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法力无边的宝石现在正经历着梦幻般的劫难,它与许许多多的美女相连,却始终在男人手里传递。昨天还在孔有德的枕头旁,孔有德抚摩着它想到了一个绝色女人,那是若干年前曾经“勾引”得他心魂颠倒的女人。迄今他也不能忘怀,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女人靓丽的倩影来——不过,却被血玷污了。
事情得从十几年前说起。他在攻克了登州之后,抓住了孙元化。这个孙元化与他并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是老是在他的头上,“压他三分点”,让他受不了。不就是有那么一点用大炮的技术吗?其实,拉拉炮栓谁个不会?凭什么袁崇焕重用这个“书呆子”,袁崇焕倒了霉还受重用?居然把这个“书呆子”派来登州当巡抚,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咽不下这口气,终于造了反。主客易位了,你孙元化成了我的“阶下囚”,我岂能轻易饶了你!
不料那个女人却要索取这个宝贝,而不巧的是,用了这块宝贝却又救了孙元化的命。这幕后有些什么勾当他当然有所觉察,他在这些方面是非常精明的:这个女人为什么偏偏要讨要这样一个翡翠菩萨才肯投怀送抱?孙元化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有了这样一件宝贝?这二者之间不会没有联系呢?可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去想,一方面是战事忙乱,一个囚犯兴不起多大风浪来:另一方面,他也只想得到那个女人的身子,只要她肯老老实实地脱裤子,让我尝了“一枝花”是什么滋味,管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要她当自己的小老婆。所以他欣然接受了这样的交换条件:只要孙元化肯交出来那件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翡翠菩萨来,他就无条件地释放孙元化,去海岛,回京城随他的便。
可是,孙元化哪里有翡翠菩萨呀?
吉人自有天祥,在关键的时刻,一个著名的海盗“黑风”出现了。
孙元化夜不成寐,他哀叹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竟如此多灾多难!他本来只是一介书生。只是因为跟葡萄牙传教士学了几天外国话就被选择了去学那红衣大炮。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甭说还是朝廷的旨意,就是受朋友之托,他也会精益求精的。真是一不小心竞成了一名火炮专家。“虚名累人”,现在叛贼孔有德竟逼着他传授技术。“我怎么能背叛朝廷?跟叛贼沆瀣一气!真不如当初就是一个白痴,像众多的巡抚一样,一个大字不识。那样,或者干脆投降,继续作威作福,或者守节不屈,让贼一刀了结,都不会像他在这里不死不活地忍受精神的折磨。真不该读那么多的圣贤书,他的同僚多乎哉!有几人是当了叛贼心中有一点痛苦的? 有那么几个骂贼而死,也成就了“忠君”的美名。谁像他?陷入在这个高墙重门的牢狱之中,求死死不成,求活活不了。除了一日三餐有人来送饭之外,见不着一个人影。他在寂寞的阴影笼罩之下,越发焦躁了。
不意这天夜里却有了一点点响动,很轻很轻,如果不是在战场上经过了历练,他也不会发觉。他本能地瞪大眼睛,只见一条黑影,像一只夜鹰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然后一翻身,竟神不知鬼不觉立在他的面前了。
“谁?”他警觉地问。
“小点声!”黑影回答,“我是黑风。”
“黑风?我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
“黑风”与孙元化一生一共见了三次面,三次都是在牢狱之中。
第一次是在广州外海的一个小岛上,孙元化和他的同僚被海盗绑架了。按照惯例,海盗在勒索了钱财之后,要把剩下的人质统统杀掉,孙元化的末日到了。这时,迎面走过来几个海盗头目,其中一个就是黑风。
“你为什么不交赎金?”一个头目喝道。
“没钱!要杀便杀,罗嗦什么?”
“你是山东人?”另一个头目惊异地说,“我也是山东人,咱还是老乡呢!”
乡音救了孙元化,“老乡”问:“你既然到了广东做官,为什么竟没有银子赎身?”
“我根本就不是官,是来学习火炮的。”
“老乡”动了恻隐之心,就向同伙讲情;“一个穷秀才,杀他干什么?还不如积点阴德,放了他吧!”
“这可是破坏规矩的事!”
“给我个面子吧!再说又不是第一次坏规矩。”
于是孙元化得救了。
第二次却是在北方,而且主客易位了;
孙元化就任登莱巡抚不久,就听说大牢里关押着一个极其特殊而又非常重要的犯人。几任知县都审过多次了。前任巡抚也亲自审过两次,但是,一句口供也没有。
“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办案的师爷摇头晃脑地说,“只是听说他曾经是一个海盗头目。”
“听说?”
师爷点点头。
“既然证据不足,那还不赶快放人?”
“这……”衙役甚是作难,迟疑着不肯动身。
“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只能错抓,不能错放。我就要破一破你们的规矩,明明抓错了还押着人,那才有失官威呢!”
“是!”衙役刚要走,却被师爷拦住了;“且慢!我有话跟老爷说。”
师爷把孙元化拉到了一边,附耳说道;“大人以为前任都是糊涂官吗?大人有所不知。这海盗手里有一件价值连城,富可敌国的宝贝。一直关押着他,就是为了这块宝石——”
“真的?”
“那还有假?”师爷卖弄地说,“坊间把这块玉说的神乎其神,看一眼就会多活一天呢!”
“那怎么又会到了这个乡间的囚犯手里?荒诞不经吧?”
师爷非常尴尬。
“让我亲自问问吧!用不着兴师动众,就在狱中吧!”
孙元化到了狱中,一见竟是“黑风”!
这是一个“定格”的瞬间,两个人彼此都没有忘记,但彼此都没有一点点要说话的欲望。然而,心中都在说话。
孙元化;“看来不尽是冤枉你的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海盗呀!你掠有珍宝也是完全可能的。可我要珍宝又有何用?我要放了你,受人涓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古人的教诲,何况是救命之恩。”
黑风;“完了,完了!我现在是落在了你的手里了。俗话说:‘一阔脸就变’,你现在是一个巡抚了,我自认倒霉,挨刀挨剐也不会把翡翠菩萨交给你。一群贪官污吏!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这种僵持的冰冷气氛很快就融化了,这是因为黑风很快发现在孙元化的眼睛里,没有一般官吏通常都有的那种装模作样的故做严厉的光;也没有前几个那种看似公事公办却是一心攫取的贪婪之光。他紧绷着的脸有所放松了。
这时,孙元化的脸却有了一点矜持,因为他想到;“我立马放人好吗?初来乍到,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政声?”
这也是千古以来无可奈何的事,俗话说“当官不自在,自在不当官”,当官的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孙元化想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得不画上一连串问号。
他这一迟疑自然也逃不过黑风的眼睛,黑风立即不屑;“毕竟是一个在官场混的人,良心都让狗吃了!”
孙元化不再犹豫,只是威严地说出了两个字;“放人!”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囚犯:“咱门两清了。”
囚犯很反常,没有跪下叩头说一些感恩图报的话,反而不亢不卑地站着,只说;“大人是条汉子,不过咱们后会无期了。”说罢,挣脱了已经开锁的镣铐,“噌!”的飞上了屋顶,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现在,黑风违背了承诺,竟来到了牢狱,与孙元化第三次见面。
“本来我怕影响了你的前程,答应了不再见你的。可是今日之事急矣!你的生命危在旦夕,我是来救你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一个难得一见的还有点人性的官。”
孙元化不回答,但在心里说:偏见!贪官污吏众多不假,但是,还不至于整个官场都没有了人性吧?
这当然逃不过黑风的眼睛,他马上鄙夷不屑地说;“你为整个官场鸣不平是不是?我冤枉了他们了吗?你看看现在的官场,大大小小的官儿,除你而外,还有一个有一点点人性吗?草菅人命的真是比比皆是,他们对百姓敲骨吸髓,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哪里还有人性可言?你们官场充满了谎言,说什么‘绝大多数的官儿都是好的,贪赃枉法只是个别现象’正是天大的鬼话,用来欺骗百姓,借以官官相护的。试问:哪一个贪官不在那‘绝大多数’里面?”
孙元化不再说什么了,反正已经身陷囹圄,他哪有心思去管这种“绝对抽象”的问题?他关心的是眼前,你深夜不畏重险,甚至如同自投罗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骂上几句当官的吗?你毕竟是一个海盗,只知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已。他确实是一名正统官员,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尴尬的局面没有持续多久,孙元化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毕竟生命交关,他终于迫不及待地问:“你用何策救我?”
“孔有德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追求一个‘暗门子’叫‘一枝花’的已经好久了,但始终没有得手。现在他已经主宰了登州的命运,就要独霸‘一枝花’。‘一枝花’十分厌恶孔有德,却又十分仰慕大人。她其实是一个‘侠妓’,为了搭救大人,她愿意赴汤蹈火,所以想跟孔有德这条色狼作一笔交易。”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得知了孔有德就要杀你的消息,想从他的屠刀下把你救下来,就不得不违心地接受这个色鬼的蹂躏——”
“她不能直接跟孔有德说吗?”
“难处正在这里。”黑风矜持地说,“孔有德是一个十分阴险而又残酷的人,本来就杀人如麻,如今更是无所忌惮。如果当面对这恶棍说,他那莫名其妙的‘醋劲’也会令你立即横尸廊下,那就不是救你了,反而是让你早见阎王。”
孙元化不由得毛骨悚然。
“她找到了我,我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跟孔有德讨礼物。只要给了这件礼物,就情甘心愿地投怀送抱。”
“他已僭称‘九五之尊’,区区礼物还不是易如反掌?”
“哼!”黑风胸有成竹地说,“哪有那么轻易?‘一枝花’要的这件礼物,只怕大明天子把他的十万锦衣卫都用上,挖地三尺也不会找到。”
“那是什么?”
“翡翠菩萨。”
“就是那块传的神乎其神的翡翠之王?”孙元化说着就未免有点失望,“到哪里去寻得呀?你这主意实在——”
“大人放心,翡翠菩萨就在这里!”说着,黑风就从怀里掏出了那块晶莹剔透的宝石来,尽管是在并无月色的黑夜大牢里,它也亮晶晶地放射着绿油油的光。
孙元化被彻底震撼了!他知道为了得到这块宝玉。上至朝廷,下至群臣,不知忙乎了多少年,却是越忙越找不到它的影儿,越找不到影儿越传得更加神秘,于是就找得更凶。但就愈加泥牛人海,越发难觅踪影了。不意今日却在囹圄之中见到了它,竟成了自己的救命之物。
“孔有德朝思暮想已经很久了,估计放你出去是不会有什么障碍的。不过,大人出去之后,又怎么办呢?”黑风征询地望着孙元化。
孙元化立即又陷入茫然。
“救人救到底!”黑风侠肝义胆,“我替大人打算好了。大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带着‘一枝花’到一个海岛上安家。当然,如果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干,我们求之不得。不过我想你是朝廷命官,不会轻易落草为寇的。
最后一句很对孙元化的心思,他暗自称许;“你说的很对!我还没有被逼上梁山。”不过, “究竟往那里去”的问题却深深地折磨着他。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又如此重大,他根本就来不及认真思考,就要马上表态。甭说他还是一个朝廷命官,就是一个普通百姓,也不好唐突下决心呀!他沉吟了又沉吟,思潮翻滚,想得好苦,好苦!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知道作为朝廷命官,他失陷了登州,有负于朝廷,等待他的是坐牢、流放、乃至杀头;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走吧!功成之后退隐山林未尝不是一条出路,退隐海岛与退隐山林没有多少差别。然而,良已是功成名就吗?不!他简直就要呐喊;“我有不白之冤呀!”
“我的‘从贼’完全是被迫的呀!”他不只一次地对自己说。这几乎成了他在囹圄之中每天必想的大事。老实说,他不是没有想到绝食,但是,没还给自己一个清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他不甘心。他要寻找一个机会,向上峰申诉,要还给自己一个公道。于是,他在沉吟之后,就异常坚定地说;“我要回京!”
“回京?”黑风莫名惊诧,“找死?”
“不至于吧?”孙元化迟迟疑疑地说,“如今阉党已经被铲除多年了——”
“可是锦衣卫还在。”黑风立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孙元化的幻想,“以文人控制武将的传统还在。”
崇祯皇帝登基伊始,在办理了父亲天启皇帝的丧事之后,就立即大刀阔斧地剿灭了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及其党羽,显示了他要做“中兴之主”的决心和气魄,给天下的士人莫大的鼓舞。天下黑暗得太久太久,突然划过了一丝闪电,就让人眼前一亮,马上就幸福地闭上了双眼,陶醉在对“英主”的无限信赖中。在这种时刻,即使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也无可奈何,因为天下在高压下已经窒息了很久很久,蓦然有了一点新鲜,普天下就会欢喜雀跃,他们也只能被裹挟在欢乐的气氛中而失去了发言权。在这种情况下,孙元化抱有幻想,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以为已经把阉党剿灭干净了,从此就有了“司法公正”,殊不知产生阉党的土壤还在,还会产生出“张忠贤”、“刘忠贤”来。他为自己的幻想付出了血的代价,未到北京就被弃市,那就是后话了。当时,黑风见他执意要向朝廷表达他的忠心,只好说;“人各有志,不可强勉。你一定要进京送死,谁也没有办法。不过,临行之前你一定要见见‘一枝花’,她叫郑爱莲,有事要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