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没听清楚,便问:“疯和尚,在这荒山野林,你为何走来走去?”
“忽去忽来,忽来忽去,来来去去,都是幻梦。去即是来。来即是去,无非浮云幻梦。”
这就越发触动了顺治的禅机,他应声答道:“是哪里来?是哪里去?什么浮云幻梦?实是无什么幻,更无什么梦。幻是非幻,梦是更无梦,都是蒙蒙空空。”
两人谈起禅来。
“阿弥陀佛!西方路上有莲台,无枝无叶雪如堆。”
“色是空兮空是色,碧云拥护踏风来。”
癞头和尚再拜师父。
“我又不是和尚,何师之有?”
“贫僧云游四方,最后到达了五台山的清凉寺,认为那是超度的最佳圣地,就拜了那里的挥圣禅师为师。俺师父道行高深,修炼到八十岁上,忽然对贫僧说道:‘我明天就要下山了,今天交给你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没有眉毛的人。这幅画是一个品行高洁的在家居士画的,为了他那苦命的女儿,所以我一直珍藏着。你要记住,二十年后,在北京的雪地里,会有一个人补上画上的眉毛,哪个人就是我的后身,你的师父’。”
顺治莫名惊诧,癞头和尚继续说道:“贫僧记住了师父的话,下得山来,在江湖上飘泊了多年,到处寻找师父。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可以让师父补画眉毛了。”
“那就把画赶快打开吧!”
画徐徐打开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春桃图》;可是画面却浑浑噩噩,不明不白:那上面似乎有一个女人,看那裙琚,似乎是轻纱难掩风流,然而也可以说,是华贵不可名状。更让人感到朦胧的是那双大眼,不见眉毛,你分不清她是在风骚地传递秋波,还是在端庄地诵经,但是,整个画面洋溢的通灵之气却把顺治深深地逼住了。
“没有画笔,这可如何是好?”
“贫僧早有准备,”说罢,那癞头和尚把手伸进了袈裟,贴身掏出了墨汁淋漓的毛笔,递给了顺治。
顺治挥毫,奇迹产生了。都道是“画龙点睛”,其实是“画人点眉”。眉毛一点,霍然生辉。那原来混饨的画面立即变得异常清晰,一个端庄秀丽的观世音菩萨跃然纸上,令人立即从心底产生圣洁的崇拜之情。顺治在雪地里就跪下了。
癞头和尚大喝一声:“师父!还不快快随我回山去!”
顺治一怔,
和尚说道:“我师父第二天就圆寂了;再说,山上的女菩萨也等候师父多日了。”
“女菩萨?”顺治又是一怔,这才蓦的发现画上的女人很像小宛。“忘了吗?”天际来的声音,“似真似假,似假似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是癞头和尚的声音。
顺治忽然大笑道:“好!好!俺跟着你去吧。”说罢,就拉着那和尚,飞也似的跑起来。
后来据说有人看见顺治和小宛在五台山里双双修道,“绿树香草气如兰,倩影双双夜漏残。古刹红墙留古迹,梵声艳影两清寒。”而且指明了两人出家的地方就是那里的清凉山上的清凉寺。根据就是那辜负了“一代洁尼”卞玉京的那个孱头吴梅村写的一首诗:
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璧作台。
薤路戕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
“千里草”就暗含着一个“董”字。
尾声
黄宗羲重游秦淮河
尘埃落定,依然十里秦淮,桨声灯影,河房花船。
有一个堪称“经典”的镜头在这里定格——
水边一座别致的茶楼,上边有一位长者在慢条斯理地品茶,俯瞰着秦淮河略有所思。水边有一个钓翁,在旁若无人地守竿,对近在咫尺的花船置若罔闻。花船接踵,不时地传出********。“诗吟与浪笑共响,轻薄和深沉同在。”大家毫不相干,各干各的,
那个长者是后来被誉为“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的黄宗羲,可当时,他却只是一个“异类”,很不合乎时宜。
接踵的花船却是秦淮河的特色。“美女产业”古已有之,其“产品”的重大特色有二:一是批量生产,美女都是一代一代产生的;二是更新换代特别快,捧红了一个,不几天就或者名花有主,或者黯然无光。黄宗羲来到了这里,虽说是旧地重游,但是那成群结队的娇娃,他一个都不认识了。他认识的早已成为昨日黄花,尽作风流散。陈圆圆和董小宛都已经北去,李香君下落不明。一对“侠妓”柳如是和郑妥娘都从人间“蒸发”了。名士也都销声匿迹,他在这里已经是孤身只影。
但是,毕竟经历过社会的大动荡,秦淮河也在变革,而这变革又是让他触目惊心的。商人在这里倍受垂青,因为他们口袋里有钱!他们已经成了秦淮河上的主宰,他们要快节奏:快买快卖快赚钱,玩女人也要快快地发泄,商人的流动性又特别大,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守着一个女人谈情说爱。所以,秦淮河其实已经凋敝,琴棋书画已经被世俗小调所取代。现在这里进行的只是一种赤裸裸的皮肉生意,明码时价,与情绝对无关,
他怅然若失:一代名妓消失净尽,莫非她们已经是绝唱了吗?
这时,茶博士端上来了“秦淮茶”。
“秦淮茶”很有名,紧依秦淮河的“魁光阁”集名茶、泉水、茶具、茶诗、茶联、茶歌、茶舞、茶谜为一体,还有妙不可言的江南佳丽跳《采茶舞》。“魁光夕照”已经成为金陵一景。只可惜,那是为“新贵”预备的,他只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个穷秀才,学问再大,也只能在一个末流茶馆里喝一点时令茶。
他觉得那茶微微有点发苦,这是因为钱牧斋。
钱牧斋的晚年已经穷困潦倒,绛云楼遭了火灾,绝大部分积蓄都已经支援了抗清斗争,最后只能乞讨为生。当然他的乞讨不会是沿街开口,而是借助于他的名气,给人家写一点字画,换一个温饱无虞而已。城里是住不起了,只好搬到乡下,风雅的习惯不改,明明只是乡居,偏要起个风雅的名字,叫做“拂水山庄”,其实,草屋之外只多了一个茅亭而已。钱牧斋就趴在这个茅亭里研究他的学问,进入了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内心世界。
这天,他正在完全投入地撰写《杜臆》,突然觉得右脚一片湿热,本能地把脚一伸,却踢在了一只宠物狗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跳过来一条汉子,二话没说,就一拳把老先生打倒在地。
老先生平生不曾折膝,童年就中了秀才,见了县太爷也只是一揖而已,即使被投进了牢狱,有关的官也慑于他的声望,对他十分客气。可是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原来的那个圈子了,有形的资产近似于零;无形的资产本来就是零。就像他平生不知道拳头为何物一样,那狗主人也不知道斯文为何物。他气得半天没有爬起来。
怎么办?告官?在官府的眼睛里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别忘了他现在的身份仅仅是一个躲在乡间做学问的冬烘,无权无势。讲理?笑话!对方无理讲什么理?人家也有处世的准则,就是拳头大的是哥哥。你一个老朽,敢跟人家动拳头吗?“我的优势就是用笔!我要用笔斩了你!”文人看来奇耻大辱的“笔斩”,在那狗主看来,简直就是“疯子”的梦呓,他愤愤:老厌养的,还不老实!于是气势凶凶地杀上门来:“你这个老疯子,怎么还不死?”
可怜的一代学者方知道“虎落平川被犬欺”是什么滋味?社会道德沦丧的恶果他也决不能幸免。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他只好离开了“拂水山庄”,临走的时候谁也没有告诉,这就让来寻访的黄宗羲扑了个空。
华想到了牧斋翁的遭遇。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正是“惺惺惜惺惺”,那茶就显得越发苦了。于是他让茶博士拿来了一点“董糖”,这又令他想起了董小宛,还有其他的秦淮佳丽,越发思绪万千了。
这时,那个渔翁站了起来,把他的渔获卖给了收购的小船。人家只拣大的,渔翁无可奈何。
这一下子触动了黄宗羲的思维,他的思路飞翔起来了:“整个社会其实只有两个圈子,一个圈子是渔翁他们,芸芸众生;另一个圈子是花船上贵人富贾。数量有限。但是,第一个圈子却要终日劳作来养活第二个圈子,也就是孔夫子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这就好比眼前的景象,第一个圈子是水,浩浩荡荡,第二个圈子是花船,飘飘摇摇。所以唐太宗才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现在水面是平静了,谁也不能撼动大清帝国的天下,两个圈子也都稳定下来了。
“两种人的‘用心’是根本不相干的。各自在自己的圈子里热闹,对渔翁他们来说,只是关心他们的渔获,你们所说的忠孝节义那一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该在那里钓鱼,还在那里钓鱼。对权贵来说,他们所想只是如何保住既得的荣华富贵。为此,他们也会装装样子,拿拿渔竿,以不“与民同乐”,也会‘注重教化’,为孝子树碑立传。但是,很快就有了‘忠孝不能两全’的补充,露出了马脚。渔翁们会被愚弄,但是在绝大多数、绝多情况下,对官方的说教根本不感兴趣。官方的刻意鼓噪只是在他们的圈子里自家热闹,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日常功课。
“可悲的是,他也好,牧斋翁也好,都在不自觉地参加了这种鼓噪。以‘边缘人’自居,以为自己的学术研究会有补于世,错了!大错而特错!在社会大动荡之后,礼乐败坏,道德滑坡,原来统治者所说的冠冕堂皇的假话,在血与火中显出了欺世盗名的本相,人们不再有‘偶像崇拜’了。在这种情况下,最吃香的是像‘狗主’那样的‘准流氓’。‘我是流氓我怕谁?’他们才是民间弱势群体的‘真皇帝’。官官们捧着的那个皇帝,是‘天高皇帝远’,跟老百姓没有关系,他们怕的是横行乡里的‘准流氓’。这些人不论套数,得到官府的纵容,你们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人被投进了监狱?他们才是新政权的真正基础,有了他们,甭说不去思索的渔翁们,就是最善于思索的‘边缘人’也得忍气吞声。有了他们,虽然不乏纷扰,但是水不生波,花船依旧笙竹管弦,浪笑不歇。”
想到了“边缘人”他黯然心伤。抗清一再失败之后,他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昔日秦淮河上的名士,决心当一种“边缘人”决不跟当局合作,远离那个小圈子,独善其身,但是又不要混入那个大圈子,不当脱离现实的隐士。他们要密切关注现实,在两个圈子的边缘上继续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
在秦淮河上,他在反思:这条道走得通吗?当年在秦淮河上的名士和名妓们,又何尝不是“边缘人”?但是遭际了社会大动荡,许许多多的假名士露出了热中功利的尾巴,即使如牧斋翁,不也是走了长长的一段弯路吗?看来要当一个真名士极难,当年秦淮河上名士成群,操守始终者凤毛麟角,只怕天下太平了之后,那名士的传统后继无人。
名妓在秦淮河上是已经绝迹了。不过那最后的一代名妓却大都经受住了改朝换代的考验,“巾帼不让须眉”,精神令人敬佩。现在又回到了太平世界,然而秦淮河已经粗俗不堪。再也不会有名妓了。名妓的传统已经完全断裂。
“应当为她们树碑立传!”黄宗羲暗暗下了决心,“待我把《明夷待访录》整理完,未尝不可以亲自动手。”
夕阳西下,他起身返回杭州,秦淮河上留下了他长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