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秋国南境,宁州边城清川。
此日,阳春三月已然过半,城外紫清河中尚流淌着一江春水,可两岸满目的青翠渐渐取代了往日的桃红杏白。天非晴朗,淅沥的春雨正自昏凕的天空落下。
河面上一艘南航的小船出现了,晶亮的雨滴打在船棚上,发出蓬蓬的声响。船夫是个三十多岁精壮的汉子,赤着胳膊站立船尾摇桨,一个年逾五十的老者从船棚下走了出来,来到船头,向南眺望,隐隐可以看见前方清川城露出了一角,巍巍厚重的青石城墙因浸水而映射着隐隐寒光。
船夫也看到城墙出现了,叫道:“陆师,就快到清川城下了,你可总算回家了。”
被称作“陆师”的老者连连点头,脸上明明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嘴上却说:“可惜我陆兀翼在外忙活四年,仍是空手而归啊。”
船夫笑道:“这有什么,如今天下像你这样空手而归的捕麟者比比皆是啊,依我说这麒麟是捕不得的,您这年岁,与其在外餐风露宿,不如在家尽享天伦之乐的好。”
陆兀翼道:“船夫兄弟言之有理,但愿能够如你所说。”
作为宁州一位默默无名的牧灵师,陆兀翼在外寻麟差不多四年了,此番自紫清河乘船南下悄悄回到清川城时,他的孙子陆小渔正在陆宅闹着要爹娘到街上给他买冰糖葫芦吃。
当时陆小渔刚刚吃过枣儿糕,嘴唇边的甜腻还不曾去尽,冷雪笠不想惯着儿子,因而并不理会陆小渔的请求。陆幽渊心疼儿子,加上拗不住陆小渔的哭闹,便带着儿子到街上去找那个叫卖的货郎。
这是竹子坊的一条主要街道,平日里人来人往,可今天是个例外,因为下雨,街上人并不多,楚璜此时恰好走在这条街上,他的身材很高,又穿着亮丽的袍子,所以很是显眼,他本住在这条街的街尾,刚从自家院子出来。
陆幽渊一看见楚璜朝着货郎过来了,便拉住了儿子的手,让他先停下来,晚一会儿再过去。
楚璜看见陆幽渊领着儿子,目光寻向了自己身前的一位正在卖糖葫芦的货郎,便突然恶狠狠地驱赶起货郎来。
陆幽渊自然能看出楚璜的恶意,那一刻,他难免感叹陆楚两家原本脆弱的平静在如今贡麟的年月里已经不可能再得到维系。
朝楚璜怒目而视后,陆幽渊很想上前责问他。
可楚璜一边骂咧咧地让货郎离开,一边用冷冷的挑衅目光回看。
陆幽渊怒气迸发,握紧了拳头。
偏在这时,楚盎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自从一家货店门口出现,他的嘴角一贯地噙着冷笑,腰间系着他那把暗沉沉的獵火剑,他这人眼明心快,一下子就看出街上的微妙情势,立马嚷:“楚璜,最近有没有人找你的麻烦?”
“这会好像还没有,但过会儿就不好说了。”楚璜放声答道。
楚盎眯着眼睛,瞅着陆兀翼冷笑道:“那就好,如今小猫小狗都想借根竹竿爬到天上去,自然有人家想靠贡麟这不着边的事儿压过我们楚家,”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低头拿眼冷瞥陆幽渊,恨声道:“不过,即便事成了,到我家门前耀武扬威的时候,还得问问我的獵火剑答不答应。”
陆幽渊听过一些有关那把獵火剑的传闻,据说此剑曾握在一个大人物的手里,饮过万千人血,此番听楚盎说到獵火剑,不禁有些气馁了。货郎虽然拿眼看过陆幽渊两回,却快速地挑着箱子远远走开了,陆幽渊连叫两声,这货郎只作不闻。
陆幽渊忖度,匆匆追过去的话,大街之上,岂不是失了形容,更要紧的是还得经过楚盎、楚璜这堂兄弟俩的面前,是否有不测发生无从预料,无奈何考,他抱起了懵懵懂懂的陆小渔,忍气吞声地转身开始回家。
陆小渔的哭声一时间响彻了整条街道。
就在陆小渔在街上哭泣的时候,他的爷爷陆兀翼已经进了城,此时正迈步在清川城贯通南北的福海大街上,街上人不多,这是陆兀翼所希望的。
在前面一个十分繁华、满是高楼的十字路口往东拐,恰是陆兀翼回家最快也是最好走的路。陆兀翼除了腰间长剑,双肩雨蓑,已是双手空空,他摆动起双臂,迈开双腿,恰恰显得他走得分外轻松,在外四年了,虽然一无所获,但他的心情并不坏。
踏上路口,陆兀翼刚刚向左拐过身去,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就感觉到背后一寒,好像被人下了降头一样。陆兀翼下意识地迅速转过身来,看到长街对面十几丈的远处金豚酒楼二楼的一面窗扇因风而动,窗扇旁的桌子上有一名中年餐客正在饮酒观街,目光与陆兀翼的视线交汇后,很快就转向了他处。
陆兀翼佯作笑了一笑,转身继续赶路,心底却如冰寒,真正让他心寒的并不是那个中年餐客,而是一个坐在中年餐客后面、以为陆兀翼并没有看到他的老者。
这老者陆兀翼太熟悉了,两人几乎同时在清川城长大,他就是楚香沉,楚香沉那一刻转脸的速度很快,但还是被陆兀翼将他的神情看在了眼里。
那是如狼似鹰的眼神,那是如虎如豺的表情。
陆兀翼轻松的心情被彻底破坏了,他快速地走远了,再也没有回头。
很多年来,清川城中有两个牧灵世家,城东陆家,如今家主是陆兀翼。城西楚家,家主是楚香沉。
陆家几代都是独苗单传,人丁寥落,这也是陆家人渐趋无名的原因。相比之下,楚家却算得上人丁兴旺。
楚香沉眼下有两子一女,长子楚樾不袭祖业,自幼在城外羡门寺里修习剑术,七年前,十六岁的他便在国都龙鼎身晋禁军剑徒,从军中二阶骁骑,如今已身为龙鼎守城次都尉。次子楚盎自幼一直跟随父亲身边,学习牧灵之技,却另有机遇,使他武功突然精进,此二子皆已婚配。另有一女楚诗珊,美艳异常,现待字闺中。
陆楚两家数辈都扎根清川城中,但同行之间,向来猜忌很多,多是为名为利之事,两家百十年来并不和睦,到陆兀翼、楚香沉这一代已经不相往来,甚至到了有所交恶的地步。如今楚家势大,陆家式微,清川城中,陆家常年小心翼翼地生活,平日无事,绝不肯迈步到城西一趟。
如今两家表面上平静无事,暗地里的猜忌和恨意已经无法遏抑,这一切,自然须得从四年前秋皇元飓的贡麟令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