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怒发冲冠为红颜”在中国的历史上被渲染得淋漓尽致,一顶“汉奸”的帽子扣在吴三桂的头上。吴三桂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天经地义,谁也不会怀疑。
在传统的观念里,都认为“吴三桂太不值得了。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即使她是‘天下第一美女’,也毕竟是个女人。跟民族大节怎能同年而语?女人是小事一段,天下的美女多的很,脱光了都是一样的,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为了一个女人,丧失了民族大义!这个吴三桂真是色令智昏,做出了骂名千古的蠢事。”
历史的真相果真如此吗?作为当事人在采取如此重大的政治抉择时,会那么草率吗?吴三桂可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初涉情场,恋爱至上,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他当然钟爱陈圆圆,可以说爱得死去活来,但是,那只是在床上。他毕竟是一个有着政治野心的人,下了床首先考虑的是利害得失。在美人与江山之间,他会有着自己的选择。撰写历史的人们过分天真了。所有的“政治家”,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民族,在男女关系上都个顶个的肮脏莫名,没有一个是一夫一妻制的典范。基督教的信条据说是遵守得最好的,但是,也决没有阻挡得住拿破仑大搞情妇;“偷偷摸摸”的自然不屑一提,就是那公开宣称“我是公开的”,也免不了人们的腹诽,只消看看他们的年龄差就一目了然了。“爷孙婚”的爱情真是妙不可言,但是只有天知道,那“妙”对谁而言。这道理其实十分简单:人的欲望是一个整体,占有欲不会仅仅表现在对权力上,对“性”这个大自然赋予的生物本能,自然更会放纵。有了一点权力之后,当然“色胆包天”,根本就不会把“腹诽”之类放在眼里。那些渲染帝王将相“老夫少妻”的真挚爱情者,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过分天真,他们把“政治家”想象成了“后花园里的张生”。
吴三桂对陈圆圆首先也是一种占有,一种包括着巨大虚荣心的占有,跟刘宗敏完全没有二致:“天下第一美人”现在归我了!这当然不容他人染指,陈圆圆是他的“专用品”,“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说老实话,他的无奈离京,最不放心的也是爱妾的命运。一个女人的知名度高了,总是让人不放心的。他在到达山海关后,几乎每天夜晚都在思念他心中的美人,一切妓乐都被他废止了,以致拍马屁的人大说他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改变了多年形成的酷爱声色的习惯。
突然接到了皇上要他火速进京“勤王”的圣旨,李自成已经包围了北京。他立即点齐本部人马,星夜进军。
可是,走到河北滦州就勒马不前了。因为他逢到了两个昔日的同僚唐通和白广恩。两人都已经投降了李自成,现在李自成派了来攻打滦州。
他俩带来了李自成已经进京的消息,进京“勤王”已经毫无意义。“王”已经不复存在。他决定立即退回山海关,同时派人回京,马上赶到吴府,把陈圆圆接到驻地,当他的随军姬妾。但是,这些人的主要任务,却是进京打探起义军对他的态度。
山海关也回不去了,因为李自成已经派了两万人马占据了山海关。
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确实是进退维谷:
一方面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崇祯皇帝已经吊死煤山,他奉命保卫的大明王朝已经亡国。现在他统帅的这支队伍已经出师无名,跟谁作战都无所谓,都是完全个人的行动。
另一方面,他也因此突然“身价百倍”了,因为他手里控制着几十万军队。崇祯皇帝临死之前把所有的家底打扫打扫都交给他了,现在他是真正的“拥兵自重”。北边是满清帝国,大汗刚死,朝政不稳,新君年幼,尽管对中原虎视眈眈,也只怕力不从心。南边是所谓闯王,刚刚进京,立足未稳,急于登基,百废待举。面对外患已久的塞外强寇,也不敢轻举妄动。
仿佛是一个“跷跷板”,相对的两方“狗咬马虎两头怕”。这个时候他助谁一臂之力,态势就立即改观。在这种时候,类似吴三桂这种人,野心就立即膨胀起来。他骑在墙上,静观天下,却在窥测方向。
然而,用不了多久,他就静观不下去了。天下大势岂是他一个人左右得了的?李自成的作为逼着他立即表态,他立即就被挤进了“夹缝”里。一面是闯王对他极尽笼络之能事,派人来送上黄金千两、白银四万,还有敕书一封,封他为“平西侯”。这用意是一目了然的,当初崇祯皇帝把天下兵权尽归指挥时,给他的封号也不过只是“平西伯”,这世袭的爵位是按“公侯伯子男”排的,闯王给他加了一级,还不是等于说:
“跟着我干吧!我给你的好处比崇祯大。”何况还有唐通、白广恩在作说客。
降将确实已经如“过江之鲫”,形成了滚滚洪流。自己也要随波逐流吗?吴三桂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因为这时,京城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闯王进京之后,他的部队很快就有点“失控”。那本来就不是太好的军纪,就让“胜利”冲击得一塌糊涂了。****烧杀之类也在所难免。这就给吴三桂的投降出了难题。
吴三桂深深地知道,闯王部队进城之后的表现,已经深深地得罪了自己的部队,特别是部队的高级军官,参将、把总之类。他们都有家眷或者亲属住在北京,府邸大部被抄,妻妾被凌辱的也不在少数,他们扬言与闯贼“不共戴天”。吴三桂要投降李自成也不是那么容易。吴三桂已经处在两面的火烤中,军心已经不稳,帐下的议论纷纷,他早已有所耳闻,帐内的争执也已经发生。吴三桂已经十分被动。
参将们是理直气壮的,他们一个个都打着“为先帝报仇”的旗号,气势汹汹。
“我等世受国恩,才得以上养父母,下育妻子。今朝毁于一旦,不仅天理不容,我等也无颜见人!”
“我等既为军人,今日上不能报国,下不能护家。真是枉为军人了!”
“君死臣亡,天经地义。打回北京城,为皇帝复仇!“
诸如此类喷射着万丈怒火的言辞,真的是不绝于耳。这也可以算作中国的“官场一绝”:本来唧唧哇哇你撕我咬乱呼呼的‘猪仔市场’,“利己”的哨音一响,就会空前的团结一致,变成了一个声音。对军营中的这些呶呶议论,吴三桂心里绝对有数,他才不会受这些舆论影响呢!
“狗屁!”他在心里骂道,“一个个装模做样的好象都是忠臣遗老似的,真的要为崇祯报仇了,只怕你们连一个死节的都没有!我还不了解你们吗?你们都是一群猪,提着谁的腿,谁才叫唤,现在你们的老子、舅子遭了殃,一个个的来充什么大粒核桃?”
临时的最高统帅还是很了解他的高级将领的,他们的情绪给吴三桂以很大的压力。四万两纹银固然不少,但对众多将领的家园损失来说,仍是杯水车薪。他要真的投降李自成,只怕众怒难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步险棋。
真的如将领所谋,杀回北京去与闯贼血战一场,赚个“合生取义,精忠报国”的美名吗?那更是一步险棋,不!简直就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崇祯皇帝倾全国的兵力,与闯贼反复周旋了近十年,不仅没有剿灭,反而吊死煤山。现在只剩下了一些残兵败将,临时凑在了一起,我的指挥还不一定灵,怎敢奢望剿灭强寇?
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了一封信给满清的摄政王多尔衮——“乞师”南征。
多尔衮拿着这封信,在大帐里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因为这封信也完全打乱了他的既定战略。他本来是决定养精蓄锐,静观待变的。面对吴三桂的几十万大军,他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成为这吴三桂的后盾,那就得考虑如何收场了。现在这封信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实在太诱人了!然而这个吴三桂仅仅说是“乞师”,也就是说“借兵”。那么,我们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分明只是一种“主客”的关系,那么,这是不是一个陷阱?如果是一个陷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陷阱呢?多疑的多尔衮拿不定主意。
这种时候洪承畴就有用了。多尔衮一想到了洪承畴,马上把大腿一拍;“嚯!不是说是一头‘头羊’吗?现在用着他开路了。就用他给我一个答案。”
洪承畴早就知道了有这样的一封信,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别忘了,这个吴三桂曾是他的部下,在松锦保卫战时也曾患难与共过。对“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还能不了若指掌吗?
所以,洪承畴只是简略地扫视了一眼,就轻描淡写地说;“放个烟幕弹,侦探一下耳!”
“如何看待‘乞师’二字?”
“这正是吴三桂的狡猾之处!如果‘乞师’成功,他可以借助于亲王之手,把闯贼剿灭,那时他就进退自如。大明王朝有着近三百年的基业,在陪都南京还有着完整的朝廷六部。复辟实在不难。那时侯,他就是复国元勋。至于你跟他的关系,本来就是‘主借客予’,他是主人才向你借兵,仗打完了,你还不该乖乖地滚蛋吗?”
一席话说得多尔衮茅塞顿开,心里不能不佩服皇太极确实有知人之明,于是虚心求教:“然则应当如何对策?”
“很简单!”洪承畴胸有成竹地说,“先要正名分,要他投降,断了他的退路;然后让他带路,直取北京。”
直取北京是多尔衮梦寐以求的,他只是不明底细才静坐观望的。现在一听,两眼放出光来。但是,仍旧信心不足,就问:“行吗?”
“我当然可以当一次说客,但是空话无用。他是在官场混迹了很久的人,经验十分丰富,然则,绝对会利令智昏。一切全在运筹帷幄之中。只需如此如此。”
洪承畴附耳陈说机宜,说得多尔衮哈哈大笑。
真不辜负皇太极的一片苦心,洪承畴发挥作用了。
洪承畴派了一个亲信,化装成贩卖皮货的商人,求见吴三桂。吴三桂一见,似曾相识,愕然之际,对方开口:“总兵大人,贵人忘事。在下是洪承畴洪大人派来问候辽东总兵吴大人的。只是洪大人交代,第一句就要问:这辽东总兵的称呼还能够用吗?”
吴三桂讨厌这种“绕弯子”的“外交辞令”,他喜欢直截了当,就反问:“你带来了多尔衮的复信吗?”
“复信?”
“是啊。多尔衮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摄政王,为什么不能堂而皇之地答复我,偏要如此鬼鬼祟祟!准是洪承畴这个‘狗头军师’的馊主意!”
望着色厉内荏的总兵,这个亲信只好实话实说:“复信没有,口信倒是有一个。”
“口信?”吴三桂完全明白了,对方的主子十分狡猾,在对我还不信赖的情况下,他们的承诺是有限度的。只有口信,就进退自如,进,可以兑现,退,也可以翻悔。不过,只要不是断然拒绝,那就是说,他们依然对我敞着大门。是的,他们要谋取中原,要想进关,就得与我合作。所以,吴三桂十分威严地问:“要我答应什么条件?”
“将军确实是一个痛快人,洪将军对此十分钦佩,所以令彪下殷勤致意,希望将军步洪将军的后尘,丢掉‘乞师助剿’的话头,共同襄赞顺治皇帝的大业。”
吴三桂暗自思忖:“这就是你洪承畴的底牌呀!可我,跟你洪承畴一样吗?你是战败被俘投降的,我却是重兵在握。现在就言投降,未免为时过早。”
恰在这时,派往北京的人回来了。那个油嘴滑舌的信使,知趣地悄然离开。
“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吴府的老管家捎来了老爷吴襄的一封信。
这是一封劝降的信,信中说,只要投诚闯王的大顺朝,闯王即封吴三桂为“平西侯”,这是光宗耀族的事,要儿子不再犹豫。
口吻确实是老子的口吻;笔迹也确实是老子的笔迹。然而还是露出了马脚——人家父子之间有什么私房话,他人是无法置喙的。械具威逼之下,可以从命你说我写,但是,绝对写不出感情来。“家书”,是感情的纽带,与暴力绝对无关。这封信的炮制者过分迷信权力了,就一点也不懂人情。
吴三桂看信以后狐疑:果真是父亲写的吗?知子莫过父,父亲该知道我最大的心事莫过于陈圆圆了,为什么一字不提陈圆圆呢?父亲总该记得我离京时的嘱托吧!那几乎是一场争吵。我要带着圆圆到山海关赴任,父亲是用“世代皇上隆恩”,“先要尽忠报国”等大道理来阻挡的。现在他即使要改弦易辙,也总得先说说圆圆的情况吧。现在只字不提,必定另有隐衷!
于是,他问老管家:“老爷果真很好吗?”
“老爷暂时还活着。”
“陈氏少奶奶呢?”
老管家嗫嚅,吞吐之间说道;“也活着,让我问候你。”
老管家其实在执行老爷的吩咐。吴襄很知道儿子的脾气,他不想很快就有一场大的干戈。
这逃不脱吴三桂的眼睛,他立即喝问;“少奶奶现在在哪里?”
“田国舅的王府。”
老管家只好说了实话。
吴三桂的头上立即炸响了一声巨雷。
传言得到了证实:刘宗敏占据了田府,而且把陈圆圆抢到田府中去了。
于是有了“怒发一冲为红颜”那千古佳话。
他立即暴跳如雷:“杀父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我身为一员总兵,连自己的爱妾都不能保护,枉为一个男子汉!”
既而,他稍稍冷静下来了。就握紧了拳头,怒视着管家。
管家战栗,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三桂怒不可遏:“就让他抢吗?”
“家丁都死了,李岩将军派的人也都被缴了械。”
“狗屁!”吴三桂余怒未息,“卖身降贼之辈也配称作将军?”
稍停,吴三桂的拳头松开了,就问:“报告那所谓的‘闯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