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教对马弁根本无用。当时那高杰就在心里说:“那皇恩浩荡的话对我说不着!我比不了你们那些世代书香、名门之后的朝廷命官,我是人另册的,所以,封妻荫子的事与我无关。”
史可法说了半天,完全等于对牛弹琴。高杰还是在二刘的挤压下弃城而走了。今天的局面是:那黄、二刘三镇,皆听马阮二人指使,他这里孤掌难鸣。三镇之中唯有那黄得功尚有一点爱国热忱,其余刘良佐、刘泽清都是只知道老婆孩子的“聪明人”,临敌不投降就算很幸运了。可是,就这样的队伍也依靠不上了。他们奉马阮之命,早已移镇上江,去堵截左良玉的大兵去了,最近的黄得功也驻扎在板矶。丢下了黄河一带,千里空营,这可如何是好?
4月21日,突接塘报:北兵果然长驱直人,如人无人之境,已经进入淮境,眼瞅着就要拿下扬州。扬州乃江北要地,倘有疏虞,京师难保。可他“本标只有三千人马”,怎么办?他面临着十分艰难的选择:手下只有三千步军,这是他的卫戍部队,并未经历战阵,临战就算不畏强敌,但也毫无经验可鉴;而对方是千军万马,是久经沙场的草原骑兵。乘胜之师,锐气十足,驱赶着三千士卒与数万强寇抗衡,无疑是以卵击石。他已经是老朽了,死固不可惜,可那些士兵呢?那都是一些鲜活的年轻生命啊!让他们去送死,忍心吗?那么,弃城逃走?像许许多多的明朝将领那样?在明末,弃城而走已经司空见惯。这要比临阵投降光彩得多,朝野不会有多少微词不说,连朝廷都不会给什么处分。看来,部下也多有做这种打算的,只要一声令下,全队立即就会作鸟兽散。
然而,京城怎么办?扬州一失,金陵就完全暴露在北兵的铁蹄之下,攻取陪都易如反掌。南京一旦陷于敌手,大明的江山就彻底完了呀!南京还在,至少还可以维系人心。南京没了,谁还肯当大明的忠臣?作为多年的陪都大臣,他深深地知道,江南奢靡已久,道德滑坡,忠孝二字早已是停留在口耳之间了。但是,只要京都在,皇帝在,那么,就有可能聚集天下的忠勇之士,重建万里长城,再造十万雄师,重返北京。可是南京失守呢?这一切都将变成泡影。明朝的气数已尽,一旦连陪都都保不住,那就意味着一个王朝的彻底结束。
只能战,决不能不战而走!他似乎下了决心。可是只有三千人哪!这仗怎么打?全部殉城?未战而先言死,多不吉祥!可是,势在必死,又是有目共睹的现实。他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如果不是战死的话,作为兵部尚书,他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呀!
“困兽犹斗”,无论如何要战而后死,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4月24日,占领了淮安的多铎大军重重包围了扬州城,这时,又传来了消息:刘良佐和刘泽清相继投清。扬州越发成了一座孤城,这时多铎的战表来了——却是一封招降的文书。
自然是一些官场的套话,先说形势:百万雄师奉旨出京,横扫千军,剑锋所指,无不披靡,今扬州已成一座孤城,以区区三千兵卒负隅顽抗,简直是拿着鸡蛋碰石头。
次述利害:顽抗就将屠城,男女老幼必杀得片甲不留;如果投诚,除了可以保全性命,还可以加官进爵。
最后,奉劝史可法认清形势,“识时务者为俊杰”。向众多的明朝将领学习,打开城门,迎接王师,共创大业等等。
史可法的回答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断头的史可法将军,没有投降的史可法懦夫!”他撕碎了招降书,让来使永远滚蛋。
扬州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
史可法踏着城头危径,去查看防务,竟然没遇到几个士兵。真的是夜深人静,连个瞎鬼儿也无人问他一声,他蓦然意识到:原来只有几个残兵在守着这座孤城。继续往前走吧,莫非真的就见不到一个人影?他踽踽而行,终于听到了人声。
“啊!”令他大吃一惊,那声音不大,却似晴天霹雳,炸得他胆战心惊。是士兵在偷偷地议论:
“清兵已经压境,早早地投了北朝去,也好自寻快乐。”
“可不是吗?待在这里等死,有什么意思?”
“一座孤城,又能守到几时?城破之日就在眼前,还不及早做打算。”
“趁此机会,赶快动手,莫道‘打仗打仗,自家杀抢’!抢他一点,跑他娘的。”
史可法完全傻眼了,他在心里大叫:“列祖列宗,你们多少年来倡导的‘忠孝’二字,到了关键时刻,竟然是这样一种模样!我史可法也是空谈‘忠孝’,临阵也是一筹莫展。苍天,苍天!你们就眼看着我史可法无能到死吗?”
他的心在流血!是的,作为进士出身的高级将领,他对这个现象更为痛心,也有着更深的思考:多年的“官场文化”让传统道德完全变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撒谎。口是心非成了社会成员的圭皋,还是口口声声在说“忠孝”但都只是为了邀宠,决不肯去身体力行的。他史可法决心以身殉国,可是他的部下也肯为国捐躯吗?他无法用这样一个标准去要求他的部属,因为他的部属不会相信你说的是句实话。多年的生活经验已经告诉了他们,当官的都是口是心非。他们总是从身边的大小官吏来认识官场的,以此为参照物来验证官场的说教是真是假的。所以,“忠孝”的说教在平日里就是苍白无力的。到战时又怎么能期待他们会付诸
行动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死马当着活马医”,用这些已经丧失了斗志的残兵来死守这座扬州城了。
他立即颁布命令:“各部昼夜严防,敢有倡言惑众者,军法从事!”
可惜,根本就无人听。
再次击鼓传令,仍然没有反应。
这分明是有离叛之意了。
史可法立即热泪盈眶,仰天大哭:
“皇天列圣!我史可法罪孽深重,皇恩浩荡,让我来光复大明,谁料想,阑珊残局,只有我一个人独撑?我本想,倚重扬州父子兵,组成万里新长城。不料人心俱瓦崩!协力无良朋,同心无弟兄,我史可法好命苦哇!名为阁部大臣,手下却只有三千残兵,三千也能抵挡一阵呀!岂料今日呀,都想逃生?眼瞅着好端端的一座六朝金粉石头城,活像摆上了盛大宴席来把强虏请,虎踞龙盘的南京,当作礼物拱手相送,我史可法死不瞑目呀!
“史可法,史可法!你平生枉读诗书,空谈忠孝,到今日,其实是完全无法了。只能够仰天长哭,以泪明志。把满腔的悲愤都流在了两行血泪之中了。”
这也可以看作是千古奇观,“国防部长”兼“总司令”,在决定国家命运的大战前夕,面对着自己的士兵,不是发表慷慨激昂的公告,而是流淌悲哀凄切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眼泪此刻就充当了他激发斗志、号令部属的唯一武器。
是可悲,抑或是可怜?对这千古绝唱!
在他号啕大哭的时候,有不少的士兵围拢过来,起初只是几个人,渐渐地越聚越多,竞形成了人群。是啊!谁曾见过朝廷命官、一品大员当众号啕大哭?这太新奇了!这是他们一向十分畏敬的元帅呀!元帅向来不苟言笑,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让人望而生畏。今天是怎么搞的,竟然涕泗横流?所以聚拢的人越来越多,竟成了一个不是聚会的聚会。及至听到了元帅的泣诉,好奇的心思都不翼而飞。出乎所有的人意料,竟然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战前动员会。
这时,有人闻到了一股血腥,便叫:“快掌灯来!元帅恐有不测了!”
灯光之下,只见一个南国元帅哭得泪点淋漓,把一袭战袍都湿透了。这且不说,那湿透的战袍上,还有斑斑血点,在呼唤着人们思考。
是的!这是满腔热血呀!
血泪唤回了战士的良知,于是群情激昂,同仇敌忾:
“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正是我等为朝廷效力的时候,我们临阵脱逃,简直就是一伙禽兽了。”
“俺们贪生怕死,叫元帅如此难为,那皇天也不会保佑咱们的。”
“百岁无常,谁都难免一死,只要能死到一个是处。罢,罢,罢!今日豁上狗命,也要为元帅守住扬州城。”
“那好,”一个下级军官说道,“我们都听元帅的。谁敢再有二心,俺便拿送辕门,听凭元帅千刀万剐。”
众人也一齐响应:“对,对!我们生是元帅的人,死是元帅的鬼,跟北虏拼了!”
史可法喜出望外,立即扑倒在地:“果真如此,本帅就要拜谢了。”
众人见状,也一齐跪下,竟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史可法立即一一扶起,连称不敢,然后宣布:“听我将令,你们三千人马,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
“是!”回答竟然是那么齐整,那么洪亮,简直就是在接受检阔。
史可法继续布置防务:“上阵不利,守城。”
“是!”
“守城不利,巷战。”
“是!”
“巷战不利,短接!”
“是!”
“短接不利,自尽!”
“是!”
同仇敌忾,浩然正气,是有明以来绝无仅有的。史可法再次感动得流泪。说道:“自古以来,降将无伸膝之日,逃兵无回颈之时,那不良之念,莫再横胸;无耻之言,莫再挂口。才是俺史阁部结识的好汉哩!”
众人唯唯。很为当初的临阵畏敌羞愧。史可法宽宏大量地说:“众人既然决心与俺共赴国难,俺再叮嘱就是多余的了。现在大家欢呼三声,各就各位去吧。”
众人得令而去。史可法十分欣慰:“守住这扬州城,便是北门锁钥了。即使守不住,也不让北虏小视南国。”
三
扬州保卫战打得非常艰苦,区区三千人面对几十万清军,还没有外援。一开始就处于紧急状态。战斗打响之后,史可法的爱将刘肇基是唯一率部驰援的一个,还被流矢射中了咽喉。在城头上观战的史可法眼看着爱将落在马下,被清兵的马蹄踏成肉泥,真是心如刀绞。他大声哀叫道:“刘肇基!你是好样的,没辜负了我的栽培。我将为你报仇,与鞑子一决雌雄。”
他刚想为刘肇基写一篇祭文,又传来了噩耗:“靖南侯黄得功阵亡!”他只能对着板矶的方向热泪滂沱。
黄得功,字虎山,辽宁开源卫人。少负奇气,胆略过人。十二岁的时候,寡母徐氏酿酒方熟,他偷偷地全喝光了。母亲号啕大哭:“怎么过日子呀?”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赔你,很容易。”他拿着一把刀就混进了出征的队伍中,战斗时骁勇异常,“斩首二级”,按照明代的战场奖励条例,是提着首级当场领赏的,他得到了五十金。提着回来扔给了妈妈:“这是你的酒钱!够了吧?”
这种胆汁型的军人自然很容易升官,在与农民军的作战中他杀死了张献忠的养子三鹞子,升至总兵,被封为靖南伯。弘光登基,又晋为靖南侯,为四镇之首。
可惜四镇分崩离析,各怀鬼胎。于是有了土桥之役。所谓土桥之役纯粹是自家残杀——登莱总兵黄蜚将赴任,黄得功因为是同姓弟兄,就带了三百兵去高邮迎接。这本来是非常平常的人际交往,不料却被高杰派往黄得功处的特务当作最有价值的情报驰报高杰。高杰早已神经紧张,又加上“素忌得功”,这时就疑神疑鬼了,怀疑是来偷袭扬州的,于是派了精兵,埋伏在黄得功必经之途土桥。
黄得功来到了土桥。刚刚吃饭,伏兵四起,事发突然,三百士兵顿时乱作一团。黄得功立即跃马扬鞭,可惜,他无法战胜自己的习惯。他好饮酒,每次战斗之前,都要饮酒数斗,酒酣色益厉,那铁鞭就要血沾手腕了。此刻他未能饮酒,上马就没有力气,那箭雨就似飞蝗一般射了过来。马还没有举步,就被飞箭射倒,他急急腾上另外一匹马,这时,就有数骑骁勇,挺着长槊杀将过来,眼瞅着大将将死于无名小卒之手,只见大将用胁夹住了长槊,大吼一声,对方连人带马,一齐坠地。他连杀数十人犹不解恨,因为他带着的三百人无一生还,他成了“孤胆英雄”。
事过之后,黄得功非与高杰决一死战不可,史可法派监军万元吉去和解,被打了出来。刚好徐氏死了,史可法就借着吊丧的名义,亲自到黄得功的辕门去劝说:“土桥之役,无论智愚,都知道是高杰的不义。今将军因为国家的缘故,捐弃盛怒,而不跟高杰一般见识,那是收大名于天下也。”
黄得功听后傲然一笑,说道:“得功粗猛,不识大义,只知报仇。”
“对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时,站在旁边的一名军官插嘴说,“靖南侯的亲兵不能白死。”
“此人是谁?”史可法不悦地问。
“田雄。”
“何职?”
“中军。”
“放肆!”史可法愠怒地喝道,“主将议事,何用偏裨多嘴!”
田雄唯唯。但是史可法明白:这个田雄不比通常偏裨,他在黄得功的部队里职位平平,但是地位却非同小可。真是莫名其妙的怪现象,但他已经司空见惯了。
黄得功坚持要高杰让出扬州,与史可法几乎吵了起来。最后只能悻悻地离开。这就是后来黄得功投靠马阮,听他们摆布的原因。但是史可法知道,黄得功尽管桀骜不训,但爱国之心未泯,他跟二刘还是迥然不同的。果然,在紧急关头,“岁寒方知松柏之后凋也”。
清兵南下,福王偷偷地跑到了黄得功的营地寻求保护,说道:“满朝都是文臣在高谈阔论,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黄得功大惊:“陛下你怎么来到这里?”
“朕怕京师不保。”
黄得功泣诉道:“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尽力。奈何听奸人言语,仓促至此?何况,臣方对敌,安能护驾?”
弘光皇帝可怜巴巴地哭了,说道:“除了你,谁都靠不住了。我只有依靠你了。”
“你就放心吧!我会拼死效力的。”他这样对着弘光表态,后来果然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