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天雪下得很大,董小宛居住的关雎宫被茫茫大雪笼罩着。董小宛平静的心境被打破了,她感到了烦躁不安。
她想似老僧那样坐禅人定,盘起腿来,但是没用,依旧心烦意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烧了一炉香,反而心惊肉跳。
“莫非因为他要御驾亲征?”她自言自语。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记起了慧清的话,“看来,我确实是‘尘缘未了’,投佛无门。”
为了“御驾亲征”,顺治来跟她告别,她还挖苦地说:“我看你一脸杀气,只怕离佛门越来越远了!”
当场那顺治可怜巴巴地说:“爱妃,你该体谅我才是,我也是无可奈何。太祖太宗是马上争天下,把天下交给了我。正如他们说的,我没有尺寸武功,怎能守成?我一人系天下的安危,想不杀人都不行。体谅我吧,我把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弄得基本安定了。就跟你一起出家。”
她想说“痴心妄想”,又想说“万劫不复”,但是最后只是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天晴雪霁,寒冷尤甚。
突然传来了“皇太后驾到——”的漫长呼喊声。她正莫名诧异:皇太后是轻易不肯离开慈宁宫的,现在天寒地冻,冰天雪地,她怎么会来关雎宫呢?好久不见这个母仪天下的炙手可热的关键人物了,她的突然到来,只怕凶多吉少。
她心慌意乱地绕过回廊出迎,遥见一顶16个人抬的大轿踏雪而来,连忙紧跑几步,跪下迎接。
大轿直到檐前方停,垂帘掀开,身披大红斗篷的皇太后款款而出,显得是那么滑稽,她想扭动腰身,那里本来是充满美感的纤细,可是现在变得又粗又硬,扭起来就非常别扭。把她的雍容华贵变成了一种近似于轻佻的庸俗。但是,她仍然端着架子,由两个太监搀扶着往殿里走去,对跪在雪地上的小宛视而不见。
小宛玲珑剔透,略一寻思,便知太后来意不善,但是还不明白她的寻衅究竟是为了哪件具体事情,不过,小宛是坦然的,正应了一句俗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等待着皇太后大发雷霆。
皇太后昂然直入,居中朝外坐下,非常冷漠地接受关雎宫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叩见。
小宛领导着众人行礼完毕,站起侍立一旁,赔笑说道:“大冷的天,真想不到皇太后有这么高的兴致——”
“我是来问你一句话的!”太后冷冷地打断了小宛的话。
“太后有何吩咐,只管传呼奴婢前去听训就是。哪里用得着纡尊降贵,教奴婢如何担当得起?”
以前小宛说这样的话,总是能换取太后慈祥的微笑:“瞧这孩子,多会说话!”可那是一个笼罩着温情脉脉的家庭面纱的女人。现在,情况突变,是一个“政治强人”向她的“政敌”发动“突然袭击”。家庭面纱完全撕去了,有的只是女人式的狰狞。
“我哪敢呀?”冷笑一声,连讽带刺地说,“你是皇上的红人儿,我敢传你吗?实在没办法,只好走这一趟了!”
小宛听那口气完全不对,似乎有着比她的想象还要严重的事故,公开的羞辱已经在所难免,而且必然是不同寻常。但是,她心如止水,就真的荣辱不惊。是的,人间的所有宠辱,哪一件不是过眼云烟?你放在心上,它就是重重枷锁,压得你胆战心惊,你要扔在地上,它就与你根本无涉,乐得不去理它。
所以,此时的小宛既不激动,也不恐惧,只是平静地说;“奴婢自知多有不合,请皇太后教诲。”
按说,说这样的话,应当是战战兢兢地俯伏,她却站立着不亢不卑。这对已经怒火中烧的太后来说,无疑是火上加油。她连假装的斯文都不要了。
“原来你眼里早就没有我了!”太后沉下脸来,“怪不得你挑唆皇上,离间我们母子。我问你!你知罪吗?”
小宛一呆,但旋即平静,便从容说道;“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胡作非为。还望太后明察。”
“皇上以前都是早晚必到慈宁宫请安,现在可好,要隔几天才来一次。你这里倒好,哪怕你在冷宫里,皇上也要去陪着你……”
她说不下去了,心酸欲泪。“婆媳争爱”的闹剧古已有之,至高无上的皇宫也是常演不爽。此刻的孝庄皇太后对董小宛真是新仇加旧恨,绝顶的咬牙切齿:“你不仅谋害了皇父多尔衮,害得我冷宫孤衾,而且夺走了我的儿子,让他跟我离心离德。我岂能容你!”
此刻的董小宛内心里只是充满了鄙夷不屑:“你们母子之间的关系,还用得着别人挑唆吗?你扪心自问,到底给了儿子多少母爱?光顾自己风流去了,怎么能让儿子不生分?现在倒好,儿子忙于朝政,少去了几趟,你就拿我开刀。我又有什么话说?不说也罢。”
她就倔强地站着,一言不发。
皇太后吃不住劲了,拿出了“杀手锏”。
她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之所以忍任不发,完全是为了儿子的江山。为此,她不能不照顾儿子的情绪。“可怜天下父母心”,“知子莫过亲生母”:“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呀!天生好胜,被压抑得太久了,刚刚亲政,千头万绪,你又想事必躬亲,那压力是可想而知的。我不反对你找女人消遣一下,但是决不能过度。这就是当初我把这个女人推到你怀里的理由。可是后来,始料不及,竟然背着我策划杀害皇父,如此之大的政治阴谋,岂是女人应当参与的?现在倒好,不仅参与,而且主谋,这还了得?”本应立即惩罚,但是不能不顾忌皇上对她的迷恋。这点上那个洪学士倒说的有理,儿子少年性情,操之过急,容易激起巨变,刚刚亲政的儿子就会坐不稳金銮殿。她是真正的“摄政王”,不能不从大局考虑。再等两天吧!等到顺治玩够了你,我再出手不迟。不料儿子执掌三悟,竺竺情不仅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如胶似漆。近来走得也太过分了,已经到了荒废朝政的边缘,她要采取措施,已经刻不容缓。幸好,顺治要去南方亲征,莫失良机,她就迫不及待地杀奔关雎宫里来了。
对小宛来说,她是绝对的弱势个体。“人为刀俎,我为羔羊”,最怕的就是“突然袭击”。“突然袭击”却就从天而降。
“我问你!是谁谋害了皇父?”太后大声地说,声震屋瓦,“谁的主谋?谁动的手?”
小宛一振,马上明白了太后兴师动众的真正原因。很可惜,事发以来,她一直沉浸在无限的痛苦与迷茫之中,竟然没有想到太后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太后声色俱厉地追查了,她一时之间竞不知怎么回答。
“皇父千秋那一天,奴婢随皇上前去拜寿,并没有离开过皇上一步。当时有许多人在场,有郑王爷,还有洪师傅,都是亲眼目睹的。”
她说这些话,等于什么也没说。缓兵之计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太后连声冷笑:“洪承畴早就对我和盘托出了,你还想抵赖吗?”
怎么?竟是主犯抢先自首!事情的发展实在太意外了。董小宛在心里暗骂洪承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但也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对策:对待任何“两面派”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幕后策划的一切,全部曝光。“两面派”的作为都是见不得人的,在阳光下一晒,很可能“毁灭一切”,玉石俱焚。但是,小人的阴谋就决不能得逞。
于是,小宛就说道:“太后既然已经得知详情,瞒也无益。我就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于是小宛就从江南说起,说到在金陵时,如何以民族大义激励她慨然进宫,他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她说:我不入虎口,谁入虎口,这时,两个女人都经历了巨大的感情震荡。
小宛:我只是一个下贱的妓女!哪里配担负什么使命?佛也改造不了我,我终日念经礼佛,自以为万念俱灰了,可是说起江南来,说起自己甘当小人的工具来,俗人的激动还那么强烈,真是万劫不复!我的尘缘不断,还要在尘世的是是非非中掺和……
孝庄:真想不到洪承畴这个老家伙如此深谋远虑!眼看着他的阴谋就要得逞,顺治是让他改造得差不多了,已经指望不上了,我有孙予,一定要告诉玄晔,将来必修撰《贰臣传》,这第一个就是洪承畴。
跟小宛相比,她受到的冲击可能更强烈一些。只见她面色惨白,紧抓着扶手,生怕从椅子里跌下来。她内心里的痛苦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初她主动请缨,弄来了这样一个降臣,谁知却是“引狼入室”,要从皇上身上下手,把顺治改造成一个听命于他的傀儡,实在太可怕了!
但是,这些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小宛的面前暴露,现在的问题是处理小宛。于是她镇定下来,恢复了政治家的本色;
“你拉上洪承畴也没有用!我已答应洪承畴自首从宽,让他戴罪立功,你们这些主从各犯一体治罪。起意是你,定计是你,动手的还是你。你是主犯!还有什么话说?”
小宛见她原形毕露,完全不顾事实真相,只是按照既定方针,强词夺理,实在只是一副“弄权”的狰狞面孔,就未免有点义愤: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当下决定:何不跟这个炙手可热的半老徐娘斗一斗?当一个不屈的冤死鬼。
于是她眼望虚空,语含讥刺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皇太后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叫她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呀?她的嘴大——”
皇太后被这种态度气得浑身发抖,她看惯了的是战栗的求饶,现在面临的却是从容。一时竟语无伦次:“你是说,是我冤枉了你?”
“哪敢呀?”小宛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太后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起意的是我,定计的是我,动手的还是我。你把我杀了吧!太后。”
主动请死,着实少见。皇太后不能不打一个愣怔,然后怒吼道:“你仗着皇上宠爱,以为我不敢杀你!告诉你!我要杀你,不啻是踩死一只蚂蚁。”
现在是小宛昂首挺立,不理不睬了。
“可是你没有杀人动机呀!你跟皇父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害死他呢?”
“理由太简单了,就是为天下除害。他已经恶贯满盈,除去他才可能使劫后余生休养生息,太后如果出于公心,不是为私欲所蔽,就不会公报私仇!”
好厉害的一张嘴呀!如果我现在就将你赐死的话,就要背一个‘公报私仇’的罪名;如果再要追问是什么‘私’,就会在你们汉人当中,把我搞得身败名裂,跟我相反,不仅成全了你‘求仁得仁’的心愿,而且博得了‘杀身成仁’的美名。
不过,“你也忒小看本太后了。我不是你这类贱人,不怕有人媒孽是非的。在朝的,颂歌还唱不及,哪个敢斗胆说我一个不字?在野的,我也有足够的办法‘钳口’,让他们都放不出一个屁来,你这雕虫小技吓唬不了我!
“不过,我倒很欣赏你的胆量。瞧你这份镇定,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样子,这点很有点像我,但是,一个槽里栓不住两头叫驴,何况你还比我年轻,没办法,咱俩只能不共戴天。”
她早已打定了要处死小宛的主意:“不处死董小宛,多尔衮何以瞑目?”来的时候她确实是要“公报私仇”的,可是董小宛的表现让她的境界得到了升华:“我不该只是想到复仇,那就成了世俗的女人了。我的对手会利用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女人,说明他们也很不平凡。
于是她改变了主意:暂时留着她!一箭双雕。
既然你们把董小宛当作政治工具来使用,那么她的价值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她有了把柄在我的手里,我就奇货可居。她是我手里的“杀手锏”,只有在权力斗争的关键时刻抛出去,才能致敌于死命。这要寻找时机,要制造一个“团伙”。现在这个董小宛是孤零零的,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洪承畴的工具而已。这个洪承畴是个阴谋家。现在虽然知道他有着很多的幕后活动,但是,还没有多少证据办成一个“窝案”。况且留着他还暂时有用。孝庄既然有了歪心,早早晚晚总要分道扬镳的。只有到了要把他们一伙一起端的时候,或者到了不能不杀的时候,才能把这个女人赐死,
还有,眼前她还是顺治的心上人,顺治回来必然找她,找不着就很可能跟我翻脸。眼前我不可能废除顺治,这孩子实在淘气,不能不让他当皇帝,当了皇帝又不让我省心。我眼瞅着他羽翼渐丰,当真翻脸,也不一定有我的好果子吃。
所以,还是洪学士说的对,只能让这小妮子多活几天了。
于是,她盛怒厉声,“庄严”宣布:“从此刻起,你已经不是皇贵妃了!你一身罪孽,死有余辜,但是我饶你一死,不过我要‘诛心’!你给我出家修行,好好忏悔,以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很有点出乎意料,她本来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如果太后此刻赐她一死,她会毫不犹豫,立即从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可是现在居然如此发落,让她还要忍受人间的喜怒哀乐,在不知后果的提心吊胆中讨生活。那真是“生不如死”。
于是,她在众人“还不赶快谢恩!”的呼喊声里,反而倔强地说:“既然皇上明诏册封我为皇贵妃,我这身体发肤均已交付于皇上,不敢自作主张。”
“哼!”太后再次冷笑,“又把你那皇上抬出来了!这次是我做主,对你恩宠有加。”
“那就多谢太后了。”小宛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不卑不亢地说,“太后果然开恩,就让我独自呆在冷宫里吧!我谁也不见。”
“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也不想想,像你这样一个罪人,也配呆在宫里面吗?待会儿送你到一个你该去的地方。从此以后,不准你再踏进宫里一步!”
皇太后说完了,意犹未尽,马上又喊:“来人!”
“遮!”一呼百应,跪倒了一群奴才。
“在宫门上立上铁牌:汉女不准进宫。如有违犯,格杀勿论!”
言出法随,皇太后的懿旨就是法律,整个宫门都在战栗。
二
官场上的人都十分敏感,洪承畴宦海浮沉几十年,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中讨生活,自然养成了一个“猎狗鼻子”,他的政治嗅觉特别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