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仙歌台下“哎哟”一声传来呼痛,紧接着就是戏女的哭声。盖七宝将茶盏一掷,恰恰砸在了方才那唱戏的女子身上。盖七宝是个武夫,那一掷的力道自然是很有几分的。
“砸的好!唱得什么鸟!”盖七宝不经意间为自己出了气,愤懑稍舒,再次面向陆崖。陆崖看着他,犹在摇头。
杜海礁探首出了朱栏,朝北戏台大叫:“别净唱些娘们戏,把爷们都惹恼了,来场武戏,唱给大爷们听!”
戏班子的人似乎知道说话的是位校尉大人,忙着准备去了。
盖七宝的目光正在逐杀着陆崖,但陆崖仍一脸云淡风清,那些刀子样的目光落到陆崖身上就如泥牛入海,全然无功。
“今后金剑帮不会接受青乐帮的任何银子,但是,说此话之前,你们必须把十天前从璇玑钱庄偷来的两万两银子一分不少地交出来,不然,这向来素净的仙歌台不免要染血七尺了。”盖七宝终于一字一顿、开门见山地说话了。
依盖七宝的本性,事已到此他是不会跟眼前这两个不识时务的小子如此废话的,直接来个刀剑加身,让其莫敢不从也就是了,但令他疑惑的是,他始终看不清陆崖和钟靖的底细深浅,开始只知道青乐帮是个不入流的小帮派,但陆崖在此间表现出来的气度暗地里震慑住了他,让他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眼下也只有先放狠话,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实在不行,只有动手了。
陆崖哑然而笑,看来今日除了金剑帮勒索月银之事,还有璇玑钱庄被盗失银之事。
“真可惜,这银子给不了你们了。”陆崖凝眉思索,然后对坐在杜海礁身边的长须老者道:“梁庄主,是不是我们青乐有一个嵌青点白的枣木哨拉在了你们钱庄,是的话,请你把它还给我。”
陆崖这话说得旁若无人,甚至可以说恬不知耻,长须老者,璇玑钱庄的庄主梁伯鸾忍不住气喘喘站了起来,指着陆崖的脸膛叱责道:“我就知道是你们这帮蟊贼盗的,两万两白银呢!狗胆包天啊!恬不知耻啊!还跟我要那个狗屁哨子!不是这个哨子,我还不知道是你们干的!”
青乐青哨,人手一哨,哨音百样,样样妙用,看来这个事情在永安也渐为人知了,既然淳正那家伙不小心让手下把哨子拉在了人家家里,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
梁伯鸾气的浑身哆嗦,一旁,杜海礁脸色铁青。
“老夫没有去报官,而是请盖帮主和校尉大人主持公道,就是看你们年青,想给你们一条活路,看来这条活路你们是不想走了!”
梁伯鸾话音才落,钟靖突然捂嘴笑了,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得意道:“告诉你,老儿,你那银子我们已经物归原主了。”
钟靖的话听得对面几人都是一怔,杜海礁面色紧张,恶狠狠道:“你这小子胡说些什么,什么物归原主?”
钟靖又道:“别装什么糊涂,几千屯田人的生计之银,总不能被一人贪墨了吧。”
杜海礁霎那间面色突变,眉目狰狞,。
陆崖微微一笑,对钟靖道:“今天成了急性子了,这牌揭得早了,我害怕人家一时间接受不了,不过,还是明说了吧。”
钟靖紧盯着杜海礁冒着凶光的眼睛,缓缓地说道:“什么物归原主你应该比我清楚,去岁仲秋,应蔚王之令,各地流民五千六百人,自十月汇居永安城南金花山屯田所,至今年七月,共在山下屯田八万一千亩,除应得之粮每人五百斤,尚可得工银共三万五千两,据悉王府和屯田之民现已钱粮两讫,粮食不论,可据我们查知,银子实际下放只有一万五千两,试问杜校尉,你自今年三月兼领屯田官一职,可曾查清那下落不明的两万两到底去了哪里?”
钟靖的一字一句都如小刀一样扎进了杜海礁的心头。
满场静默下来,北戏台上,牛皮小鼓却敲得正响,男子的唱腔也愈发雄壮高昂,唱词声声,直贯云天,仙歌台上,听得分明。
“大秋乱干戈扰攘,遭战祸兵临金阙,赤将军观贼军伫立城岗,恶虎啸霜狼嗥大旗高扬,叹挚友为红颜遁隐山川,未曾料父女情隔海相连,此一番遣大军兵戎相见,剑在手要饮血势所难免。”
这一折“大秋乱干戈扰攘”不但钟靖熟知,连陆崖、盖七宝、梁伯鸾等人也都曾听过,乃是近年名戏《龙鼎月战神夜狙》中的一段,男子唱腔激越,感情充沛,把主人公在城墙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动都唱了出来,极有感染力。
果然,陆崖就被感染了,四下无声中,他突然一竖拇指,叫一声:“好!唱得好,好一句剑在手要饮血势所难免!”
先声夺人,对面竟无人说话。
盖七宝已不准备再说话了,正暗自为自己的自大和不察愧疚着,很明显,对方是有备而来,论起知根知底,人家比自家,简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了。他本以为月银、盗银可以一日之间,一并收回,既落人情,又得实惠。那知道眼前这两个小子既有勇魄,也有智魄,本自无心出银,只图戏耍玩弄,自家反倒成了被欺辱的对象了,作为在场主事之人,今日如若不杀了对方,那是完全下不了场了。
盖七宝对着帮众,双指微落,众大汉再次抽刀。
短短一瞬,陆崖和钟靖身边多了许多持刀的身影。
陆崖指着这些大汉,向盖七宝道:“你要让这些人替你送死?”
盖七宝摇摇头,面前这人让他不敢轻视,神色已由一个谈金论银的帮侩重回到沉稳内敛的武林大雄。
“看来,仙歌台今日终究要染血了。”他说着,缓缓抽出七窍剑来,此剑剑身上有一字竖排的七孔,皆被黄金满满填筑,与剑面相齐,看起来金光闪闪,烁人眼目。
“可染血在我这里还不代表丧命。”陆崖突然和风细雨地出声,“等一下还得让我听听本人的惩恶谱里怎么说。”
话音未落,钟靖已从怀中掏出薄薄的一册,细看册首还有五个字:赏善罚恶谱。
盖七宝看到这个场景,怒意填膺,但并没有急着动手,实际上,他要是现在动手还好些。
钟靖快速地将册子翻到了某一页,停下,连看几眼,又将此页翻过,再次停下,“兴武三年七月归结,”他一出声,便停顿了一下,然后朗朗读道:“彼善少恶多,两下相抵,其善归零,其恶七十九,若不收心束手,扬善弃恶,将蹈死期。”
秋皇元飓在位近二十年,已经换了三个年号了,前三个是建煌、顺宁和延熹,第四个便是兴武,今日的仙歌台便是照射在兴武三年八月十七日的阳光之下。
陆崖转首问钟靖:“是七十九么?还差了二十一分?”
钟靖点头,“不过巴恩奉之死他应是首恶,巴恩奉为人还算正派,理不当死,杀人是二十分,加上二十分,现在应是九十九分才对。”
盖七宝一脸铁青,七窍剑几次差点颤动起来。
陆崖好似在盘算,末了摇头道:“很可惜,这两月是我失察了,不过,他方才甩茶盏掷伤戏女,无赔礼道歉之举,此恶应加上一分,现在是一百分才对。”
说罢,面向盖七宝,幽幽说道:“你死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
话未说完,一道剑光电射而来,堪堪间将至陆崖胸前。
盖七宝恼怒得已经无以复加,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这两个小子的羞辱了。
陆崖一脚将桌子踢上半空,壶盏纷纷飞天,铁片儿剑自腰间已然一掣而飞,隔着桌面,剑芒透木而出,又电闪而回。
仅此一招,交手的两人同时顿住了身形,长桌自半空落下,带着七窍剑重重砸向了地面。
盖七宝的右臂还向前半探着,但右手已空,喉头上也多了一抹洇红,他站着,瞪着眼,不甘倒下。
“我……从未见……狂妄至此……”
这句话未能说完,盖七宝,在永安呼风弄雨近十年,一代堂堂大豪,还是不甘心地倒下了。
仙歌台众人失色,捉刀之手皆在颤抖,连钟靖都显得有些惊讶莫名。
陆崖手握蓝布包裹的剑柄,将剑芒在盖七宝身上拭了拭血,又坐回了椅子上,将铁剑横膝,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想上来的么?”
他就这么散漫地在椅子一坐,肩贴椅背,双肘在雕漆扶手上似点似靠,在场居然无人敢动。
过了短短一会,陆崖再次张口:“诸位有名有姓的,皆善不足十,恶不过百,今日没有试剑之荣,该回家就回家去吧。”
金剑帮众心惊胆战之下,果然收刀下台,匆匆离去,包括两三个原来坐在盖七宝身边的头目。
梁伯鸾颤动着一把胡子,喏喏道:“两位少侠,那些银子老夫从此再不追究了,你们容老夫回家去吧。”
陆崖笑道:“请便。”
梁伯鸾颤巍巍从陆崖身前走过去了。
杜海礁强自镇定,大声道:“我可是堂堂校尉大人,你们敢拿我怎样?”
“我们不会拿你怎样,只有一个要求罢了,不可向梁庄主追索那两万两失窃之银,因为那本就不是你的银子,如若不然,你贪渎公银之事不日便会大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