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菜园象女人身上佩带的一块碧玉,格外惹农人们怜爱。农家菜园又是一个小银行,农人的油盐酱醋等日常零花钱都问它要。农家菜园形成的历史很难考证,听老人们说,旧社会农家的房前屋后都有一次小菜园。
我很小就知道自家的小菜园在哪里,时常跟大人到小菜园里去种菜、浇水、追肥、捉虫。也时常到菜园里去割韭菜、劈生菜、摘黄瓜、磕萝卜、挖大葱、收大姜、刨土豆、出白菜等。几十年来从未间断。“文革”期间,农家菜园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被“割掉”不久又“长”了出来。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造反派们也觉得家里没有小菜园不行。毕竟他们是人,喝着西北风喊口号,肚子也饿的慌,也要营养,也得吃菠菜、韭菜、茄子、黄瓜。小菜园收归集体不久,又分给了农户。
农家菜园一般都在村头上,离村近便于管理。每人大约半分地左右,一家一户自由种植。为防止鸡鸭狗猪和孩子们的破坏,沿地边扎上篱笆(农人们称障子)。篱笆是用高粱楷或棉槐条子扎成的。把高粱楷或棉槐条子铡成1.2米左右高,底下栽进土里10公分,用脚踩实,中间横梁用两根高粱楷夹住(也称腰),用稻草绳扎近。有的农户为了结实,扎两道腰。新夹的篱笆齐齐整整,就象是给小菜园镶上了一道金边。篱笆很密,密的鸡鸭伸不进头,孩子伸不进手。春风一吹,高粱楷上的皮象笛子一样吱吱地响,很是动听。我们农家孩子常到菜园里去玩。
农家菜园是报春的使者。一出正月,春光融融,暖风煦煦,土里钻出了淡紫的韭尖,青翠的葱叶,泛绿的蒜苗。这些敢与寒冬抗争的小生命,把春意带到了农人的脸上。农人们开始整畦,开始运粪,开始布局菜园里各类菜蔬的品种。土豆、南瓜、扁豆、黄瓜、西红柿、茄子、小萝卜……般般样样都种上点,省得人家有,自家没有,孩子们谗人家的,偷人家的,讨人嫌。农家菜园里的菜先满足自己家里吃,然后才是想法去卖钱。菜园面积小,地就格外金贵。农人们选些交叉收获的菜套种,在畦埂上种小萝卜,栽辣椒、生菜等。篱笆边上种转脸莲(向日葵),转脸莲空里种豆角、猪耳朵扁豆等蔓生作物。地边地角打点的汤水不漏。
农家菜园最好看也是最好玩的季节是夏天。六七月份,小菜园就变成个小花园。开着白花的扁豆,擎着粉红花的土豆,张着黄花的黄瓜、南瓜,撤开满天黄星的西红柿,扬着紫花的茄子。最抢镜头的就是爬在篱笆上开着红、蓝、白、紫拉叭状花的牵牛,真是万紫千红,姹哉嫣哉!各色各样的蝴蝶围着花儿转来转去,嗡嗡的蜜蜂钻进花蕊在花粉里打滚,呢喃的燕子在井边啄泥。孩子们象小猫钓鱼中的小猫,一会捉蜂,一会扑蝶,一身土一身汗引的大人们直乐。有姑娘媳妇的人家在水道边上栽上几棵假桃花(凤仙花),一进夏天就开的火拉拉的红,远远望去象一盆火,格外夺人眼目。据说园子边上栽几棵假桃花可以防治蔬莱的一些病害。当然少女少妇们主要是为了染指甲和脚拇趾而栽。那年代没有指甲油,有也舍不得买。就用这种纯天然染料染。他们招花瓣摘下来捣烂加上少许盐,糊在指甲上用布包着,取下后,指甲就变成鲜艳的粉红色。农村的女孩至今还有用这种方式来染指甲的。
男孩子爱玩水,大约是天性。各家的菜园里都有一眼土井。井是人工挖的,不深,一般都在一米左右深的水。一来省工,二来也为了安全,孩子掉下井去也淹不死。我们七、八岁的时候就常背着大人到井里捉青蛙。提水工具是用辘轳或井杆挂上一只筲。1970年代开始打小压井。浇水一般选在早晨或晚上,中午很少有浇水的。农人们虽然说不上早晚浇水好的科学道理,但都知道夏秋中午浇水不利于蔬菜生长。从井里提上清清的水在水道里流淌,象槽子里流动的水银。赤着双脚站在水道里,一股清凉之感从脚底升到头顶,舒适、酣畅。如果再用手捧着喝几口,心里爽快,口里甜蜜,说不出有多美。淘井更是男孩子愿意干的。园子里的井要一年一淘,否则就会被淤泥淤死,泉子里不出水。由于园子里的井井筒细,大人下去转不开身,一般都找个小男孩下去。淘井要选在温暖的中午,先把井水提干,用并杆或辘轳把男孩们放到井底,用铁勺或小铁锨,把淤泥挖进桶里,一桶一桶地拔上来倒在井沿上,直到全部清理完,井底下的几个泉眼便汩汩地冒出冰凉而清净的泉水。孩子们听到谁家淘井,主动找上门去要求。“叔叔,你家的井我去给你淘。”“大伯,你家的井我下去淘吧。”男孩们还有一个心眼,就是图希吃顿好饭。因为淘井既费力水又冷,淘井的人家中午就管顿白面葱油饼或饺子面条。那时候吃上顿白面饭可不容易。我一个小伙伴家境贫寒,一个夏天给村民们淘了二十多眼井。他身体瘦小,手脚麻利,在狭窄的土井里挥锨舞勺,运转自如。下半年,他突然长高了,别人问他怎么长得这样快,他说是给人家淘井吃了一个月的饱饭长的。每回想到此事,心里就酸溜溜的,想笑也笑不出来。
收了春菜夏菜之后,接着就再整地打畦,殡粪扶垅。初伏萝卜,末伏白菜。不几天,萝卜、白菜、韭菜、芹菜、菠菜、香菜等又一畦子一畦子的绿,一畦子一畦子的翠。
秋天的菜园是昆虫的自由王国,也是孩子们的乐园。早晨晚上,蟋蟀“蛐蛐蛐蛐”地唱着,蝈蝈们“乖乖乖乖”地叫着,丑陋的蚯蚓、蝼蛄在潮湿的泥土里吹着口哨,飞舞的土蚂蚱两腿发出“达达达达”敲竹击板的声音。我们中午到菜园里捕蚂蚱,逮蛐蛐,捉蝈蝈,挖蚯蚓(钓鱼作鱼饵用)。把捉来的蛐蛐放进茶缸里让他们斗,把蝈蝈放进苇篾编制的小笼里让他们唱。我们在结了籽的转脸莲下看螳螂捕蝉,观蚂蚁上树。秋菜上的虫子多,莱青虫、金龟子、土猴、金针虫。那时没有农药,全用手捉,跟大人学着捉虫子。我们看到莱园里的青蛙、癞蛤蟆也帮我们捉,甚至麻雀也下嘴啄,真是好不快活。
当时的农家菜园里还没有保护性栽培措施,只吃季节菜,不象现在大棚小棚薄膜覆盖,一年到头都能吃上反季节菜。农人们为了春节能吃上鲜黄瓜,就在白菜空里种上黄瓜。结了黄瓜后,把黄瓜放进白菜心里,黄瓜就在这个天然的恒温库里长大。春节时从白莱心里挖出来吃,既鲜美又有趣。
收了萝卜、白菜,农家菜园就完成了一年的任务。留下冬天和春节吃的菜蔬,其余的都推到集上卖掉,换回零花钱补贴日常生活。在那农人们还没有脱离贫困的年代,有了农家菜园,农人们的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无怪乎陶渊明当年弃官不坐而去自居田园,农家菜园实为强筋健骨、修身养性、延年益寿之地也。