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寇湄骑着一头白驴,急急赶往南京。她穿了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但是也掩盖不了她的风姿绰约,相反,却越发显出了她皮肤的莹白,更加美丽异常了。在秦淮名妓当中,她的高雅脱俗毕竟略逊一等,相信了“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的俗谚,结果反而显不出那水灵的肤色了。今日为了显丑,穿了黑衣,倒越发天姿国色了。这是因为她只好冒险赶夜路。经过长途跋涉,好歹回到了秦淮河。
秦淮河已经面目全非,尽管旧院依旧是笙竹管弦,但是面孔全新,风月场上耍弄的本来就是青春,女人的青春又有几年?景物依旧,故人皆走,越发增添了她的“沧桑之感”。她第一次对着秦淮河流泪了。
她赶到了“半塘”去找董小宛,那里只有小屋伫立河边,几茎翠竹在微风中飘曳,再也不闻咏诗声与鼓琴声。女主人哪里去了?这是她最景仰、最信赖的女友。见不着她,不仅满腔的愤懑无人倾诉,而且眼下的生活都难以安排。这个董小宛是从不轻易外出的呀!难道也被劫了吗?她很担心,担心之后又难免怅然。
刚回南京,总得有个着落呀!再找谁?她边走边想,
路过眉楼。眉楼是秦淮河上风云人物顾横波的私产。顾是秦淮名妓,集少妇的尊贵与妓女的妖冶于一身,所以这座在桃叶渡畔的小楼就成为秦淮河上最热闹的妓馆。如今,它的窗扉上已经点缀上了华丽的窗帘,再也飘逸不出烹调的香味了。主人变了吗?她认识眉楼原来的女主人,不!岂止是认识?她们还有着北行的共同经历,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顾横波很像个影子。她很活泼地,事实在在地活跃在你的面前,很热情,甚至会让你感动:但是,你却绝对摸不透她的心。她的心封得严严实实的,让你觉得她的热情总有几分虚假,也不敢把心交给她。这样的女人太精明,所以,即使是在北京,也没有太多的过从。听说,她跟她的男人早就回到了南京,那为什么眉楼要换主人呢?
她又路过绛云楼。这个楼上倒是灯火辉煌。但是她不肯跨进这个金碧辉煌的雅致小楼一步。不知为什么,他总疑惑自己的被劫持去京,与柳如是有些关系。虽然表面上看,是鸨母骗卖了她,可是凭女人的直觉她深信:柳如是的邀请事出有因。姓柳的不至于贪图鸨母的几个小钱;她也与那个龌龊的男人没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强逼自己“从良”呢?那个混蛋在一次酒后闪烁其词地提到了柳如是的名字,寇湄就下了决心:“太精明的女人,还是远远地躲开为好。”
现在,秦淮故人中,只剩下了她最不喜欢的两个了,一个是号称“香扇坠”的李香君,住在旧院的媚香楼上:一个是人称“辣妓”的郑妥娘。两人都性格鲜明,让她望而生畏。
还是去旧院吧,那里轻车熟路。媚香楼上的李香君,虽然性格孤傲,见了人轻易不会开口,但是急公好义,不会见死不救。况且,她的嘴巴决不会像郑妥娘,如同刀子,不讲情面,让人拿不上。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在京混不下去了,才落魄回到了江南。她非常自卑。
不料却吃了“闭门羹”。在媚香楼外的大门上,赫然写了几个大字:谢绝一切来客!君子自重。
。“这个李香君,又不知在闹什么故事!”寇湄叹了一口粗气,说道,“还是不去自讨没趣吧!”就离开了媚香楼。
她只好去找郑妥娘,郑妥娘依然是快人快语,很快就解开了寇湄心中的疑团。
她爱憎分明,用的是自己的表达方式——
“‘香扇坠’到底是被那个姓侯的****了,哼!清高了这么多日子,还是不能免俗,到头来,还得演绎秦淮河上才子佳人的故事。脱光了衣裳当她的卖春粉头。”
“名士梳弄名妓,不正是时尚吗?”寇湄有点解嘲地说,“名士可以借此标榜,风流倜傥有红颜知己;名妓也可以身价百倍,有才子垂青而艳帜高扬。大家彼此彼此,互相利用,皆大欢喜。”
“不错,这种可恶的时尚是靠着我们姊妹的血泪才有的。不信你就看看,哪一个跟着名士的名妓有好下场?”
“侯公子对李香君可是一往情深的——”
“屁!”郑妥娘打断了寇湄,“哪个男人不是在美女面前扮演着两面派的角色?平常日子个顶个的都是情种,可在关键时刻又有哪一个不是畏首畏尾,让人齿冷。”
“侯方域可是个慷慨的名士呀!”
“拉倒吧!名士?随便找一个厕所,一抓一大堆。真可惜了我们的‘香扇坠’,多么刚强的一个人,挑来挑去,却拣了一个软骨头。真的如俗话所说:拣来拣去,拣了泊牛屎糊在眼上。”
寇湄无话可说,她很了解郑妥娘。秉性一点都没有改,相反,分手之后,越发愤世疾俗了。名士已经风靡了秦淮河,她就要骂倒一切名士,包括名士宠爱的名妓。不料,她竟唱起了李香君的赞歌:
“不过我倒真的很佩服这个‘香扇坠’的刚性,尽管她为之守节的男人很是不值,但是忠贞可嘉。别的甭说,就是那寂寞也够人受的了。别人不知道,我就受不了。从众星托月的热热闹闹一下子变成了独守孤灯的冷冷清清。吓也把人吓死了!”
然后她俩说到了顾横波,秦淮河上的“大姐大”。郑妥娘更是大为鄙夷不屑:“天底下最势利的女人!绝顶的虚假,用所谓的才气,作侠气的表演,其实骨子里就是一心一意想当诰命夫人。”
对这一点,寇湄其实很有同感。在京的偶尔相处,她对这个县官的小妾有了较深的了解,也洞察了这个才女的内心世界。她哪里是那种侠骨芳心,追求爱情的女人?她对那个龚定孳的期望值很高。她要的,岂只是一个小妾!她对陈圆圆羡慕得要死。为了给所谓的丈夫“挖门子”,‘竟然做出了出卖色相的丑事,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苟同的。然而,她不肯火上加油,就淡淡地说;“女人自有女人的难处。”
“她那个‘长期嫖客’当了闯贼的御史,你知不知道?”
寇湄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脸红了。她为“大姐大”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而常常脸红,此刻更是说不出口。
郑妥娘却要接着说这件事:“如今,他跑回来了,逢人就说:当初他是想为崇祯皇帝殉节的,只是小妾不肯,非拖着他‘从贼’不可。继续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为了爱情才牺牲名节的角色,让人恶心!”
这是寇湄意想不到的。她只知道这两口子回到了江南,却不知道竟然如此无耻。
郑妥娘的矛头却只是指向顾横波;“你想想:一个女人甘心情愿地当人家的‘床上玩具’还不够,还要忍气吞声地为‘长期嫖客’背黑锅一图的啥?还不就是未来的诰命夫人吗?我算是把她看透了:她是‘女人堆里的钱牧斋’,城府极深,野心极大。”
话题自然扯到了另一对“白发红颜”——钱牧斋和柳如是。郑妥娘的矛头仍然是自己的同性。在郑妥娘看来,柳如是的侠骨高洁完全是装出来的,是一种“小孩子呲尿窝”式的任性,骨子里世俗得很,却又装出了铮铮的风骨。把这尘世的豪华和高洁的清誉都兼而得之了。好事都让她占全了,真有点岂有此理!不知为什么,郑妥娘对柳如是这个秦淮河上的领袖人物充满了蔑视。是因为人家有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引起了她的嫉妒?也许不无道理。在哪个时候,妓女从良都是无声无息的,顶多也就是几个相亲相知的好友凑在一起,吃顿饱饭,举举杯祝贺一下而已。这钱牧斋可好,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极尽招摇,让人眼热。郑妥娘就指着花船说:“一辈子操厌都是偷偷摸摸的,就这一次,故意弄得惊天动地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说早了,不信你们就等着看,用不了多久,这个柳如是不养面首,我立马就卖**不要钱。”
人们让她说的啼笑皆非,她还认真地加以证实:“那是个什么女人?当丫头的时候就勾搭仆人,干了皮肉生涯,更是一天也离不开男人。老家伙能满足她的需要才怪昵!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戴绿帽子罢了。”
后来的事实不幸被她所言中,但是,白发老人却是“两眼都闭上”。他的“纳宠”别有用心。果然,郑妥娘就向寇湄介绍了最新情况:“北京的崇祯皇帝死了,可忙坏了南京的这一对。白胡子把小娘们派上了用场,小娘们也有了报答老公的机会,她活跃得很,不光是与名流雅士交际,还有军政要员,真的是如鱼得水,开始了人生最辉煌的新时期。”
“你嫉妒吗?”寇湄轻轻地刺了郑妥娘一句。
“我才不嫉妒呢!我只是感到可惜。”郑妥娘喟然叹道,“她这个人毕竟不是一个坏人,还有一个做人的底线。可悲的是她毕竟不了解那个在官场上多次起伏的男人,让人玩于股掌之上还洋洋得意呢!”
女人的闲话说得差不多了,寇湄这才书归正传:“董小宛哪去了?”
“跟着那个冒辟疆满世界风流去了。江南不缺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让才子佳人玩个痛快。”
寇湄这才放下心来,不无羡慕地说:“冒公子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世家子弟,十四岁就有诗集问世,被人视为栋梁之材呀!”
“你快拉倒吧!栋梁在大厦既倒时去游山玩水呀?那董小宛真的是瞎了眼!”
寇湄无话可说了,但是作为好朋友,她还是由衷地希望董小宛幸福,就真情地说:“但愿这个冒公子能够不负小宛才好。”
“够呛!”郑妥娘大杀风景,“只消看看这个风流哥儿以往的作为就不难明白,小宛的命运比他以前的小妾,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你说对了,他家是两代进士,凭官发财,他怎么能不热中于名利?”
“小宛只是想当个贤妻良母罢了。”
“哼!贤妻良母是我们这种女人当的吗?”
寇湄又无话可说了,片刻之后,郑妥娘难得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真不知道会结个什么果子!当初我只是想干好事,才拖着他去了一趟半塘,替董小宛解围罢了。那阵子,这个风流哥儿正跟陈圆圆打得火热,不想竟然是见一个,爱一个,小宛被甜言蜜语哄得乱七八糟了。一个妓女居然会相信嫖客,鬼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这是个过分深奥的问题,两人都不会去寻找答案。沉默了一会儿,寇湄提出了现实问题:“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郑妥娘略一迟疑,就答道,“卖吧!还有别的出路吗?”
“可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呀!”
“有啥可安顿的?女人身上的东西你一样都不缺,找炕,那是男人的事,还怕没有男人给你盖楼吗?”
“可是现在,北京——”
“北京没了,还有南京!反正一个大明王朝就是一座大妓院,现在的南京越发充满了脂粉气了。都说现在是国难当头,可偏偏最时髦的是这样的调头:‘嫖妓不忘爱国,爱国不忘宿娼’。你还害怕没有生意做吗?”
寇湄只好重操旧业,一边期待着董小宛归来。
二
董小宛热恋上的这个男人可不同寻常,他是秦淮河上有名的“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
冒辟疆,本名冒襄,字辟疆,号巢民。出生在江苏如皋的一个仕宦之家。冒家在官场上也长袖善舞,大发其财,是如皋绝对的首户,人称“冒半天”。
关于冒家发财有这样一个传奇故事——
一天,一个营镇的督粮差官来到了冒府,一进门就哭拜在地,垂泪要求相助。冒家的公子赶紧把那差官扶了起来,问是什么事儿?差官又磕了一个头,才泣涕说道:“三日前载粮赴南通州,在江中遇到风浪全部颠覆,回去以后必遭军法处置,素闻冒公子仗义疏财,能周人之急,这才冒昧求救。公子救我一命吧!”说罢,又磕头不止。
“约需多少?”
“三千金”
公子矜持了,沉吟片刻方说:“如果你三年前来找我,休说这区区三千,就是再多,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现在,我的手头拮据得很,实在有点爱莫能助。
那差官非常失望,只得悻悻地告辞;“想不到公子的仗义疏财也会有如此难处。”
“慢!”公子叫住了差官,说道;“就看你的运气了。我今天方遣仆人去向某太史商借三千两银子,以充过节用度的。倘能如约归来,就将悉数馈赠。”
那差官拜谢,当天就在冒家留宿。
夜里约有三更时分,差官听到门外有所响动,正诧异间,就有人来唤,说公子有请。到了客厅,只见一堆白花花的银子非常耀眼。
公子说道:“你的运气尚好,某太史刚好给了三千金,你快拿了去复命吧!”
那差官感激涕零,说道:“公子大德,令人感佩。小人只取一半,留下另一半给公子过节,就这样小人受惠已经够多了。”
公子正色答道:“军中饷是生命,若有短少,仍会治罪。我是本地人,虽然穷迫犹可设法,你是军人,千里从戎,缓急谁来怜悯?我既然答应你要相援,你只顾携去就是。”
那差官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携银白去。
冒家很快败落了,这时,忽然有大将军造访,自称弟子。公子狐疑之至,自忖道:“一生虽然交游遍天下,门墙桃李极盛,却不曾收过武弟子。来着究竟何人?”
忐忑不安地见了面,又绝不认识。那大将军纳头便拜。而且是郑重其事的长跪叩拜,拜得公子莫名惊诧。
拜毕,大将军才自报家门,原来就是当年失粮的差官。蒙公子相援,不仅得以保全性命,而且在后来累积军功,晋爵大将军。冒公子这才恍然大悟。
差官把冒公子迎入行署,盛情款待,命门客陪同到各处游览,足足盘桓了半年之久。公子坚辞欲归,大将军亲自相送,一直送到了三十里外。遣开了所有的随从,独自与公子依依惜别。临别时,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件珍宝,说道;“弟子这些年来镇守海疆,多次剿抚海盗,得到这样一件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玉石。敬献给公子以为纪念。”
公子托在手中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天呀!这不就是那块传说中的‘翡翠之王’吗?果然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