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热切地搂定了小宛,边吻边说:“俗话说‘新婚不如远别’,我只有出征才有了体会,你是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只要从马上下来,眼前就是你的影子,到了晚上,更是想着你睡觉,连做梦都是你。见不着你,真是寝食不安。”
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朕”变成了“我”了。
顺治继续抒发他的激情:“及至班师,我真是恨不得插翅飞到你的身边。一路上催马加鞭,急急赶回了北京,迎接我的却是一盆凉水,我的爱妃无影无踪!这真让我痛不欲生。如果没有爱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在发疯一样地找你呀!谢天谢地,菩萨保佑,终于找到你了。从今以后,再也不跟你分离了。”
他热切地、不停地说,突然发现不对了,对方竟然毫无反应。他吻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他看着的眼睛是漠然的。他停下来,对方仍然置若罔闻,仿佛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
这不是他挚爱的小宛,难道他不知道的一场变故改变了她的感情?还是分离的痛苦让她已经心灰意冷?
顺治很慌张,十分内疚地说:“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只想着去当一个好帝王。其实,我要三宫六院又有何用?我只要爱妃一个,相厮相守,白头偕老。”
小宛仍然毫无反应。顺治更加慌张了。
作为一个帝王,他的生活常识近似于零。在反复表白,“热脸蛋贴了人家的冷屁股”之后,才急中生智,想到关心爱妃的生活,于是他的目光现实了。
他就捧起了小宛的面庞看,那面庞依然十分美丽,但是明显地憔悴了,那双大眼睛依然顾盼照人,但是却明显地罩上了很深的阴影。“她有心事!”顺治立即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她受苦了!”,只怕是双重的折磨。
于是,他推开小宛,看她的装束。荆钗布裙,虽然不掩娟秀,但却十分寒碜。
于是,他又蓦然问道:“你吃什么?”
小宛只用眼角扫视了一下桌子,那里摆着稀粥冷菜。
顺治的眼泪“刷!”的落了下来;“一向锦衣玉食的江南佳丽、贵妃娘娘,怎么能一落千丈?这让她怎么能够忍受?”他含着热泪再次拥抱了爱妃,无限痛惜地说:“你受苦了!”
其实,小宛是个感情细腻的女子,甭说眼前这个深深爱着自己的帝王那颗发烫的心足以溶化她的冷漠,就是那远在南方的冒辟疆,她偶尔想起来,还有点淡淡的内疚。此刻,不过是因为一个巨大的阴影强烈地压住了她的柔情而已。现在就不能不回答顺治了。
“我挺好的。”只有四字,惜字如金。
“就吃这个?”
“心无旁骛,粗茶淡饭照样香甜。”
“不!我不要你过这样的日子。”顺治简直就是在喊叫。
“众尼皆然,我又何必例外?”
“你出家了?”顺治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没有。佛祖不要我。我尘缘未了,还得忍受熬煎。”
“那就跟我回宫去!还做你的皇贵妃。”
“可我已经不是皇贵妃了啊!”
“谁说的?”
“皇太后的懿旨。”
“我还没有下圣旨哩!只要我当一天皇帝,就不会废了你的封号。我已经亲政了!”
小宛感到很悲哀,她的事又卷进了权力斗争。
无可奈何,她是一个弱女子,目前她又咬住了仇恨,急于复仇,那么,就只能在“贵妃”与“平民”之间做出选择,换句话说,就是只能借助权力。于是,她决策已定,变得从容不迫了。
“这是不可能的!别忘了,宫门之上还悬有禁令:汉女不准入内!”
“这……”顺治的情绪一落千丈。
“难道你敢跟太后抗衡吗?”
“怎么不敢?抗衡就抗衡。”
“当真?管理内宫却历来是皇太后的事。”
顺治不再说话了,用不着对小宛解释。面对已经形成的多年习惯,尤其是祖宗传下来的、行之有效的“成法”,改变起来很难。皇太后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对他的改革蔽政多方掣肘,以保存她的势力,现在如果为了一个女人,即使她是贵妃,来改变已经颁布的懿旨,还不要掀起轩然大波?
作为一个帝王,顺治犹豫了。他想不出两全之策。
还是董小宛善解人意,她对着顺治莞尔一笑,说道:“还是我来替陛下解围吧!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甭说一个条件,一百个,一千个,我都答应你!只要咱俩在一起!”
“有一个草寇头目来京吗?”
顺治大为诧异:这跟眼前的事有什么关系?就莫名其妙地望着小宛。
“姓孙?叫孙可望?”
顺治点头。
“你还把他封成了义王?’’
“是呀!”
“那好,你让我见见他!”小宛斩钉截铁地说。
“你干吗要见他呀?他跟你有什么关系?”顺治大惑不解地问。
“这你就甭管了!你不是要接见他吗?只要我在场,你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这令顺治为难:嫔妃陪着接见大臣还没有过先例。再说,这跟小宛的回宫又有什么关系?他就沉吟着没有表态。
小宛不无讽刺地说道;“皇上到底不是平民,说的总是比做的多,方才还是百件千件,现在就连一件都——”
“好,好!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不过,这样你就能进宫了吗?”
“当然也难。可是皇上不妨让我秘密进宫,就藏在那座冷宫里,如果被发现,你就说是对我的惩罚,还不遮挡过去了?”
“好主意!”顺治欣然接受。
于是,顺治传见孙可望。不过,不是在大殿里进行,而是进入了御花园,一直走向了那个角落。孙可望是平生第一次进宫,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只能昕人摆布。及至进了那座冷乱发觋竟是一座庙堂'不由得就精神紧张。
也许是他自知一生作恶太多,所以本能地远离庙堂,甚至厌恶庙堂,他放火烧过不少庙堂,现在一见佛祖对他微笑,他就心惊肉跳。
叩拜如仪,皇上并没有赐坐,而是屏退了左右,说道:“董贵妃见你,你要恭请圣安。”
“董贵妃?哪个董贵妃?”他正疑惑间,董贵妃从屏风后面出来了。孙可望举目一看,不啻是死神降临!顿时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筛糠,哆嗦不成一团了。
尽管多年不见,但是曾经朝夕相处,正所谓“扒皮认识骨头”。他决不敢矢口否认认识,那么认罪忏悔?他又决没有真诚认罪的习惯。这一生用慧清的话说,就是“已经无心可诛了。”现在只是吓得浑身瘫软,活象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在屏风后边的董小宛见到了刻骨铭心的仇人,真的是怒火中烧,恨不能立即寝皮食肉。但是真要面对面了,她满腔的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凝固成一句话:“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
这句话立即提醒了孙可望。马上明白了眼下的处境,必须自轻自贱,向已经是贵妃的小宛求饶,才能保住性命。于是他不再发抖了,而是左右开弓,拼命扇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是癞蛤蟆!”
他扇得极其认真,平生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来乞讨自己的性命。
顺治看不下去了,因为眼前毕竟是个王爷,边境的事还要多有倚重,就说;“罢了!有话好说。”
孙可望还是一味地向小宛求饶:“好妹妹,我确实不是个东西——”
“谁是你的妹妹?”
“看在我为你代尽义务,为清菡居士养老送终的份上,也该饶恕我吧!”
“我正要问你!俺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呀!不是咱俩一起侍奉汤药的吗?“
“可是我打了一个盹儿,他的病情就突然恶化了。”
“生死有命,我百口莫辩——”
“可是有人说,是你下的毒手!你双手沾满了恩人的鲜血!”
“天地良心!我就是一条狗,也知道报恩呀!如果没有义父收留我,我早就成了饿死鬼了。报恩尚且——”
“你是怎么报恩的?”
花言巧语的孙可望一下子卡壳了。
“你说!”董小宛厉声地喝道。
孙可望再次筛起糠来了。
小宛悲愤地呐喊:“你毁了我的一生!你一个人糟蹋了我还不够,还要叫你的同伙,一群草寇……我才十三岁呀!”
顺治惊呆了:怎么会是这样?
孙可望不忘狡辩:“我也是被裹胁的呀!不然的话,怎么会当流贼?”
小宛只好向她的皇上求救:“他该千刀万剐呀!皇上。”
皇上却不能简单的下命令。说来十分奇怪,皇上此刻竟然自卑;这么美的女人,第一次竟然不是我,而是他!顺治就自觉矮了半截,所以对孙可望就首先把他看作是一个王爷。他无法接受小宛的要求,只想“和稀泥”:“小宛,当时你还不是贵妃——”
小宛大吃一惊,只觉得眼前发黑。她悲愤已极,说了一句:“你们原来是一丘之貉!”就昏厥了过去。
小宛终于明白了“君臣一体”的道理。皇帝要坐轿子,就需要抬轿子的,在你的眼睛里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在帝王的眼睛里,却是宝座的基础。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伤了君臣的和气呢?
四
冷宫里发生的一切,皇太后很快就了如指掌了。
这个不寻常的女人对此思索得很深。儿子的表现让她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已经成熟了,女人与江山比较,毕竟微不足道。看来,对小宛的顾忌也有点庸人自扰。忧的是这种成熟已经形成了对自己的威胁:他竞公然漠视自己已经颁布的懿旨,把那个青楼烟花弄进了宫里。这是对她的权威的公开挑战。这件事如果不能杀一做百,那就意味着自己威信扫地。她依稀猜到了儿子的用心,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如果再不作出反应,只怕会得寸进尺。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她已经扬言:“我的孙子玄烨(康熙)非常有出息!我既然能辅佐儿子当皇帝。当然也能够辅佐孙子当皇帝!”这话不会不传到顺治的耳朵里,但是他还一意孤行。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她带着人,气势凶凶地杀奔冷宫来了。“老娘一辈子不知冷宫为何物,现在为了这个贱人说不得要走这一趟了!”
她早已命人把冷宫的周围架上了柴火,而且浇上了膏油。也许,无论是在大草原上,还是在大森林里,火,都是极其可怕的,所以,孝庄皇太后选择了火刑,也许会更加具有威慑力量。
小宛醒来已经奄奄一息,眼前只有一个甜哥,是顺治派来照顾小宛的。这时一见大事不好,就赶紧去找皇帝。皇帝是能够随便见的吗?她刚刚见到太和殿的金色屋顶就被侍卫太监拦住了,只好赶紧出宫去,找自己的舅舅。舅舅能见到皇帝,只有皇帝才能够救贵妃,晚了就来不及了。
幸亏她与乾清门的侍卫已经熟稔,自入宫以来,为了跟洪承畴联络,她的进出皇宫,真是轻车熟路。她匆匆忙忙直奔洪承畴的私邸。
皇太后在小宛面前曾经折过威风,她耿耿于怀。这次所以“御驾亲征”,大有“精神讨伐”的“战略部署”。所以,她让人把小宛的手脚都捆绑得结结实实,唯独留着嘴巴。她要宣泄,要一种凌辱弱者的快意。至尊的皇太后是不容许有人在她的面前表现出尊严来的。小宛不合冒犯过她的威严,她就要“秋后算帐”。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极为下贱的****!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下三烂女人。是我,看你长得有个模样,脾气也还可以。这才把你留在宫里,给福临当个玩具。殊不知你不识抬举,狐媚主子,挑唆我们的母子关系不说,还野心勃勃,手伸得老长,主谋杀害了皇父。我岂能容你?”
小宛对这些都置若罔闻。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她的脸上平静得很,简直就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皇太后受不了这种冷漠,就气急败坏地说:“难道你就不怕死!这次谁也救不了你!我也不会大发慈悲。你就等着死吧!“
此时此刻,她对小宛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在她看来,小宛不仅夺走了她的好儿子,让她耗费心思处处注意提防;而且毁掉了她的情人,让她常守空房。她要把小宛置之死地而后快。
小宛依旧很平静,毫无表情。但是心里却做出了回答:“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上次你威胁我,我还有一点生的留恋的话,那是因为我还想见顺治的最后一面。现在明白了。完全没有必要!死,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皇太后受不了了!在她看来,这种冷漠简直就是一种蔑视。不仅是对死亡的蔑视;更是对操纵生死大权的人的蔑视。她气急败坏,就想从人格上折服眼前这个不屈的女子:
“我听说你被轮奸过,那个滋味一定很受用吧?你这个下流坯子!”
董小宛实在想不到一个“母仪天下”的太后竟会用这样轻薄的语言来揭她心灵上的疮疤。女人对于女人,为什么会如此冷酷,一点点同情心都没有?难道就因为她做了太后?对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话说?她就只是愠怒地盯视着太后。
“怎么?我冤枉你了吗?小小年纪就跟男人作那种事情,就是女人的下贱兴趣,要不!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们汉人不是有一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吗?你被轮奸,就是因为你仗着自己的美貌勾引男人!”
她妒忌董小宛的美貌,就“义正词严”地开始了又一轮训斥。
洪承畴正在私邸,见甜哥气急败坏地来到,当即屏退左右,问她有什么急事?
甜哥喘息未定,没头没脑地说道:“你今天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靠的都是谁呀?”
洪承畴诧异道:“你怎么了?”
“如果没有贵妃,你也没有今天,”甜哥急切地说,“如今贵妃有难,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贵妃有难?”洪承畴沉吟,“是她得罪了皇上,皇上要降罪吗?”
“皇上根本不知道。我要去报信,却见不到皇上。皇太后要杀贵妃,一大早就带了很多人来,架好了柴火。”
洪承畴略一思忖,就一目了然。但是他故作糊涂:“为什么?皇太后不是很喜欢贵妃吗?”
“皇太后说,贵妃是谋害睿亲王的主凶,还挑唆皇上,离间他们母子。舅舅,你得赶快去告诉皇上,迟了,就来不及了。”
洪承畴不动声色,一副“官场骄子”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显示着他极高的“官场涵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