蜂拥离宫,偌大的一座皇宫已经阒无一人。
然而,皇帝也得吃饭!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荒”,皇帝的饭尤其要紧。谁见过“饿饭”的皇帝来?弘光皇帝有幸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饥饿折磨的皇帝。
弘光皇帝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也孤身只影逃出了皇宫去找饭吃。到哪里去呢?他想起了黄得功。“现在已经是大厦将倾,到他那里,一并寻求保护吧!”
然而,他养尊处优惯了,什么时候忍饥挨饿过?走出皇宫不多远,就走不动了。咬紧牙关又走了几步,望见了一个小山村。山明水秀,给他燃烧起希望之火。他来了些许力气,居然紧走了几步,到了!村头有一户人家,偌大的门楼掩映在很大的树影之下,粉墙青瓦,看得出是一个殷实人家。向他讨一点吃的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登上了台阶。
然而,他突然止步不前了——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皇帝呀!自古到今,皇帝讨饭?闻所未闻!皇帝都是享受四海的朝贡,各省督抚、藩王边将都是把各地的奇肴珍馔奉献给皇帝,皇帝动动筷子就是对他们的恩赐。现在可好,堂堂皇帝,居然讨饭,成何体统?皇帝跟乞丐,无论如何,都是天上地下的两类人!让皇帝也当乞丐,简直是乾坤颠倒。他张不开这张帝王的嘴呀!
然而,他的非常正统的、非常帝王的自尊心,实在维持不多久了,因为肚子咕咕直叫。
皇帝也是人!他的胃肠结构与乞丐毫无二致。他必须吃饭,这点也类同乞丐。饿得发昏的时刻,皇帝的自尊心也只能擦屁股。他还是推开了那个黑漆的大门。大槐树下,两个人在下棋,根本就没有注意来人,来人却大喜过望: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活该我逢凶化吉。“他加额相庆。因为下棋的两个人他都认识:一个是程国公,一个是慧清。
这个程国公跟他的关系可非同一般,在弘光看来,他对程国公是恩重如山的。事情应当追述到朱元璋时代。朱元璋为了给孙子剥去“刺槐上的刺”大杀大臣,老程国公被诬陷,说他“里通藩国”。老程国公辩解:“我从没到藩邦,如果沟通,总得有至少一个人证呀!”这种辩解实在太幼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天子决心借你的脑袋,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于是就有一个一句藩语都不会的王姓小人出来指实。王姓小人穷凶极恶,捏造了许多事实,致使老程国公死得极惨,一场惨案举国震惊,民怨沸腾。这还得了!为了“钳口”,朱元璋赶尽杀绝,对老程国公满门抄斩。幸而有一个孙子寄养在奴仆家,这才保住了性命。但是也就只能流落民间,隐名埋姓,借以繁衍后代。
老程国公德高望重,特别是仗义执言,大声疾呼,在民间流传着有关他的许多传说。在他的故乡甚至超过了包拯、海瑞。弘光登基之后,为了收买人心,找到了程国公的后代,还其世袭的封爵。在宫廷上召见,待以对大臣之礼,当场赠予蟒袍玉带,极尽恩宠之能事。
岂料这个程国公是一个“不肖”子孙。他只是接受了封号。却把蟒袍玉带束之高阁,当然也决不会登上官场一步。他对家人说:“记住!你们的祖宗是苦难的。他们当初只是为了改变苦难的命运,才走上了一条铤而走险的路:一群不安分的人,要作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只能寻找一个更不安分的人当领袖。从此就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他人手中,因为他已经成为帝王的生死对头。他失败了,自然是满门抄斩;他胜利了,也为现存的帝王,或者未来的帝王所不容。因为帝王只有一个!那货色可怕得很!记住!我留下的家训只有四个字,就是:远离皇帝。”
这个意思他也对常来下棋的和尚慧清说过。慧清反问道:“不是已经平反昭雪了吗?”
“不错,是平反了;但是,能消除苦难吗?当年,那个制造苦难的人,是迷信手中的权力,才肆无忌惮地狂舞屠刀的;今天他的子孙,想熨平天下人心灵的创伤,还是用的手里无限膨胀的权力。他们爷们完全一样!可对我的家族,却没有任何变化。我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大明的顺民,但是我敢说,他们在喊‘吾皇万岁’的时候,再也不会有先祖的虔诚了。我只停留在嘴上,我的子孙跟我一样。帝王只是一个路人,跟普通百姓毫无关系!”
慧清只是冷隽地望了一眼,不置可否。但是常来下棋。程国公笑着说他“不是一个好和尚”。
此刻,他们就迷恋下棋,根本就不理睬来人。
弘光皇帝只好率先开口,叫道:“程国公!”
程国公抬起头来,冷冷地望定了弘光皇帝。其实,他早就看到了弘光,那是一个大活人哪!而且是一个不速之客,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突然破门而人,再沉得住气的男主人,也不会稳如泰山的。
现在他不能再对来客不理不踩了,只能面对,等待着对方开口。
弘光只好自报家门。他刚想说“我是当今哪!”,可是一见对方冷冷的表情,就只得蓦的改了口:“我是朱由崧啊!”
“罪过,罪过!皇帝的名讳也是你可以随便叫的吗?”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谁?”
“朕是弘光皇帝呀!”
“胡说!皇帝应当在皇宫里,怎么能一个人跑到山沟里?”
“我……”
“好了,好了。看你的样子不像一个泼皮,请你快快走吧!别来打扰普通人家的安宁。”
程国公完全封了门,可把饥肠碌碌的皇帝急坏了。他转向了慧清:“难道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方才,弘光皇帝跟程国公君臣对话的时候,慧清就在一旁察言观色。他非常理解臣子为什么对这个落难天子如此冷酷无情,这很类似佛祖所说的“因果报应”:“你不是死活不肯承认太子是真的吗?如今,你面对的人,也死活不肯承认你是天子。为此,你杀了多少人?那些冤魂对你的眼前处境该是多么的幸灾乐祸!报应,报应!历历不爽。阿弥陀佛!”
所以,在弘光转而问他时,他就回答道:“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在‘是’与‘不是’之间。施主所问,乃尘世间的是非,贫僧孤陋寡问,无从置喙。”
妈呀!就像在法庭上,原告期待着证人作证,证人却突然拒绝作证一样。弘光皇帝很想大哭一场。
在这种时刻,他突然感知了人情,体会到了人情冷暖。原来他坐在权力的顶峰,人们对他的无限祟拜、无比热爱、无微不至统统都是假的。所有的人都不把他当作人看待,过去是“神”,如今只是一个泥胎。他觉悟了——只是觉悟得太晚。
他的确不愧是帝王,在饥饿的时刻仍然忘不了肠胃的需要。这种时刻,什么帝王的尊严、君臣的藩篱,统统都得为肚皮让路。他是非常讲究“实惠”的,于是可怜巴巴地乞求:“我不想赖在这里了,只求你们可怜可怜我,赏给我一口吃的吧!”
“现在不是朝,不是晌的,哪里还有吃的?”程国公一口拒绝。
弘光皇帝足智多谋,向世外之人恳求:“出家人慈悲为怀——”
程国公打断了他:“你自己看着找吧!有什么可吃的,只管拿!我们得下棋了。”
说着,两人继续下棋。弘光皇帝在院子里的猪圈墙上,找到了一瓢猪食,狼吞虎咽地倒进了自己的肚皮。打着饱嗝离开了那座宅院。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虎落平川被犬欺,祖宗还喝过‘珍珠玛瑙翡翠白玉汤’哩!”
所谓的“珍珠玛瑙翡翠白玉汤”是朱元璋未当皇帝时跟两个乞丐在一起吃饭。吃的是烂白菜煮的发霉的汤,朱元璋饿得发昏,吃到这样的饭香甜不可名状,有了力气,就问:“这是什么佳肴?”其中一个乞丐就应声答道:“珍珠玛瑙翡翠白玉汤。”朱元璋吃得印象深刻。后来发迹之后,用皇帝的诏书征集这个名菜,轰动了整个天下,成为街头巷尾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今天,弘光皇帝就用这个典故激励自己。
他的自言自语被下棋的两个人听到了,下棋的人可不买帐。
“他可比不了太祖,能创业吗?”
“只怕连个‘儿皇帝’也当不成。”
“满朝文武都哪里去了?让他落在了平川?”
“实在可怜,阿弥陀佛!”
一瓢猪食救了皇帝的生命,弘光皇帝靠着这瓢猪食苟延残喘,走到了黄得功的驻地。又一个万万没有想到——黄得功已经捐躯,接待他的竟然是那个不知上下尊卑的田雄。
“来得正好!”田雄小人得志,正八面威风,一见弘光,立即喊道:“左右!给我绑了!我正想去晋见多铎亲王,少一个见面礼。这不,瞌睡了,刚好来了一个枕头!”
弘光还想说点什么,田雄可不肯与他罗嗦,押着他就走。
可怜弘光皇帝就不明不白地当了田雄的“见面礼”。
二
南京城里,群龙无首。
一个非常具有讽刺意义的现象出现了:平日里满嘴“忠君爱民”,因而享尽了荣华富贵的当朝文武,此时都把自己的职守抛到九霄云外了。信誓旦旦的每日喜歌全都露出了“放狗屁”的本来面目,不过是骗人的鬼话。“忠君”?君就要成为历史了,为他殉葬?天底下没有如此傻冒!“爱民”?民已经就要改姓了,还是早早地把他们抛给新的主子吧。我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跟他们迥然不同的是,那些在野的知识分子却行动了起来。这些人,平日里他们埋没在草野之中,绝对不会“闻达于诸侯”,顶多就是发上几句不疼不痒的牢骚,也只会被视为“文人的乖僻”。可是,当民众完全被抛弃的时候,他们挺身而出了。他们平日所说的“以天下为己任”就到了兑现的时刻。他们未及朝廷任命,就以民众的代表自居,要实现“救国救民”的夙愿了。
然而,怎么救国?秀才的牢骚根本无用!
秀才的弱点不仅仅是只会空谈,还有,他们必须依靠官府,不管他们是否被官府豢养,他们的灵魂深处,总是有一种“官府情结”:官,是“牧民”的;民要由他们来组织行动。只有这样,才名正言顺。可是,此刻的官府又在哪里?他们早已扔了民众寻找自己的避风港了。可怜这些空有报国之心的复社文人报国无门,他们认识的官场人物也只有名声显赫的钱牧斋,于是捐弃前嫌,会聚在绛云楼上。
柳如是十分振奋,满眼流金溢彩。多少日子了,绛云楼上已经是“谈笑‘无’鸿儒,往来‘尽’白丁”了。真正的耿介忠贞之士,哪个还肯登门?钱牧斋当然不乏应酬,但是,酒觥交错的全都俗不可耐。他们只是一些有官衔的商人,比商人还急功近利。柳如是感到自己仿佛是生活在一个孤岛的荒山上,寂寞、孤独之外,还有一种被抛弃的恐怖。是的,她是跟着钱谦益一起被复社的君子唾弃的,尽管她不遗余力,企图发挥自己的魅力,挽回一点影响,但是毕竟“名花已经有主”,成效毕竟有限。现在,众多的复社名人都来了。这意味着丈夫的“文坛领袖”的地位重新被承认,她和她的丈夫又回到了墨客骚士之间。怎么能不让她振奋?她完全被一种“归队”的喜悦笼罩了,极其热情地接待着登门的客人。
钱牧斋当然深知他们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也深知他们的慷慨激昂于事无补,但是,他乐得与众人一起慷慨激昂:“说这些无用的废话,我比你们还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